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赤子情懷(中)(1 / 3)

第十章 赤子情懷(中)

那人點頭了。臉有些紅了。

書記說,那好,我再問你:你學過國家有關的計劃生育法律文件精神嗎?

那人的臉一下就白了。

書記的臉也跟著嚴肅起來,說:國家允許一對夫婦生一個小孩。我們重慶市對農村特別是山區的那些家庭缺少勞力的最多允許生兩胎。你家生了幾個?3個吧?是違反政策吧?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知道要接受什麼樣的懲罰嗎?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還想獲得移民資格,還想伸手向國家要錢,你自己說有沒有理?

那個移民的頭昂揚了幾年後,此刻終於垂了下來。

最難最難的是政府——在三峽庫區,我們到處可見舍小家顧大家,願為三峽作貢獻這樣的口號。這裏的大家自然指的國家。咱中國老百姓聽慣了國家這個詞,國家在他們的心目中是神聖的代名詞,是莊嚴的代名詞,是幸福和興邦的希望,是從勝利走向勝利的保障。

但國家不是一個空泛的概念。國家也是有人支撐的一個機構和一個群體組織,它隻是由無數個百姓的小家組成的大家而已。俗話說,各家都有各家的難事,自然大家也有大家的難。在三峽移民問題上,大家其實絕不比百萬移民的小家難事少。

三峽移民最難最難的是國家和政府。

先說說為啥一項誰都知道利大於弊的工程要拖了幾十年才興建?

當然是國力問題。

然而國力問題是唯一的嗎?否!沒有一個統一的思想,沒有一個被全民族接受的振興大中華的戰略,沒有一個這樣的戰略下的精心論證的科學方案,有了國力也照樣不可能上馬三峽工程。

關於三峽工程的問題,兒任國家當家人幾乎全都耗盡了精力,毛澤東是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人,但他最終還是沒有實現高峽出平湖的宏圖大略。隻有鄧小平舉起改革開放的旗幟,在全國各行各業都有了充分準備的基礎上決斷三峽工程早上比晚卜.好。隻有以江澤民為核心的黨中央從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出發,實現了三峽工程的建設。而第三代領導如果沒有第一代、第二代領導人的鋪墊與準備,即使再過十年二十年的時間,三峽工程照樣不可能動工。

三峽丁皿程的難,難在工程技術之外的事上。

就百萬移民一事,國家的難比百姓想象的不知要難多少!

就一個到底應該移多少人的問題,便夠國家難的了。

早先的方案是盡量少移,因為過去的50年間證明,凡一次重大的工程移民,幾乎都留下了擦不完庇股的爛事,憂白了多少民政幹部和領導人的頭發!為了處理這些移民的後置問題,國家的錢像在填一個無底洞……

少移民就是好?!

絕對不見得。少移民就會使本來可以發揮巨大庫區容量的三峽工程變得不倫不類。要想發揮三峽樞紐巨大的水力資源作用,就必須把水庫蓄水位往上提,提得髙高的。於是,移民就這樣變多了。

三峽工程決定了它必須是大量移民的偉大工程。

於是,國家在這樣不可更改的客觀麵前,開始考慮盡量少讓淹沒區的移民們背井離鄉,中國人對故土的戀情甚至超越於任何一種人間的情感。就地後靠的思路正是鑒於上麵的因素一完全的一個為民著想的思路。

然而,三峽地區本是山高水險之地,可耕麵積人均不足1畝,三峽水庫所淹沒的正是原先老百姓們耕種的最好的土地,大片的沃土在此間蕩然無存,本就缺少耕地的庫區更是無地可耕。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沒有土地的農民隻能淪為孤苦的難民。難民多了,國家還能穩定?政權還能鞏固?

