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赤子情懷(中)(3 / 3)

然而,李美桂發現,那些移民們的所思所想,遠不是女人簡單的柔情所能打動得了的。女人的柔情同樣失效。

第一年,分給李美桂的移民任務是92戶,計362人。

第一天走進那個村子,李美桂不曾想到的是幾百個村民中竟然沒有一人肯與她搭話。哥,他們幹啥子恨我嘛?晚上冋鎮的途中,一肚子委屈的她,跑到哥哥家想尋找答案。

還不是因為知道你要動員他們到廣東去唄!哥哥說。

廣東不是挺好的嗎?他們還不願意呀?李美桂不解。

你們幹部說好,那是光在嘴上說的事,人家能那麼容易相信嗎?

李美桂敲敲腦袋:哥,照你這麼說,要讓移民相信,就得我們幹部把工作做得實實在在才行嘍?

這還用說嘛!

李美桂一邊幫哥哥做飯,一邊尋思著方法。當她抬頭看自己的親哥哥時,突然閃出一個念頭:哥,你家反正早晚也要搬遷的,幹脆這回你先報名到廣東去,我再把這事跟我正在做動員工作的那個光明村村民一說,看他們還有哈說的。你說怎麼樣?

不怎麼樣!哥哥萬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嘭的一聲將切菜刀往灶上一扔,扭頭就進了裏屋。

哥,我跟你商量嘛!李美桂要跟進去,卻被哐的一下關在門外。

哥哥氣得三天沒理她,李美桂卻像找到了一把開展丁一作的鑰匙,一次又一次地跑來跟哥哥磨。那嘴也比過去甜了許多,手腳自然更勤快……

哥,你不能看著我當妹妹的丟人嘛!移民任務那麼重,今年的外遷時間又沒幾天了,你不幫我還有誰幫嘛!求你了啊,好哥哥親哥哥!李美桂整天像小時候似的跟在哥哥的屁股後麵就是不離步。磨唄!

這是你求的事嗎?搬遷!一搬就要搬到廣東,知道嗎?哥哥火不打一處來。

我懂,這才求哥哥你幫我的忙嘛!妹妹也不示弱,照舊軟磨硬泡。

你真要把我氣死呀?!哥直躲腳,然後回頭甕聲甕氣道:好了,算我上輩子欠你的債,我搬廣東去吧!

哥,你同意啦?李美桂興奮得髙喊起來我哥萬歲!萬萬歲!

得了,哥能不被你氣死就不錯了。哥哥不由得苦笑起來。

第二天,李美桂昂首闊步,意氣風發地來到光明村,麵對全體村民們,她說道大家還有什麼要說的?廣東確實地方不錯,比咱三峽不知好多少。不信,我哥哥就是個例證,他也要搬到廣東去了!

村民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對付眼前這位小個頭的女移民幹部。

沒轍,大家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家。有人開始思想活動起來,有人則把大門一關,背起包裹,從此不知去向。

李美桂沒想到人家對付她還有這一招,急得嗓子直冒火。聽說有一戶上了巫山縣城親戚家去了。馬上就走,到巫山!她租來一輛私人摩托車,跨上後座就出彎彎山道,一路上見不到一絲燈光。5個小時的顛簸,才趕到縣城。深更半夜,怎麼能隨便敲人家的門呢!又饑又餓的李美桂隻得蜷縮著身子在一個水泥管子裏等到天明……

你來幹啥?再不走看我打死你!人找到了,可人家怒發衝冠地抓起一根鐵棍衝她要打。

李美桂自己都不曾想到為什麼格外鎮靜你打死我可以,但你得先為我準備好一口大棺材,還有兩口小棺材一我兩個孩子的爹前年已經死了,你打死我了她們也會活不成的……

那村民一聽這話,頓時軟廣,就差沒掉下眼淚。

我跟你回去辦搬遷手續吧。那人無奈地垂下頭,丟下鐵棍,甕聲甕氣地說。

別以為你是個女人我就不敢打你!老子看你下回再敢踏進我家門,走著瞧!又一位不通情理的村民怒氣衝衝地對李美桂說。

隻要你不辦搬遷手續,我就會天天來找你的!李美桂毫不畏懼地回敬道。又一次上門。

又一次關門。

上門者一臉平靜的微笑。

關門者一臉激動的憤怒。

勸你別動手!

