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聽說文工團的人挑走了五年級一男生,那男生的爸爸是部隊的首長。
三十多年後,我當副經理的時候,終於找到了小夏。她這時也失了業,在一家私人開的商場裏賣貨,她依舊很漂亮。我問到了她媽媽,她平靜地告訴我,她家搬走後不久,父母就離婚了,是她媽媽帶著她和妹妹過日子,前兩年她媽媽不在了。
我聯想到當年,我在樓下經常聽到樓上她父母吵架。聽說她母親不在了,我竟有些心酸。想起當年,薛姨坐在炕沿上微笑著看著我,為我唱歌鼓掌時的場景,我真想立刻到她的墓前,給她磕三個頭。
我同小夏提到那年批鬥她的事,並為自己落井下石表示了歉意。她歎口氣說“不怪你,是老師逼的”。我提到那個因為不肯批判她被老師趕出教室的剛烈的女同學,問她能不能找到,她點頭說能。
接下來的談話,我感到很無聊。小夏講她現在的老板怎樣有錢,怎樣瀟灑。仰慕之情蕩漾雙頰。我猜想她的生活一定過得不好,我沒問她過得怎樣,還用問嗎?
我決定以後不再找她,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美麗、溫婉的我的同學了。
當年的情愫過去了,再也得不到重溫。
我嚐想,生命是個過程,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場景、情感。那場景過去了,那情感也會跟著過去。就算重情重義,時常追憶,也不是原汁原味了。景可以回去,情回不去了。
小的時候,很多人說我媽媽長得漂亮,我一點也沒覺得她漂亮。她隻讀過三年書,卻嫁了個大學生。她整日裏提心吊膽,生怕我們兄弟當中誰惹點事,牽連了全家,經常打罵我們。上大學時,看《三國演義》,曹操說袁紹“色厲膽薄”,我立刻想到了媽媽。在我的記憶中,她沒有親過我,或是對我微笑一下,更沒有讚揚、鼓勵過我一句。我好像做什麼事都不對。她不許我們到外麵玩,家裏那點小地方連個廁所也沒有,我整天待在家裏幹什麼呀?電視,我是七六年才第一次在附近的工廠裏看到的。我家裏有電視是八一年的事了。我經常跑出去玩,回來就挨打。我爸爸整日裏一聲不吭,每日遞給我兩毛六分錢,讓我到商店裏給他買一盒《紅玫瑰》牌的香煙,也不知他一天到晚想什麼。我們家兄弟四人經常為一點小事被暴打一頓。我媽媽打我們打累了,就喊爸爸上來幫她打我們,我爸爸雖然是被動出手,可下手也不輕。如果他打輕了,我媽就會喊,“不行,打得太輕。”除了用手打,還操家夥,掃地笤帚一打就壞了,她舍不得。那時罐頭廠有很多破舊的木頭包裝箱,不能用了,就便宜賣給職工當柴燒。我家門口就有一垛舊的條形木板,我爸我媽隨時就操起一塊,抽打我們。我在家排行老三,我和老二挨打的次數最多。我挨打後,隻能一個人躲在角落裏抽泣,沒有人安慰我,從來沒有。我真羨慕那些不打孩子的人家。見哪個家長和藹親切,我就想——我要是他們家的孩子該有多好啊!
我媽媽還經常說謊話騙我們,飯菜餿了,她說沒餿,帶頭吃一口對我們說“好吃”。我們不敢揭穿她,隻能消極抵抗,她說什麼好吃,我們不吃什麼。我媽媽打過我們以後,還對我爸爸說:“棍棒出孝子。”為了讓我們長大後孝順她,就使勁打我們。為了這句話,我無故挨了很多打,我們無故挨了很多打。這句話是哪個王八蛋先說的?那時候我常想,長大後一定走得離父母遠一點。
我的家住在四層樓的第一層,我們這一層住六戶人家,有十二個男孩子,樓上還有二十多個。每到夜晚,總能聽到打孩子的聲音,施暴者在罵,被打者在哭,沒有人進來勸阻,也沒人笑話,那是正常行為。打完了孩子,大人在樓道裏交流,我聽到最多的一句是:“養小子(我們這地方管男孩叫小子),就他媽得打。”我看到過我那些夥伴挨打的場景。我家對門住的老湯家,有三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一天,我到他家去玩,看到他爸爸正在打老二,一隻腳踩在老二的脖子上,一隻手輪皮鞋抽打他屁股。湯老二發出痛苦的叫聲。嚇得我趕緊退了出去。我媽媽打我們,還不許我們哭叫,“不許哭,憋回去。”她手操著木板,嚴厲地命令我。我那“****”爸爸,見我有不平的樣子,一臉不屑地對我說“你要有勇氣,去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