其實,根據衛星航測,三峽庫區可耕麵積應該能夠至少達到1000萬畝,真正淹沒的僅幾十萬畝。不過,老百姓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可耕麵積和實種耕地之間是需要時間的,即一塊山岡亂石坡,你要讓它成為有糧可收的耕地,沒有三五年恐怕難成現實。

矛盾就這樣出來了。國家得想辦法。

國家也終於想出了辦法,而且辦法想得非常非常之早,就在建設三峽工程的決議尚在一遍又一遍地無盡地論證時,試驗在後靠的山岡上開墾種植柑橘的戰鬥早已拉開。

還好,白花花的銀子扔在那些亂石山岡上真還種出了鬱鬱蔥蔥的果樹,適合三峽地區生長的柑橘林讓移民們看到了一絲希望與安慰。於是種柑橘成為一項緩解移民生存危機的措施被廣泛推廣,但時不多久,真正的大規模移民開始時,市場經濟的風暴突然把三峽移民的柑橘致富夢吹得一幹二淨:土生土長的柑橘哪能打得過洋貨洋果?就連本國本省的水果也可以將屈原老先生千年傳下的柑橘打得稀裏嘩啦,一分錢不值!

移民們哭了。國家更在哽咽。

辦法還得重新想。

於是,新的長江三峽工程建設移民條例中有了這樣十分醒目的內容農村移民應當以發展大農業為基礎,通過開發可利用的土地,改造中低產田地,建設穩產髙產糧田和經濟園林,發展林業、牧業、漁業、副業等渠道妥善安置;有條件的地方,應當積極發展鄉鎮企業,發展二、三產業……是啊,有條件的地方當然好辦,問題是三峽庫區真正有條件辦二、三產業和鄉鎮企業的實在不多。―至於其他諸如可利用土地、穩產髙產糧田等等都不易有嘛!

即使上麵的都有,田有,地有,鄉鎮企業也有了,二產三產也有了,突然有人提出一個更大的問題:三峽庫區不能再走過去一些水庫的老路,千萬不能讓這一偉大工程和偉大的水庫成為一個人畜滿患的大糞池,保護環境是三峽水庫和大壩的根本。

好嘛,國人的環境意識都加強了,好事一樁!可百萬移民都後靠到山上去了,三峽水庫必定帶來生態的嚴重後果!

國家又出現了一個大難題。為了解決未來三峽水庫環境問題,總理一出手就是幾十個億人民幣!但這還是解決不了一個根本問題:庫區百萬移民問題。

就地後靠便成了問題中的突出問題。專家們的尖銳意見,就差沒當麵指著國家領導人的鼻子說話了。連國外的好友和敵人也跟著對此問題大加評論,比討論自己家的事還起勁。

遷!遷出庫區!國家經過反複論證和思考,決定二期甚至三期的移民盡可能地外遷到他鄉。

開始是在本縣本市本省解決,後來本縣本市本省也不好解決了,就決定遷移到其他省去。

選哪個省?自然首先想到了人口少土地多自然條件還比較好的黑龍江和新組織外遷移民吧!於是經過千動員萬動員,總算組成了首批赴新軀的移民約2000餘人,去黑龍江的也有幾千人。

新疆是個好地方,滿地的葡萄香又香,還有那姑娘美如花……巫山等地的2000多三峽移民,懷著美好的向往不遠萬裏,到了新疆。果然不錯,因為他們到的時候是8月份,正是新疆最美的季節,姑娘也確實美。移民們感到特別的新鮮,看慣了峽江的水和山,再看看新躺的天和雲,真的讓移民們心都樂開花了:那天真藍真藍,那雲白得像女人的酥胸……有人寫信回來這麼說。

可是,這2000餘人在不到第二年的開春時節,他們無一例外地全都回到了庫區。怎麼回事?不是好好的嘛!咋都回來了?

龜兒子,啥好嘛!回來的移民們拍著身上的寒氣,說:那不是我們南方人待的地方!冷得出門撒尿都成冰棍了不說,我們一年四季幹慣了活哪有閑得著的時間。可新疆倒好,一整個秋冬全都窩在炕上連個家門都不出,那日子老子沒法過!