我打你咋的了?

頃刻間,男人的拳頭從空中落下。李美桂一閃身,但還是沒有躲過一重重的拳頭落在她肩膀上。

哎喲

不好,打人啦一一

誰打人啦?

移民幹部唄!他們不打人誰打人嘛!

你瞎說!李美桂痛得牙齒咯咯直響。

鎮黨委書記知道了,看著自己累得又黑又瘦的女幹部被人打的慘狀,不由得怒發衝冠:太不像話!命令派出所幹警把那打人的家夥給我銬起來,拘留他十天半月!

李美桂趕緊阻攔:別別,書記,千萬別抓人!

為啥?

就因為他們是移民。還是我們去做工作更好呰,您說呢?

書記不再堅持,同情地對李美桂說:太委屈你了。

沒事。隻要能把移民工作做好,就是再打我兩拳也認了。

書記扭過頭,擦著眼眶裏掉下的淚。

第二天,李美桂忍著肩膀的傷痛,再次敲開那戶人家的門。出乎意料的是,這回迎候她的卻是一張張笑臉:我們全都同意辦搬遷手續了!

這回吃驚的倒是李美桂。

美桂,對不起,我混,不該……那天動手的戶主很不好意思,不過,隨即他還是頗有幾分得意地說我將功贖罪,把村上的十幾位村民也都動員好了。我們明天跟你一起到鎮政府辦搬遷手續去。

這話使李美桂的臉上綻開了花早知道這樣,我還想多挨幾拳呢!

—句幽默話,把村民們全都逗樂了。

都說戰爭讓女人走開,但戰爭裏有女人贏的可能性更大。

移民工作不能沒有女人,女人使難題更容易得到化解。

這一年,分配給李美桂的92戶共計362人的移民外遷指標全部完成,一個不落。年終時,她被人大代表們全票推薦為副鎮長。有了官職頭銜的李美桂,工作起來更是風風火火,幹脆利索,因而漸漸有了撒切爾夫人之稱。

你瞧她那股勁:有個移民為了躲避幹部找他談話,白天開著摩托車往外跑,深更半夜再悄悄溜回家。李美桂抱起一床被子,往那家的客堂裏一鋪,說:你什麼時候回家我就等到什麼時候。後來人家真的不回家了,東躲西藏,玩起遊擊戰。李美桂也有招,她到周圍各鄉村甚至在巫山縣城裏,找了幾十位朋友親戚和小時候的老同學啥的,將他們全都發動起來,充當她的線人,布下情報網。一聽說此人蹤影,她便立即前往。最後認輸的還是那位自稱誰也找不到我,誰也別想讓我走的移民,他第一個登上了遠去遷人地的輪船。

美桂,原定隨移民到廣東的同誌有幾位累倒了,人手不夠,所以臨時決定讓你隨隊出發。現在是10點半,12點鍾你到碼頭上船。手機裏,鎮黨委書記這樣說。

好的,12點前我準時到碼頭!李美桂說。

12點整,碼頭上的輪船汽笛拉響時,風塵仆仆的李美桂出現了,她帶給大家的還是那特有的爽朗笑聲。

美桂,這是今年最後一批外遷任務,全鎮的幹部基本上都用上了,可清庫工作還得抓緊。所以決定由你帶人執行,爭取一個月內完成。你原先負責那個村的移民工作我們另找人代替一下怎麼樣?鎮黨委書記又下達命令。

不用了。書記,換一個人也不容易,我對那裏的情況已經比較熟悉了,還是我去更好些。你放心,清庫和移民任務我都盡力完成好!李美桂說。

美桂,實在太辛苦你了。千萬注意身體啊!還有家裏的兩個寶貝孩子要安排好!

要得!

