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兩家有一對老姐妹,她們都是解放初期從另一個村一起嫁到這個沿江的壩子村的。老姐妹倆雖不是親生姐妹,卻情如手足。二老現在都是七十五六歲的人了,走路顫顫巍巍的,可據村上的人講,她們年輕時可是村上遠近聞名的鐵姑娘。
20世紀50年代大躍進的時候,她們跟著男人開山造田,甚至還到縣城裏參加過勞動比賽得過獎狀呢!她們的孩子都是那個時候生的,巧得很,都是一男一女。張家的兒子取名福,李家的兒子取名桂,蘊意著兩姐妹期待後代的富貴。三峽庫區原本是個經濟落後地區,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村上的男人出江搞運輸養家,這兩姐妹的丈夫有一次同船出江,在回來的路上,觸礁翻船在瞿塘峽險灘,連屍骨都未見。失去夫君的兩姐妹從此更加相依為命,有米同煮,有奶同喂給相互的兒女。
後來兒女長大了,女兒都出嫁外鄉,留下兒子們也開始成家立業。兒孫們各忙各的,老姐妹倆似乎漸漸成了生活中多餘的人。三峽移民開始後,幹部們動員外遷。當家做主的兒子們帶著媳婦一戶到江蘇一戶到廣東看中了各自的地方。回來後才跟各自的老母親說了這事,打這以後這對老姐妹就開始跟兒子媳婦較上勁了:她們說哈也不願意分開,堅決不同意走。
這兩家一個福兒是個孝子,老娘說不走他就沒轍了。桂兒因為從小沒爹後幹什麼都聽母親的主張,這老母親不同意走,他也傻了眼。就這麼著,幹部來做工作十次百次還是做不通。定好了到廣東的福兒知道問題出在母親不願與鄰居的老嬸就此一別,便暗地裏做媳婦的工作,說我們幹脆依著母親,同桂兒他們家一起上江蘇算了。偏偏福兒不僅是個孝子,還是個妻管嚴。婆娘眼睛一瞪:不是已經到廣東把房子都定好了嗎?為啥子又動歪念了?你娘要不了幾年就入土了,我們和孩子的日子可是長著呢啊!要想依你娘,那你跟她一起去,我們不管!
噓,這是啥子事嘛!福兒再不敢多言了,順其自然吧。
就這麼著,移民的事又一拖一兩個月沒結果。哪知這時候說來就來,桂兒的老母親突然生了一場病,兒經折騰也沒有搶回命來。老妹子的不幸去世,令福兒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這麼著,有移民幹部來動員福兒一家快辦銷戶手續時,福兒的母親幹脆說自己不走了。
老妹子走了,我孤單單地跟你們遷到老遠的地方有啥子意思?不是三峽水庫要到2009年才放滿水嗎!你們就讓我在這兒再待上幾年,死了也好陪陪老妹子嘛!啊,娘就隻有這個要求了,你們跟幹部們說說行不?福兒的老母親流著淚懇求兒子,說完就摸黑上了老妹子的墳頭肌在那兒一直哭到天亮。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隻說著一句話,老妹子呀,我就是舍不得你啊!舍不得你孤單單地一個人躺在這冰冷的荒山野嶺裏呀……
這樣的鄰居親情使一部分特別是上了年歲的人不願遷移他鄉。我還聽說過另外一位老爺子的事。
1999年,有一戶老人因為兒子在城裏工作,所以按照移民條例他可以投親靠友。上兒子家後不到半年,老伴因病死了,剩下的老爺子怎麼也過不習慣。因為城裏人住的都是樓房,各家各戶互不來往。平時家裏人都上班去了,就剩下老爺子一人在家,他又不愛看電視,整天便像關在籠子裏似的。想跟鄰居說說話,人家見了他這個鄉巴佬,躲還躲不過來。老爺子沒過上一年,就說啥也要回鄉下的老家住。
