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於溪存語(三)(3 / 3)

長大後,看《紅樓夢》,說薛蟠的妻子“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我就想到了我媽媽。二〇〇五年,七十多歲的母親,突然得病住進了醫院,她痛苦地敲打胸口,用以緩解疼痛。她用眼睛看著我,我知道,她想讓我幫她敲打。我坐在另一張病床上,沒有動,讓大哥上去幫她敲打。我知道如果我上去幫她敲打,她會更舒服,因為我是她四個兒子當中,在外麵混得最好的人。我不想提這個,可我知道她很看重這個。

病愈後的一天,她長出口氣,像是自語,實是說給我聽,“小時候,把你們打生疏了。”我聽了低頭不語。我驚訝的是,她竟然說我身體健康又混得不錯是她養育得當的結果。我真想問她一句,“媽:我的少年幸福嗎?”我忍住了,雖無撫慰之情,也有養育之恩。

她有個惡習愛打撲克,隻有玩牌的時候,她才有笑容。她打得很臭,大王出沒出來也不知道。我爸爸八十多歲了,打牌超過半個小時就有些累,為了討好她,不得不忍受煎熬陪她玩。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陪她打牌。我不同她談話,免得聽她說胡話。她境界很低,還愛裝高風亮節。我讚揚她媽人好,她也不愛聽,她一輩子沒說過外人一句好話。要我如何熱愛她!

這老倆口子就愛問我工作的事,總要指導我,生怕我有什麼閃失。我不愛聽他們的,他們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如果我聽他們的,早就混不下去了。家裏無論誰說句對政府或毛主席不敬的話,他們就慌忙阻止,就講反右和****的時候,告誡我們千萬別亂說呀!我知道那個時候,也知道曆史的循環往複,雖說當下的語言環境私下說幾句也無所謂,可我不說。我告誡自己不要對時政說三道四,一是不起作用;二是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如果有話說,可以談具體問題,比如環境問題,經濟問題,醫療問題什麼的。你談得好人家也會聽。

周立波的海派清口真不容易。說深了給“有關部門”添堵,說淺了聽眾又不買賬。他能成為教主,足見智慧。

我會花時間,花錢,盡我做兒子的義務。想到當年,就因為二哥頂了一句嘴,媽媽就用鞋底子抽打二哥嘴巴的場景。她想讓二哥服軟,倔強的二哥就是不服軟,她就使勁打二哥。打我的時候也這樣,她想讓我求饒,說幾句軟話,我就是不說。她一邊氣急敗壞地打我,一邊說“打死強嘴的”。想到她大聲訓斥我那年邁、親切的姥姥時的場景,我就苦澀難耐。這幾年,我每次看到電視上給天下父母洗腳的廣告就難受,就換台不看。每聽到有人大談孝順父母時,我就微笑不語。看到我的母親一天天老去,我每個星期天都會去看她,給她買愛吃的東西。她過去的暴行,我可以不提,可絕不會忘記。我不是有意要記住,真的不是。她打得我太重了,傷到了我的心。

現在,我時常將小時候無端挨父母打的事,說給下一代的人聽,意在告訴他們不要打孩子,那是在汙辱和損害孩子的身心,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損傷,很容易一生也緩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