到過三峽庫區的人都知道,在那兒有兩項工作是難度最大的,一是動員移民搬遷,二就是清庫。前者不用解釋,後者是指移民搬遷走後,凡175米水淹線之下留存的所有建築物、樹木和有害的汙染物,要全部清理出庫,這就叫清庫。

李美桂接受這一任務時,正值我到達庫區采訪。於是我們有了直接的對話內容

我們鎮是個移民大鎮,占全庫區外遷移民的1/10,數量大,工作任務自然也重。拿清庫這事來說,壓力就夠大的。清啥呀?我接受的具體任務主要是兩項:廁所和墳墓。這是最難的兩件事。移民走了,他們原先居住的地方留下了大量汙穢之物以及帶不走的地下有害物。廁所和墳墓便是最主要的兩大清理物。三峽水庫要在2003年6月底開始蓄水,所以清理這些廁所和墳墓是一項非常緊迫的工作。在接受任務後,我用4天時間,跑了10個村,掌握了需要清理的225處廁所、217座墳墓,外加339處豬羊棚的情況。當時鎮裏連我就給安排了4個人,而且全是婦女。清庫的標準很高,為的是以後不給水庫留下汙染源和有害物質。

別小看了處理這些鰣所和墳墓啥的,其實這過程非常複雜,比如處理一個廁所,至少要4道程序:先是察看,估測出有多少汙穢物,然而再找人將這些汙穢物轉移到淹沒線以外。第步是消毒和夯實,這是主要的一道工序。最後是檢查測定,並人檔。所有處理過程,我必須全部在現場參加,特別是第一道察看和估測,更需要親自進廁所現場丈量其殘留汙穢物的容量等。幹這活的時候,都是在夏天,一天下來,臭氣熏得根本吃不下飯。這樣的活一般大老爺們是不願幹的,而且幹得末必細致。鎮裏比我這個女同誌來丁,可能是考慮到做得更符合上級要求吧?處理廁所和豬羊棚的活比起清理墳墓還是要簡單些。

我今年接受的清理墳墓任務是217座。大家都知道,中國人是最講究孝敬老祖宗的。掘人家的老祖墳,這工作比動員移民的思想工作不知要難多少倍!人家說了,你們從國家三峽建設需要,說服我們背井離鄉當移民也就是了吧可偏偏連我們的祖墳都要扒掉,接受不了!可水庫建設的倒計時牌像道無聲的戰鬥命令,一天比一天緊地懸在我們這些當幹部的頭上,不抓緊行嗎?所以再難的思

想工作也要做。幾乎是每搬一座墳墓,我就得跟墳主的後代或親屬展開一場拉鋸戰。說不通再動員,動員後出現反複就再動員。這個親屬做通了,另一個親屬又跳出來你還得做工作。

在處理一家祖墳時,留在村上的親屬都同意了,我們正要動手掘墳,突然他們告訴我說,死者的一個兒子在外地,正趕回來要給亡靈最後燒把香火。說起來人家的要求也不算出格,可對我們具體的清理工作人員來說,則麻煩大了。那麼多墳墓,每一座墳都這麼左一個亊右一個事,來回不定,什麼時候清理完呀?可為了不激化矛盾,我們還得百分之百耐心處理好這些特殊情況。那天等人家上墳祭祀完後,我們立即投人了清理工作,一直下到快天亮才完成。

上級對處理墳墓是有特別要求的,入土不足15年的,要搬遷到175米淹沒線以上;人土過15年的就地處置。這兩樣清理辦法對我們來說都要遇上許多困難。15年以上的老墳就地清理,就意味著這些死者的後代或親屬們以後就再也找不到祭拜的地方了。所以一些人出來阻撓,鬧得非常激烈。我們隻能心平氣和地做工作,直到平息為止。不足15年的新墳處理起來更難,你先得給人家選好新墳地,選完後就是掘土搬棺材。這等於重新給人家辦一次喪事。本來村民在死者去世時已經受了一次感情上的巨大傷害,你這回再把人家的棺材挖出來重埋,不等於讓人重新在傷口上拉一刀嗎?