爸,咱老家那塊地方是淹沒區,早晚得搬,你不到城裏來跟我們一起住還能跟誰在一起嘛?當副局長的兒子以為自己很有道理地勸說父親,哪知老爺子朝他一瞪眼,背起包揪便出了門,屁股後麵扔下一句話:老子跟鄰居他們上安徽也不想在你那個城裏享清福。
據說後來這位老爺子一直在鄉下住到8月底,最後他還是跟了一戶鄰居上了安徽。那兒的條件比起城市的兒子家顯然差了不少,可老爺子願意呀!他現在跟在過去農村的老家一樣,白天種地,晚上跟一起搬遷到那兒的同村老哥們兒搓麻將嘮閑嗑。兒子曾經專程到過安徽移民點接老人回城,但老爺子就是不幹。過慣了農村那種鄰裏之間的親近生活,許多像這樣的老人無法適應因移民搬遷後帶來的新生活環境。
這是中國農民們之間特有的親情,它在某種時刻勝過兒女夫妻間的關係,尤其對那些孤獨的年長者,他們早已習慣了那種推門便見鄰居,關門就是同村的酒友和麻將對手,即使是吵鬧打架,那也是有滋有味,有情有義,溫溫暖暖,笑也笑得痛快,哭也哭得安逸。那才是曰子!
麵對這樣的百姓,你沒有任何權力剝奪他們的這種與生俱來的習性和親情。一個城市和一個陌生的地方,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其樂融融的熟悉了的農家人的生活環境呢?
難在理上都說中國的老百姓是最講理的。百萬三峽移民更是如此!
但有時候,怕就怕講理了。比如說早先的三峽移民條例上明文規定,那些表現不好,吃過官司坐過牢的人是不允許列人搬遷移民的名單中的。這讓許多本不想搬遷到他鄉的人感到不理解。噢,我好端端的良民一個,就是因為戀著自個兒的家鄉不願搬遷,你們幹部一次次卜.門做工作,逼得我們非走不可。那些坐過牢犯過事的人倒好,還可以安安穩穩地待在庫區不走,這是哪門子的理呀?
沒有人回答得出來。移民幹部非常傷腦筋。
解釋隻有一種:國家考慮為了不讓三峽移民給遷人地的政府和群眾帶來麻煩,所以作出了如此一條規定。
政府想得如此周到,但在實際工作過程中卻並非讓做移民工作的遷出地和遷人地千部群眾滿意。
遷出地的三峽庫區認為,既然承認當三峽移民是需要犧牲個人利益而服從國家利益的,那麼為什麼能讓普普通通的百姓做這種犧牲,而那些曾經犯過事,對國家和人民欠過情與債的人就不能犧牲犧牲?
不想走的人盯著這一條問你們移民幹部100遍,你幹部未必解釋得通。既然解釋不通,那麼一句話:我也不遷。
犯過事的人也有理呀:好好,過去我是犯過事,做過壞事。可現在我出獄了呀!改造好了呀!是個普通公民不是?那為啥就不能讓我們也為三峽建設貢獻些力量?犧牲些可以犧牲的利益?別人不願意搬遷,我們願意呀!我們願意做一名光榮的三峽移民呀!
三峽移民工作中就有這麼多誰都有理的事,你說咋辦?最後當然隻能服從國家政策一個大道理。但具體的工作卻難上加難了。
難也得把移民的工作做了,而且要做好。要不,咋叫三峽移民工作是世界級難題嘛!
真還是的嘛!
那一天,負責到安徽對接的幹部冋來了,辛苦了幾個月,瘦掉了十幾斤肉,總算有了收獲。當幹部們正拿著移民們的對接合同書在總結成績時,突然聽得門外有人大聲嚷嚷:出來出來,你們這些幹部都是些騙子!我們不去安徽了!安徽那地方我們不願去!不願去!
