可惜的是這場景沒能持續多久。突然有一天,教我寫“川”字那老地主死了,投我家樓後二百米處的遼河自殺了。那幾天,馮棠夏整天低著頭,表情嚴肅,什麼話也不說。同學們因為她有個罪惡的姥爺,都不理睬她。
一天上課時,她和同桌的女同學發生了口角,我聽到那女同學情急之下,提到了她那地主姥爺,說是“畏罪自殺”。
馮棠夏趴在課桌上,放聲大哭。
我的班主任劉老師,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問明原因後,當眾喝令小夏不準哭。還要她同反動姥爺劃清界線,說是地富本也有罪,自盡是加重了罪行,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並停下了課程,讓全班同學討論發言。幾個積極分子舉手,站了起來,說小夏平時就有資產階級小姐作風,證據是從不穿有補丁的衣服,掃地的時候還嫌髒,打洋傘什麼的。
劉老師一臉嚴肅地指名讓我發言。
天哪!我也是地主的孫子,我又怎麼能批鄰家的女同學!我站起來,低著頭,一聲不吭。老師啟發我,“你說,馮棠夏身上有沒有資產階級小姐氣味?”
我哪裏聞過資產階級小姐的氣味呀?我在老師強大的淫威下,不得不小聲說“有”。在我心底裏,我是喜歡小夏的,可我還是落井下石,又說了幾句對她不利的話,不說不行啊!我發言後,劉老師又叫起個女同學,讓她發言。這女同學眼睛看著窗外,一句話不說。老師命令她“把臉轉過來,說說你的想法”。她開口說“沒有想法”。“你怎麼能沒有想法呢?”這女同學平靜地回答說“沒有”。老師有些氣急敗壞,帶有羞辱地問她:“你家什麼成分?”真想不到,這女同學抬著頭,看著老師,大聲回答“地主”。哈哈!同學大笑。“你出去,別上課了。”老師把她趕出了教室。看著她的背影,我真為剛才的發言羞愧。如果老師讓我在她之後發言,我一定會像她那樣有尊嚴地走出教室。
這天下午,樓下來了個崩苞米花的。小夏端著盆把新崩的大米花分給同樓住的幾個男孩(沒有女孩)。我站在一邊看她,心想她會給我一把嗎?她沒給我,低著頭在我身邊走過,上樓了。我的心一顫,知道對不住她。
說實話,我真的覺得她身上有股不同於無產階級的氣味。盡管我那時還沒有見過資產階級小姐的樣子。隻在電影中看到過,穿白色高跟皮鞋,長裙子,跨小包,燙頭發。我們那時看的都是黑白影片,別的特征也看不清。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資產階級小姐,就是有情調的、美的年輕女子。我真弄不明白,當局為什麼同美的東西過不去呢?
小夏好幾天沒來上學了。我是學習小組組長,劉老師讓我到她家找她。我去了,一向不苟言笑的小夏的爸爸,欠個門縫沒好氣地對我說:“回去告訴你們老師,馮棠夏不念書了。”
又過了些日子,小夏家搬走了。走的時候我正在上課,沒有見到她。她家剛搬走的那幾天,我還有點想她,想她一家人,經常站在自家的院子裏望一望她家的窗戶,日子久了也就不想了。
我媽媽告訴我,以後不準到遼河裏遊泳,那裏有老地主的陰魂,能把我拽走,我於是不敢去遼河遊泳了。
四年級的一天,省城部隊文工團的人來學校挑演員,真是天大的喜事,當文藝兵多榮光呀!幾個省城來的秀麗白淨,穿棉軍大衣(那是當年最美的服裝,相當於今天的貂皮大衣)的婦女,在班裏搜索了幾圈,其中一人把我叫了起來,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操著普通話,親切地問我“願意去省城當演員嗎”?我的班主任見把我叫起來,走過來,小聲對那人說“他不合適”。我就是再優秀也不行,因為我是地主的孫子,連當兵的資格都沒有,況文藝兵!回到家,我把白天的事說給了媽媽。媽媽冷冷地說“別跟你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