我就遇到這麼一戶,死者是個十幾歲的小孩,患病去世的。當時全家為這根獨苗苗的突然死亡,傷心得幾個年頭沒緩過勁,孩子的母親因此成了半個精神病患者,男人為給妻子治病和賭養年邁的父毋,出外打工時又受了工傷,一家人的生活過得淒淒慘慘,連看病的錢都很難找到。那男人平常總在嘴裏念叨著:如果第一個兒子不死,也可以出去打工掙錢了!但他的這個願望已經早早地被埋在土裏。我們要將他們家10年前死去的兒子挖出來重埋,全家三代人伏在墳上哭天喊地,這情景就是鐵石心腸的人看著也會落淚的。為了給這戶貧苦的家庭安葬好這座墳墓,我同其他幾位女同誌,幾乎包下了遷墳的全部活兒。那是口薄皮棺材,才十來年就腐爛了,我們用自己的錢給死者買了口新棺人葬,總算讓死者的親屬得到了一絲安慰。同時我還向鎮政府彙報了這戶貧閑家庭的情況,爭取給予他們必要的經濟幫助。

聽說在搬墳過程中,你們還得替死者的親屬哭喪?作孝子孝女?我問。

李美桂點點頭:那是常事。誰都有祖宗,誰都難免遇到親人過世,作為死者的家屬都會非常悲痛的。庫區的百姓為了三峽工程建設已經犧牲了很多,家園失去了,祖墳也被搬遷挖掘了。作為移民幹部,我們的心情與他們是一樣的,所以在清庫時我們多了一項額外的任務,就是在感情上為死者的親屬們分擔一份悲痛。別看我是個女人,但性格很硬,平時不輕易掉淚,可為了完成清庫任務,我不得不為別人作孝女,行哭喪禮,那滋味其實也很不好受。

有一次在為別人哭喪時,我竟然哭得泣不成聲,收不住眼淚了。原因是那個死者也是個男的,死期正好跟我男人去世的日子一樣,而且家裏也剩下兩個孩子。我在為別人哭喪時,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不幸。我的兩個女兒是雙胞胎,就在家裏最需要人手和經濟支撐時,我丈夫突然甩手離我而去。一個女人家帶兩個4歲小孩,多麼不容易啊!當時我雖是脫產計生幹部,可我們這兒工資待遇低,一個月不到400元。我怎麼養活得了自己和兩個孩子呢?最要命的是我還得工作呀!後來鎮上的移民外遷工作開始了,幾乎所有的鎮千部全部投人到了移民工作中,我也被抽調去搞移民工作。大家都是有任務指標的,鎮領導說我能幹,給我動員90多戶外遷的任務。我可以給你一個參考數據,你就能算出我們這些移民幹部每人的工作量是多少了:我做自家的親哥哥的動員工作,前後用了5個工作日,光這也是磨了50個小時的嘴皮子。至於那些釘子戶,你至少得跑上十次百次。

胡總書記和黨中央對我們二峽移民特別重視,十分注重移民的根本利益,要求我們的工作標準也細致,一項項的規定非常具體也非常多。我們在實際工作中,就得一項一項具體落實,甚至是移民家的一棵小樹,兄弟姐妹、鄰裏之間的一個口角,都得跑上卜次八次才能協調處理得了。

至於要求移民配合填寫的各種表格手續等不計其數,這些你當移民幹部的都得幫人家辦呀!比如按規定審核你是否符合移民資格,就得看你的身份證、戶口本、結婚證,孩子出生證啥的,各種證件齊全了才行。有的移民本來就不願搬遷,你向他要這證那證,他說我沒證。這一句話,你就不知得為他多跑多少遍。是故意不給你的,你就得耐心動員他拿出來;如果真的沒有了或者丟失了,你就得跑這部門那部門盡力補。你說不能讓移民自己去補?理論上當然是可以,但他移民連走都不想走,你能讓他幹這類事嗎?還得你去跑。我們的時間有不少是花在幹這種事上。這中間出現的煩心事沒法用語言表達。有些人出示的是假證,他可能自己還不一定清楚,你還得先給他處理這些陳年舊賬。