這是怎麼回事?縣委書記責問負責對接的副縣長。
剛才還春風得意的副縣長緊張得不知說什麼為好:這……我們沒有虛報成績嘛,是他們自覺自願在合同書上簽的字嘛,而且多數還交了部分建房定金的騙子騙子,我們堅決不去安徽那個窮地方門外,黑壓壓的幾百個移民聚集在那兒振臂高呼著,群情激憤。
同誌們安靜,有啥子事可以說清楚嘛!是我們工作沒做好,我們就改進。是大夥兒不清楚的事,沒有理解透的,我們再跟大家一起學習領會。縣委書記趕緊出來調解。
我們隻想問一句話:是不是你們說的,安徽那兒比我們這兒條件好,生活水平髙呀?移民代表說。
是啊,今年你們要去的鳳陽全國著名,那兒的條件無論是經濟還是自然條件都不比我們這兒差呀!你們去了以後一定會在比較短的時間實現致富嘛!縣委書記一副真誠的態度。
扯淡!有人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一針見血地反問:既然比我們這兒好,為啥那兒還有人到咱三峽來耍猴呀?
是啊,那兒為啥子還有耍猴的人?一個人的話變成了幾十個、幾百個人的聲音。
耍猴?哪兒來的耍猴?縣委書記感到莫名其妙。
別裝腔作勢了!你們當幹部的就知道把我們老百姓當猴耍,還能幹什麼呢?有人尖著嗓門嚷道。
這話從何說起?有意見可以提嘛?我們什麼時候把你們當猴耍了?縣委書記有些生氣了。
怎麼著,不愛聽?那好,給你找個證據來!人群裏,有人將一個安徽耍猴的藝人拎到了前麵。
喂,耍猴的你老實說,是不是安徽來的?
那個耍猴人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嚇得連連點頭承認是是,我是安徽的,我有證明呀!身份證也有。你們看,你們看嘛一
可憤怒的人群並沒有再理會他。大夥兒隻是一個勁兒地責問縣委書記看清楚了吧:安徽的,還是鳳陽的。就是你們要我們去的那個地方!
縣委書記終丁明白了,又不得不苦笑起來:好好,同誌們,我們明白大家的意思了:既然過去我們一直在向大家宣傳安徽比咱三峽這邊好,可人家那兒卻有人到咱這兒來耍猴糊口不是?好,這個問題最好還是請耍猴的安徽老鄉來回答如何?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並且竊竊私語起來是嘛,啥子好啥子壞,讓人家自己說說到底那兒是窮是富嘛!
來來,安徽老鄉過來,不用怕!縣委書記親自將那個嚇得躲在一旁的耍猴人叫到眾人麵前,親切地問:老鄉,我們這兒的人懷疑你們那兒生活條件和經濟不如這三峽一帶,你說說是不是這樣?
誰說的?我們那兒是農村改革的發源地,這一二十年變化可大了!老百姓生活條件比你們這兒要好,整體上要好嘛!耍猴人一聽是問這,便開始挺直起腰杆。
那你幹啥還要出來耍猴?不會是出來耍猴要飯吃吧?哈哈哈……龜兒子快說!是不是這樣啊?
胡說!耍猴人的嗓門高了起來:你們知道我這猴是什麼猴嗎?它是我花了兩萬多元買進的北美雪上飛!知道嗎,兩萬多塊錢呢!
好家夥,耍猴人也是小財主呀?眾人開始議論紛紛。
好了好了,我已經完全明白大家想要問我的話了。這樣吧,關於你們要遠遷的安徽鳳陽那邊的情況,特別是那兒到底是比咱這兒好還是差的問題,我們一定盡快弄清楚。我想最好我們還是眼見為實。為此我提議:如果大家同意的話,我們從你們中間選派一些代表再到對接地安徽考察和調查一下,直到大家弄清楚為止。看這樣你們有沒有意見?縣委書記笑容可掏地征求移民們的意見。
這當然是好嘛!眾人言。
好,既然大家同意,那我們就立即著手準備。
—場已經冒了火藥味的群體事件就這樣平息了。
可縣委幹部們還沒有等到睡下個安穩覺,第二天上班一看:辦公大樓前又集了黑壓壓的一群移民……
又是怎麼回事?縣委書記大惑不解。
書記,昨天你隻說那兒條件比我們這兒強,可我們還是不願意去!群眾說。
為什麼?