原來如此。

黑龍江方麵情況基本一樣。

試點外省市區的三峽移民全軍覆沒。

怎麼辦?往哪兒遷移才能走得出,穩得住,逐步能致富?

國家麵前又出現了難題。

既然三峽工程是有利於全國人民的事,理當那些因三峽工程而得益的長江中下遊省市在安置三峽移民方麵做貢獻。對,長江中下遊省市又都是經濟比較發達的地方,安置一定數量的移民應該不成問題。三峽移民到了那些地方日後發展和穩定相對都會好多了!

這個方案可行!中央領導圈定此舉為上策。

這麼著,列出了上海、江蘇、浙江、福建、廣東、江西、湖南、湖北、山東、四川還包括重慶市未淹沒區這些自然條件相對好、經濟比較發達的,且以後能在三峽工程建成後得益多的11個省市,接受安置三峽外遷移民任務。與此同時,中央發出了對口省市向三峽庫區支援建設的通知。

後者收獲多多,各省市特別是江蘇、上海、廣東、浙江等省,財大氣粗,友誼深厚,大量資金無償給了三峽人民。今天我們到庫區去走一走,你所看到的最好的建築,幾乎都是上述兄弟省市人民支援的。至2005年底,全國對口支援三峽庫區的資金上百億元,充分體現了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溫暖和情誼。

不過,說起安置移民則碰上了另一些難題。某省一聽說他們也有萬餘名三峽移民安置指標,覺得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笑眯眯地跟上麵和三峽庫區的同誌商量:要不你們也別把移民送過來了,我們按每個移民幾萬元錢給你們,人嘛還是留在三峽算啦!

不行!中央說話了。移民外遷就是為了解決將來三峽水庫的人口壓力,平衡地區發展和環境問題,這是百年大計、千年大計的事。

好好,中央說了算,我們堅決聽從中央的安排。不過,既然要讓我們安排移民,那就得有安置費吧?

這個自然。

別以為國家就那麼容易,其實大家辦事有時跟小家做事形式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兄弟姐妹之間要講究平衡,兒女之間也不能偏心眼,該重該輕,都得有技巧和尺度。

但現在地方的政策和權力也不小啊!比如上麵說到的計劃生育政策,比如有的省市為了表現他們在安置移民上怎麼地出力賣力就不惜拿出最熱情的態度和本錢蓋小洋房、安閉路電視啥的,這過冷過熱的做法,看起來都不是什麼大事,但對百萬移民來說,情況就大不同了。為啥讓我們結紮了再搬遷?為啥別的省市移民能住小洋房而我們住不上等等問題,你讓國家怎麼個回答?

不回答也不行。老百姓逼急了,敢到北京去上訪。

國家還得出麵協調,解決。對一些重要的問題還得用規定、條例甚至是法律來確立。但法也是人製定的,時間往往是這些法的掘墓人。

就拿關於對移民的淹沒財物和生產資料的補償來說,國家有多難,隻有知道內情的人才明白。

先是永遠確定不下來的工程上馬時間,再是如此630公裏長的近1000平方公裏麵積上的大到一個幾萬人的丁廠,小到農民宅前宅後的幾棵小樹,你都得一—登記實測,仔細丈量。老百姓可不會像你那麼粗粗掃一遍便完事了,假如你稍稍馬虎將皮尺斜拉了一下,他可瞅得清清楚楚,不跟你玩命,也會罵得你狗血噴頭。僅這淹沒地的實物和土地統計測量,國家花的錢不說,幾千人的隊伍整整幹了兩年多。

這你以為就完事啦?非也,事實證明,不論當時擔任這一重要工作的長江水。

2006年3月8日在重慶奉節港碼頭,三峽移民站在客船上向送行的人揮手告別新華社供圖。

利委員會的技術人員是多麼地細心和負責任,漏報虛報假報的情況還是存在。錯的可以改,漏掉的還可以補,但有一點卻無法修修改改,那就是移民們和淹沒區域內的實物補償到底以什麼時間為準這一點是修改不得的。