我記得去年為一戶移民的小孩子補辦出生證,前後跑醫院跑公安局跑民政部門不下30多次。你這麼沒日沒夜地跑,移民也未必會買你的賬。有一戶說好證補齊了就辦遷出銷戶手續的,結果當我幫助他跑完最後一個證時,他卻翻臉不認自己的承諾了,硬說軟說就是不同意辦理銷戶。我著急啊!那時已經8月份了,離外遷時間的倒計時隻剩下幾天了!為了攻下這個移民困難戶,我不得不連續5天做他的工作,那些口子根本沒有時間回自己的家。

為了做好移民工作,我兩個孩子一個交給了住在縣城的姐,另一個放在身邊讓鄰居的一位老姑當保姆看著。咱這兒雇個保姆便宜些,可一月也得150元!

是我工資的五分之二呀!可我就是天天吃鹹菜也得找個看孩子的人嘛!要不怎麼完成近百戶人的移民工作?最讓我受不了的是我沒日沒夜工作,天天起早摸黑,甚至經常不能回家。即使我有時能回家睡覺,可憐的女兒也見不著我一通常我回家時,她早已睡了,等早晨她還沒醒時,我又先起來為她做上一些吃的,把髒衣服洗了,便趕緊趕到移民村上。這還不說,有時半夜得知某個躲起來的移民出現在某個地方後,就連給孩子一個熱被窩的機會都沒有,便匆匆離家了。

那次我5天沒回家,到第6天晚上時,保姆突然給我打手機,說孩子找不到了。我當時一聽,心都蹦了出來!飛步趕回家到處尋找,就是找不到孩子。小家夥叫向錦,我沿著古鎮的大街小巷一遍又一遍地喊啊喊,本來就沙啞的嗓門火燒火燎的,可我還是拚命地喊女兒的名字,但我聽不到孩子叫媽媽的聲音。我哭了,哭得直不起腰,邁不開步……我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孩子。4歲開始,小孩子就沒了爸,而我這個當媽的又長年累月整天不著家,除了給她洗衣服做個飯外,啥溫暖都沒給她。我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恨不得馬上見到可憐的孩子。可隻有黑暗衝著我說話,衝著我嘲笑,我喊著走著,就倒在地上,一絲絲力氣都沒了……

後來,鎮領導們都知道了,打電話通知鎮上所有幹部,讓他們全體出動,幫我找孩子,而且一定想法找到。大家找啊找,不由自主地朝河邊走去,因為大夥聽我的鄰居說娃兒知道我是在河那邊的村上工作,便經常在河的這邊遙望著什麼時候能見到媽媽。這時我的心都碎裂了,隻有流不盡的眼淚打濕著臉頰……孩子。

最後還是找到了,小家夥見我一直不回家,就跑到了一個小朋友家。那家好心人知道我常回不了家,便帶著孩子早早人睡了。雖然那是一場虛驚,可當我見到孩子後,我們娘兒倆抱在一起哭得讓在場的人都跟著流了不少眼淚。

去年,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有一天,小家夥摟著我的脖子嬌滴滴地說媽你帶我去報名上學。我想這是孩子來到世上第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加上我平時總不能滿足她的要求,所以就答應她人學報名的那天我會像其他小朋友的父母一樣送她到學校的。小家夥當時高興得手舞足蹈,還給我唱了一首世上隻有媽媽好,唱得我淚流滿麵。你說我們這些移民幹部有多苦!弄得孩子都跟著得不到溫情與愛。但我知道4峽移民關係到整個三峽工程的進度,關係到黨和國家的形象,所以也對自己能直接參與百萬三峽移民工作感到光榮和責任的艱巨,也就把自己及家庭的得失拋之腦後。