那兒是血吸蟲病區!我們不願當大肚鬼!
縣委書記感到納悶誰說那兒有血吸蟲病?
毛主席說的!
毛主席?毛主席什麼時候說的?書記感到十分唐突。
你不會背七律送瘟神?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
書記笑了:看來我們是同時代人,很高興你能把毛主席的詩詞背得這樣滾瓜爛熟。
怎麼書記,你還沒有聽出我們想說的意思?
我不算傻,當然知道你們為啥子背這首詩嘛!書記笑道,又說:不過你們也得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嘛!別說毛主席寫這首送瘟神已經有30多年了,就是毛主席當時寫這首詩時,那兒的血吸蟲病不是已經被當地的人民像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嘛!
那一一我們也不太放心。假如我們新遷的地方是個血吸蟲病區,老子可就慘了啊!一番舌戰後,眾人的口氣不再像起初那麼衝了,但心頭仍有疑慮。
這麼說吧,我們不是還要組織代表去那邊考察調查嗎?如果大家發現那邊自然條件不像我們介紹的好,如果還有血吸蟲病流行的話,我在這裏可以向大家表個態:要真是那樣的話,我第一個支持你們不往那兒搬遷!咱這一批移民可以往後再說!你們說怎麼樣?
好嘛,有你書記這話,我們就放心了。
對對,要得嘛,這樣就好了!
又一場講理把險情化解了。
然而這樁理剛斷,新的理又出來了,而且是個更難斷的理。
那是重慶市進行的有一批外遷三峽移民,規模大,時間緊,所要處理的問題千頭萬緒。不想,有個縣的移民局反映了一件他們無法處理和解決的事情:該縣原定的幾百名移民突然因為對方拒絕接收而鬧著退出本年度移民計劃之列。
這還了得?移民任務每年的指標必須到時完成,就像軍令一般,從市長到縣長,從縣長到移民局長,再到鄉鎮的領導,村上的頭頭腦腦,那可是鐵板一塊的任務!在三峽移民區,從上到下的幹部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概念,那就是幹其他仟何工作,完成了七八成,幹了個大概就算是圓滿完成了任務。但唯獨三峽移民不一樣,你可以超指標,但絕對不能說100個指標的任務,最後隻去了99個,那你的任務隻能打上不及格!
怎麼回事?重慶領導立即出麵過問事情原委。
移民們說,某省接收地原來對我們這邊的移民計劃談得好好的,可突然提出有一批移民他們不能接收!
啥子原因嘛!
說是我們的移民中有相當數量的人,不符合他們那邊的計劃生育政策。怎麼個不符合法?
說是這邊的移民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這沒什麼嘛,他們多數是農村貧困地區的,按照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並沒有規定他們一定隻能生一個孩子嘛!
是啊,這沒問題。有問題的是接收方的政府部門說了,你們移民來可以,但必須按照他們那邊的規定:凡生兩個孩子的父母必須有一方要做結紮絕育手術,否則就不能進他們省。這是他們的地方法!
這……怎麼又冒出這問題來了?他們那邊的規定,那邊的法也不能強用到我們這兒來呀!我們的三峽移民已經非常不容易了,他們背井離鄉,遠遷他鄉,要付出多大的犧牲嘛!現在要讓他們結紮完了再搬遷過去,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通嘛!讓我們怎麼做工作?噢,通知移民們說:你們必須先到醫院結紮了,才可以走!這不添大亂才怪嘛!
重慶方麵的領導和幹部們氣不打一處來。
移民們鬧,鬧得是有理的。有理的事,處理起來就更費勁了。
如此大是大非的問題,一個是移民遷出的重慶市,一個是接收的某某省,誰也說服不了誰。這邊說我們並沒有違反國家政策,移民該走還得走。那邊說,我們的地方法是經過人大通過的,不能因為你們三峽來的移民就特殊,計劃生育是國策,誰違反了淮負法律責任!