你說關於三峽工程建設決議通過的那一日截止?之前的可補,之後的就沒有補的了?那好,幾千人的實物測量和統計隊伍能在那一天之內將全庫區1000平方公裏上人們的食居宿行全部統一嗎?你能保證那一天內沒有十家八家的農民在蓋新房?能保證那一天內沒有三五十個產婦要生孩子?能保證那一天沒有百個十個新門麵開張,十個百個老企業關門倒閉?誰也沒有那本事!難啊!可不斷定哪一天作為截止實物統的日子,你三峽工程預算這一塊能出得來嗎?三峽大壩什麼時候建得起來呀?

不行。絕對不行!

於是,國家以1992年12月某一一日為杠杠劃出了一條截止線,即你這一天之前經長江水利委員會統一登記在冊的房子將來在確定你為移民時就可以得到國家的補償,如果在這之後再蓋的房子就不會得到補償。當然,這裏麵還考慮了當時國家認為比較合理的因素,如你雖然在1992年12月某日之前沒有把房子蓋起來,但你已經辦了相應的建房手續,那麼長江委員會也給你登記在冊,以後的補償同樣能夠得到。人口也是這樣,假如你的孩子是在那一天之前出生的還要是不違背計劃生育政策的就可以在日後得到移民補償。相反,在這之後出生的就是差一天也不能在日後領到移民補償。同樣,當時國家還考慮了認為比較合理的因素,如女同誌可以證明你已經懷孕的話,也可以將小孩放在常住人口之冊。問題是,具體的情況遠比人們考慮到的可能因素要複雜得多。

我在采訪中了解到,三峽移民中工作最難做的大概要算這方麵的事了。比如關於房子問題,老且姓對此最為敏感,也最為較真。其實換了誰也都一樣。

舉例:某村的張三,他在1992年12月某日前確實隻有3間房,但他的兒子要結婚是早先定了的事,結婚時間定在1993年春節,但因為當時張三家裏經濟有些困難,還有一些材料未備好,所以當時長江水利委員會來統計房子時他家既沒將新房子蓋起來,也沒有來得及到有關部門去辦相應的手續。可後來為了趕春節能辦喜事,張三動員了親戚和村上的力量,趕緊著在一個多月內把房子蓋好了,兒子的喜事也辦了。這事村上的人都還記得。但時間過去後,移民的補償政策下達了。張三家都是要搬遷的移民,結果在辦理房屋補償時,他1993年春節蓋的另外3間房子根本不在冊,所以也就沒有補償。張三為此大為不滿,說幹部不向著他,在搞腐敗一一張三指的是一名村幹部比他房子蓋得晚,卻拿到了補償費。

其實那幹部的情況是這樣的:我們暫且說那幹部叫老林吧一一老林是個明白人,當時他確實還沒有把房子蓋起來,材料還備得不足,可人家聰明呀。一聽長江委員會派人來實測統計淹沒生產資料情況,他便趕緊到有關部門辦理了建房的手續,啥子建房批件,樣樣齊全。長江水利委員會的技術人員一看:沒錯,老林的預建房可以登記入冊。後來老林的房子在張三蓋房子的半年後才動手建新房。幾年後三峽移民辦理房屋補償時老林他順順當當地領到了幾萬元房屋補償費。老林對此理直氣壯,說我根本不是啥子腐敗。

這還不算是最溪路的。

某村的菊花與蘭花是同歲的一對好姐妹,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使她們在嫁人時也選擇了同一村,而且結婚日子都是同一天。後來,她們的小寶寶也在同一年出生。可在三峽移民時,菊花家的孩子是有名分的小移民,也按照規定領到了幾萬元的安家補償費。但蘭花家的孩子卻沒有領到,因為孩子不是在冊小移民一盡管孩子也必須跟著父母搬遷走人。原來,在當時長江水利委員會來村上登記戶口時,菊花正好在家,又上醫院做了8超,向鄉計生委的幹部出具了生育證明,於是菊花家成了事實上的3口之家。可那年那時蘭花正隨丈夫一起南下打工去了,雖然也接到了家裏來信,可就是沒有到醫院檢查身體,其實那時蘭花也已懷匕了孩子,就因當時的大意,結果幾年後吃了大虧。

像移民蘭花和張三這樣的具體情況提出來,你政府和幹部回答得了嗎?移民們夠實事求是的可你政府和政策也能簡單按此具體情況具體辦嗎?不能,至少非常困難。

難題因此增加!難題的難度也在增加!

有人說國家一天一個章法。那麼我想友善地問一聲:假如你來當這個國家的家,你又將怎麼處理這樣的問題呢?

我們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當然不能在百姓麵前這樣說話,可實際工作中確實有許許多多的難題連國家和政府都是非常為難的。

在三峽移民問題上,國家就處在這種境地。

百萬移民本無先例,今天的移民又與過去喊政治口號的年代不一樣,市場經濟條件下百姓也知道講價錢講價錢本身並沒有錯,更何況三峽移民是非誌願移民,什麼樣的問題隨時都可能出現,即便是當初認為最合理最科學的政策,幾年後卻發現完全行不通。

然而三峽大壩已一天比一天高矗立起來,長江之水在一天比一天上漲,移民必須在規定的時間裏搬遷,這是建設工程的必須,這是中國曆史的必須,這還是不可抗拒的民族命運的必須!

在一項決定民族未來和社會發展的偉大工程麵前,在人與水的較量過程中,人有時必須退卻,必須讓步,必須離開你那熱戀的故土與家園……

三峽移民工作就是這樣的艱難與不易,光榮而偉大。

移民鎮長的國事與家事——長江經過三峽時,有條非常有名的支流叫大寧河,大寧河邊有個美麗的古鎮叫大昌古鎮。

開埠1700餘年的古鎮有過輝撞的曆史,它是長江在三峽地區的第一大支流大寧河邊上的一顆明珠。凡要遊長江小三峽的人不會不去大昌古鎮遊覽觀光的。

這個古鎮雖比我的故鄉蘇州的周莊、同裏小一些,但它依山傍水的景致有著獨特的秀美。尤其是從長江的巫峽口逆大寧河而上走完小三峽的雄奇峽穀之後,呈現在人們麵前的是一望平坦的大昌壩子平地,伴著碧綠見底的大寧河在這裏做一個婀娜多姿的曲腰展姿的舒緩動作,讓人看去不能不有種世外桃源、人間仙境之感。寬闊平展的河灘,白如酥胸的貝沙,嵌在群山環抱之中,天格外的藍,地格外的靜,無法想象在大江洶湧滔天的險峽旁邊還有一個如此溫馨寧靜的棲息之地。有人比喻,三峽像是一個充滿冒險精神的猛男,而大昌則是伴隨在三峽這位猛男兒身旁的一個柔情秀女。雄秀搭配,構成了大昌和三峽不可分離的天賜陰陽合一之美。人未到大昌,就有人告訴我當地一句名言,叫做不到大昌,等於沒來三峽。到了大昌,就不想回家。

千裏三峽庫區,走一次就得一二十天。采訪移民,即使一次走馬觀花,少則也都需個把月。對我這樣一個有單位工作纏身的人來說,走一趟三峽實則不易,可我卻兩赴大昌,時長10餘天。可見大昌的秀美是多麼地誘人!