怎麼辦?
向中央反映唄!
於是國務院三峽建委的領導辦公桌上擺上了一份急件。可這碼事卻讓統管三峽工程事務的三峽建委領導們也不由犯難了: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可不是哪個部門隨便能說一句話就行的。
於是這一問題的急件又擺到了國務院領導的桌上。
此事應由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出麵協調處理!
出路終於找到了!
重慶方麵、接收省方麵、三峽建委方麵和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方麵坐到了一起。經過激烈而務實的討論,難題終於有了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決方法:三峽移民的計劃生育問題,在遷出地時按遷出地的政策規定辦,移民到遷人地後按遷人地的法規辦。也就是說,你是個超計劃的育齡移民,在遷出之前你可以執行本地計生政策,一旦外遷到新的省市就必須執行當地的計生法規。
遷出地和接收地的領導們終於鬆了口氣。
移民們也不再為此事鬧著不搬了。他們因此更明白了有理是可以走遍天下一次性的百萬移民,中國首次,世界同樣無先例。工作千頭萬緒,找個理來說事還不容易?
在巫山,我遇見了移民老張和老付,兩人同在一個縣,不是一個鄉。老張是第一期移民,第一期移民多數是就地後靠,即雖也屬百萬三峽移民之列,但僅是從淹沒的老宅基地搬遷到了後山的坡上。當年千部動員老張家搬遷的時候,他大喊小叫著不願搬,說是原來住在江邊的土地如何如何的肥沃,家裏的橙柑如何的豐產豐收。後靠的山坡雖然幹部們通過努力幫助他蓋起了比以前更大更好的房子,但老張心裏總有怨氣,因為除了認為自己新家沒有老宅基地的風水和耕地好外,主要還是看到像老付他們沒有搬遷。
當時沒後靠的老付心頭有點幸災樂禍,見了老張總是拿他尋開心說一聲:老張啊,你可是三峽移民的先鋒啊!誰知這話說了不到兩二年,這回老付家被列入了外遷移民,而且一遷就遷到了安徽。於是老付大喊小叫自己虧了:憑什麼老張他們可以就地後靠,我非得背井離鄉到安徽?幹部做工作,說為了保護以後的三峽環境,國家政策作了調整,加上庫區沒有那麼多耕地,外遷可以使你們比較快地實現致富。當然,還要想到我們是三峽人民,要為三峽工程建設作貢獻。老付到安徽一看,確實不錯,幹部們沒騙自己,瞧,房子是新的,地也比老家的多,以後發展肯定有潛力,於是痛快地同意了外遷。
老付跟老張的攀比算是有了個明確的結果。
突然有一天,老付碰上了本縣另一位老相識老章。一問,人家老章也是這一年的外遷移民,不過去的不是安徽,是廣東。
廣東那地方好啊,人家真把咱當做親人看待,地給的是最好的,房子蓋的一律是新洋房,有水有電還有衛星電視……哈哈,一句話:老子值了!
老付不信,悄悄自己掏錢走了趟老章他們外遷的點上,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氣呆了:人家廣東這邊就是比安徽那邊強嘛!
—樣是移民,一樣是外遷移民,幹啥非要安排到安徽,別人他們憑什麼到有小洋房住的廣東,聽說到上海、江蘇和山東的也能住小洋房?老付回來後便找到了移民幹部問究競。
老付說完卜而的話,還留下一句更尖刻的話:我也是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的好公民,三峽移民中的積極分子呀!從鼓勵角度你們也可以安排我們到廣東或者上海等好地方去嘛!不會去廣東、上海那邊的移民中有你們幹部的親戚吧?
像老付提出這樣的問題絕對不是非理,平心而論,應該說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自然要答複,而且要答複得令人家心服口服。
難就難在這裏。難就難在該到什麼地方的你還必須到那兒去。國家要安排百萬移民,不可能絕對的一個2004年8月23曰,重慶開縣1928名三峽移民乘坐5艘大型旅遊客輪從萬州港出發前往安徽艽湖。這是三峽移民5年來單次水路運送人數最多的一次新華社供圖。
重慶自然條件,一個規格模式。廣東上海富裕,願多拿出些錢為移民蓋小洋房;安徽湖北的政府和人民熱心呀,他們派人來一對一、一幫一地為你發家致富送知識,送經驗。隻要再往細裏深裏長遠裏想一想,看一看,原來不管外遷到哪兒的移民們都得到了實惠和特別的關照。後靠的更不用說,你不用經曆背井離鄉的外遷遙途與不適,你可以在淹沒期前的幾年間就獲得那些閑置地的雙倍甚至幾倍的收成,你還可以享受以後三峽丁程建成後的源源不斷的好處……
理,有大的小的,短期的和長期的,就看你從哪個出發點尋思了。
移民們能不尋思嘛!他們天天在尋思,每一次尋思就想出一大堆理來。三峽移民工作就是在這千尋萬思中不斷解決問題,又在不斷解決問題後出現新問題的過程中進行著。
難在說不清的事上。
說不清的事在三峽移民過程中太多太多,多得通常令政府和主管三峽移民工作的部門也無可奈何。然而國家定下的三峽工程建設時間表是全國人大以法律的形式決定下來的,水趕人走的現實是絕對不能發生的。
百姓憑什麼要搬遷?你讓他搬遷,除了必要的覺悟外他會向你提出種種有關他自身利益的問題,隻有當他認為所有問題都可以心滿意足了,才會同意搬遷,才會與政府簽約,才能銷戶走人。倘若不是這樣,他可以愛理不理,你政府和幹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照常隻管拎著草帽遛江邊去納涼逍遙……
在奉節,當時主管縣城搬遷的陳縣長給我訴說了他當了6年移民縣長的萬般苫處。中間最難辦的就是那些說不清的事。說不清的事,是指有的是合情不合理,有的是合理不合法,而有時許多事是既合情又合理,也合法,但就是國家可能一時還沒有出台相關的政策。但上級下達的移民任務是死的,什麼時候走多少人,走到哪個地方都是鐵板一塊,想改也改不掉的事。我們就得硬著頭皮去處理那些像亂麻團一樣的事,而且必須處理好。
他舉了奉節縣城搬遷中百姓們提出的事,比如城鎮居民要搬遷了,縣裏按照當年長江水利委員會統計的實物數據,他們奉節縣城內大約有私營經營門麵房800多家,縣政府和移民部門就開始按此規劃在新城建設並按上麵的數據安排相應的店麵。但後來真正開始縣城搬遷時,發現這裏麵出入太大。移民中的私營經營門麵房下多出一倍多,達200自來家。800與2000之間可是個差異巨大的數字,放在奉節這樣的小縣城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國家的移民政策和移民補償款也都是鐵板一塊,不是想改就能改得了的。同樣,老百姓的利益也不是想砍就能砍得了的。動員百姓為三峽作貢獻雖然能起一些作用,但如果他們應當獲得的正當利益得不到,移民們絕對不會幹,這一點也非常確定。
立即重新調查!縣長代表政府發出緊急命令,這是關係到奉節全縣整個移民進程和新城建設的大事,弄不好還會給三峽工程都帶來影響!