然而我兩赴大昌,更多的則是被這裏的移民工作所吸引,被一位同是當過兵的鎮長所吸引。

我知道,在整個三峽庫區,要說起移民任務,還沒有哪一個千部可以與大昌鎮鎮長王祖乾承擔的任務相比。他肩頭的任務之重,我們可以從下而的一組數據看出:全鎮35000餘人,卻規劃安置移民15243人,外遷移民1582人,共計26825人,超過全鎮總人數的70,僅外遷移民一項就占整個巫山縣外遷移民的,為全庫區外遷移民的十分之一,幾乎是全鎮3個人中就必須動員一人搬遷到省外。

一個鄉級小鎮如此繁重的移民任務,落在一個年齡不足40歲的退伍軍人出身的鎮長身上!

問題是,大昌鎮的外遷是真正意義上的外遷,即必須遠遠離開這塊美麗故土,到省外,到外地,到一個完全不可能如此美麗的地方!大昌的移民比普通移民多了一份犧牲,這份犧牲是他們必須告別天造美景。我稱這樣的過程,是一次向最後的美麗的訣別。因此,大昌的移民們要走出他們美麗的壩子,其心理上、視覺上的痛苦和難舍,比別的地區移民都多。

再痛苦再難舍也得走。全庫區的倒計時是統一的。

縣上對大昌鎮的移民難度從一開始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於是縣委在2000年底就作出一個決定:調原大溪鄉黨委書記王祖乾到大昌當鎮長。

第一次見到王祖乾鎮長,就知道這是位隻知默默工作,卻不會自我張揚的實幹家。用部隊的術語說,這是個打仗時隻知衝鋒向前的坦克。戰場上的司令員最喜歡用坦克。縣領導將王祖乾放到大昌鎮的意圖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在這之前,王祖乾在3個鄉領導過移民,是位名副其實的老移民幹部。

鎮長,在中國行政管理體係中,是個最底層的一級吃國家糧的官員。在移民區,每個幹部都有責任,從省長市長到區長縣長,但在第一線擔當責任的卻是鎮長。鎮長雖然還可將任務分解到各個移民幹部頭上,然而每個移民與政府簽字畫押還得麵對麵地跟鎮長一個個簽才能完事。

鎮長,在移民問題上代表著國家,也代表著黨的形象。王祖乾刻骨銘心地記著這種責任。他的難處可想而知。他每天麵對的是移民,移民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一棵小樹,一隻不慎突然死去的小雞,他們也會拿來說事。王祖乾不行,他的後麵是國家和政府的一項又一項鐵板一樣的政策,鐵板一樣的規定。他不可能有絲毫的退路。隻有麵對,隻有去想法解決,用自己的耐心和對政策的理解。但他的耐心和對政策的理解常常不能被移民們理解。憤憤不平的照常憤憤不平,想伸手的決不退縮。移民鎮長麵對的是如此的難題,你幹還是不幹?不幹,對得起黨的信任和培養?不是,移民的問題誰來解決?

鎮長必須幹下去,而且必須幹好。

鐵骨錚錚的王祖乾,在陌生人麵前顯得很靦腆,他說因為見了我這個比他在部隊多待了幾年的老兵有些不好意思。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在我麵前隻能算是個新兵蛋子。也許是這種緣故,他沒有在我這個老兵麵前掉過一滴眼淚。其實當我了解了他所經曆的移民工作的艱難曆程後,感到他完全可不顧及部隊的傳統部隊裏的新兵不可在老兵麵前擺資格讓英雄的淚水暢流又何妨?

都說移民工作最苦,苦到可以想起卜甘嶺的戰役,苦到可以想起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苦到可以跟董存瑞、邱少雲、焦裕祿、孔繁森相比,苦到你想都想不出來!