移民局的同誌們,會合工商、公安等部門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挨家挨戶,一個門麵一個門麵地調查核實,結果發現除了一些借機謊報外,確實有幾百個門麵房漏登記了。再細問移民們到底為什麼在1992年長江水利委員會來人進行實物調查統計時沒能實事求是報登時,這些私營業主說出的種種理由有的聽起來能笑掉大牙,有的還真頗可同情的。
某店主說,長江水利委員會來調查統計時,他正跟老婆因為財產問題鬧得不可開交呢,老婆背著他悄悄將店麵連同房產賣給了別人。而長江水利委員會的調查人員當時說,你拿不出房產證,最多隻能算你是租賃的業主,移民實物補償這一條你就不符合條件。等到這位店主跟老婆打清官司要回房產權後,長江水利委員會的調查統計工作早巳結束了半年多,自然在幾年後三峽移民真正開始時,這位店主就找不到自己的那份房屋補償款了。
另一位業主更有意思:實物調査統計的工作人員找到他家時,他隻管忙著幹自己的事。第二次人家又來找他時,他幹脆在門上貼了一張告示:此房已出售。長江水利委員會的人根據規定就不再對他進行房屋登記了。幾天後此君從外地辦貨回城了,見長江水利委員會的工作人員正在別的店鋪內左右前後忙碌著,他偷偷直樂,心裏說道:瞧這些人瞎忙乎什麼呀!三峽工程鬧了幾十年,從我爺爺輩,一直鬧到我這孫子輩,建它個龜兒子!老子才不信能建得起來!幾年後人大通過決議,三峽工程真的動工了,他這才著慌了,自知吃虧已成現實。
上麵兩位廣兄的事例特殊吧?不特殊!在三峽庫區這種情形實在太普遍了。
你不能全怪老百姓不明事理,不懂世事。走一走庫區你就會知道,多少年來關於重慶——三峽工程上與不上的爭論早已把三峽人弄得疲遝了,不少人根本不信這輩子能看到高峽出平湖的壯觀景象,權當那是子子孫孫的夢吧。而當夢醒時,他們才發現自己做錯和想偏了許多事。一旦政府讓他們移民搬遷時,即使是紅著臉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找到政府。
人民的政府能不管這類扯淡的事?不行,管是無疑的。但管一下有時問題更複雜,複雜也得管下去,直到管徹底。管不徹底的事,移民就無法進行。
外國人評說中國的三峽移民是難以啃得動的世界級難題,那是從表層的意義上理解的,或者是從過去那些失敗和痛苦的水庫移民教訓中得出的結論。在他們看來,三峽移民難在數量上,難在中國的國力薄弱,難在還沒有一套完整有效的安置經驗上。固然這幾個原因非常直接,但中國人自己理解和感受百萬三峽移民的難,是難在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麵:今天的移民,他們中有人將黨和國家的照顧政策,將各級領導和幹部們的熱忱嗬護,將社會的百般關照,將世人格外關注三峽工程,看做了自己當移民的特殊,內心深處充滿了這樣的優越感,似乎國家和社會都應特殊地向著他們一樣。
巫山有位移民,人稱國家幹部,那是因為從999年開始動員移民外遷後,此人便幹脆利索地跳出了農門。開始跑到縣城待著,後來到了重慶待著,再後來便一步跑到了北京。他的全部理由是國家撥了移民款有400億,那麼百萬移民每人該拿到4萬元。可為什麼我們偏偏沒有這個數呢!他到哪兒都慷慨激昂地述說他的不幸,他說他家5口人,幹部貪汙了他家的移民款,隻給了十一二萬元,至少讓他吃虧八九萬。不知詳情的人聽後深為同情這個移民。
可不,用於三峽移民的款是400多億,這是全國人大會議上公布的數字,百萬移民,每人4萬元,準確無誤、天經地義嘛!
相信這話的不僅有國內同胞,外國個別記者都借助此人的話來攻擊我們的三峽移民工作。
見有人同情,見外國人都在搖旗呐喊,此人更加得意。後來發展到連國務院三峽建設委員會領導的車他都敢擋,甚至上財政部要錢,到中紀委聲討。最後鬧得實在過分,便被有關部門送回了原籍。但他仍找政府和幹部要錢。
有一天,鎮黨委書記總算逮到了這位幾年不見其人,隻聞其聲的上訪專業戶。問他學習過國家的移民條例沒有?
那人搖搖頭。一臉的不屑。
書記就告訴他:國家說的三峽工程款用於移民安置的預算確實是400多億元,但並不是說這些錢都是給移民本人的,因為這中間還有遷出地和接收地的費用。這一點你明白嗎?理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