三峽庫區一路采訪,我聽到無數移民幹部甚至是身為省部級的高級幹部們,

向我講述自己做移民工作時曾經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我完全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因為我們現在是處於和平時期,工作的對象是自己的人民,正如有位移民幹部說的那樣:要不是看在移民的麵上,要不是看在黨和政府的麵上,我下嗎要白臼受那麼多委屈和埋怨啊每當被移民誤解時,我心想:如果換了在戰場,我寧可往前一衝,死了算了。可對待移民不行啊,他們誤解我們時,我們得賠笑臉,這笑臉實在太難太難。我們也是人哪,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哪!同樣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可我們在做移民工作時,隻能把自己的情緒深深地壓在心底,將黨和政府的陽光雨露與溫暖,用我們的微笑和耐心去傳遞給廣大移民。他們背井離鄉那份奉獻和難舍故土的感情實在不容易,我們還有啥可說的呢!

王祖乾更沒有什麼說的了,因為他是鎮長。一頭擔著的是國家,一頭擔著的是移民百姓,正是處在鎮長的特殊地位,正是像大昌那樣原來生活環境特別好、外遷移民任務又格外重的地方,鎮長王祖乾才有了比別人更無法想象的經曆。

在大昌,在巫山縣,在重慶市,移民幹部們都知道王祖乾鎮長有過一次生死大劫:事情發生在200年8月下旬那一次護送一批移民到安徽宿鬆的過程中。

本來並沒有王祖乾鎮長的事,因為他護送移民剛從廣東回來。那天,縣移民指揮部來電話,說時任護送移民外遷到安徽的總指揮長馬副縣長不熟悉對接工作,點名王祖乾鎮長協助馬副縣長到安徽走一趟。這樣的事,在移民工作過程中常有,能者多勞,勞者不怨,是廣大移民幹部共同的崇高獻身精神,王祖乾鎮長自然不用說了。人家縣長也是在幫助鎮上加強領導的,遇到難事時,鎮長理當一馬當先。

一路還算平靜,但當王鎮長他們到達移民安置點時,情況就出現了異常。29曰下午,早先到達的原河口村移民找到護送移民幹部的住處。有人伸手向王鎮長要來一支煙後,聲調怪異地說了聲:你王鎮長總算來了呀!

王祖乾當時並沒有在意,從事移民工作這些年中,比這嚴重的吵吵嚷嚷幾乎天天都有,所以他並沒有在意。

鎮長,好像這兒有些不對勁!一起來的派出所民警晚上悄悄向王鎮長報告有啥子異常?王祖乾問。

我剛才出門見我們住的地方都有好幾個移民守在門口,好像他們是要監視我們!

那我們不是睡得更香嘛!王祖乾不由得笑起來。

鎮長我說的是正經事,看來他們要找你麻煩!民警著急了。

王祖乾依然淡然一笑他們真的有事找我,我躲也沒有用。誰讓我是鎮長嘛!雖然理論上講,把他們送到這兒就不再是我管的人了,可移民初來乍到,會覺得有些問題沒有得到十全十美的解決,可能怨氣還不少,大夥兒人生地不熟的,有怨氣也想衝我們發嘛!你躲得了嗎?睡吧,迎接明天的考驗吧!

民警同誌似乎還有什麼話沒說完,可見王鎮長泰然自若,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其實王祖乾內心並不平靜,他已經預感到一場生死考驗即將來臨,但是他明白任何人都可以躲避這場暴風驟雨,但他這個鎮長卻萬萬不能躲。

等待吧。暴風驟雨終於來臨,而且來得比想象中更猛烈。

30日一早,王祖乾和護送幹部們還沒有起床,他們的房門就被咚咚咚地砸得震耳欲聾。

起來起來,老子要跟你們說話!有人在門外出言不遜。

隨即,是更加猛烈的砸門聲。王祖乾打開門的那一瞬,門外的人潮水般地迎麵撲來。三四十個群眾將他團團圍住,不時雙手輪番戳向他的鼻尖和臉頰……從那一刻起,他失去了人身自由。

下午,他被人架到會議室,與移民們對話。

群眾提出的問題主要有3點:我們聽說移民補償費是每人4萬多元,而不是我們拿到的每人3萬多元!

國家給當地每位移民一萬元生產安置費,聽說他們才花了8000多元,你們應該幫我們把剩餘的錢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