那年8月30日,當我把自己所擔負的362位移民一個個護送到行將出發的外遷船上時,我的心就像開啟了一片豔陽天。因為明天我可以帶著孩子去學校為她報名了!我當時覺得這是一件大事,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幾年得不到母愛的孩子的大事,我能彌補一下,滿足她一下,就是件好事。可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鎮黨委書記說,護送到廣東的兩名幹部突然病倒,需要我簡單準備一下立即上船跟移民們一起出發。這對移民幹部來說就是命令,我不能不服從。從接命令到我上船前後不到兩個小時,我這邊沒跟孩子見上一麵就出發了。當船開動的時候,移民們此起彼伏的哭聲,是為告別故土而流,唯獨我一個人孤單地坐在船後,默默地為不能滿足女兒的唯一一個小小的要求而流淌著同樣發燙的淚……

半個多月後,當我從廣東回到家,孩子開學巳經有一段時間了,由於她太小,不像其他孩子天天有大人接送,小家夥適應不了獨立生活,學習因此跟不上。加上我回來後又投入了新的移民動員工作,孩子上了不到兩個月的學,老師就把她退了回來。無奈,隻好讓她晚一年再上學吧!

何作家,你說我怎麼辦?今年她又快要報名上學了,而我們今年的二期移民工作比往年更重,工作也難做得多。現在鎮上已經定了,我今年還得參加護送移民到廣東去的任務。現在隻有三五天時間了,我都不知道怎麼對孩子講,我真的什麼都不怕,工作再重再累,再難做的思想工作,我也不會流淚的,可想起孩子一直沒人照顧,我就無法忍住眼淚……李美桂說到這裏,竟然在我這個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麵前哭了起來,看著她瘦削的臉龐,我心頭很不是滋味。

是啊,許多人都知道百萬三峽移民背井離鄉多麼不易,可是誰知道我們廣大移民幹部為了給百萬移民一個滿意的走法,一個滿意的新家園,一個能夠逐步能致富的環境創造各種條件,卻默默地犧牲著自己,也犧牲著家庭,甚至連孩子的前途都搭上了。

我們什麼都不怕,就是怕孩子因為自己的工作忙不過來,影響了對他們的教育,影響了他們上學、找工作,那可是耽誤了一代人啊!不止一個移民幹部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感覺到的是一種代價,一種不是用金錢和榮譽能夠換回的代價。而這種代價,幾乎所有從事二:峽移民工作的幹部或多或少地都曾付出過。

在講完兩位鎮長後,我不能不說另一位鄉官,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移民先鋒冉紹之。

我認識冉紹之時,他已經是奉節縣城關區的工委主任了。之前的10年間,冉紹之長期在鄉鎮當三峽移民幹部。1992年,冉紹之在奉節縣的安坪鄉當鄉長,後來當鄉黨委書記。三峽移民工程一期移民就是從他擔任鄉領導時開始的。第一期的移民主要是向後靠,可三峽庫區的腹地,山地為多,讓祖輩沿江而居的百姓往後山靠,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就難了。好田好土都淹了,以後的日子咋過?一磚一瓦攢起來的家園,怎麼舍得下?無數老人死活不肯搬,說祖祖輩輩要守著長江,看不見長江他們會哭,聽不到江上的汽笛聲會睡不著覺……再說,搬遷涉及到方方麵麵利益,動遷劃線時有人砍斷繩子;改田改土時,炮眼剛剛打好又被人埋上。移民工作比登大巴山還要難得多!

時間不等人,移民工作是有時間表的,該走不走,庫區水位到時會毫不留情地淹上來……

冉紹之自然知道鄉親們為什麼舍不得故土的那份情,可三峽工程是全局的大事,不搬是不行的!這位有著8年軍齡的峽江漢子長著圓乎乎的臉盤,性格卻剛毅:國家的大事不能耽誤!

怎麼辦?換根板凳坐坐,多替群眾著想。田地熟了,石頭煨熱了,說走就走,

牽筋動脈呀!工作做得細一點,政策講得透一點,一次不行二次、三次,十次八次,直到鄉親們理解為止。冉紹之把部隊裏的那套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傳統用到做移民工作上來,他對鄉裏的移民幹部們這樣說。

一期移民工作中,建設好新的家園是關鍵。為了找到一塊平緩的安置地,冉紹之5次帶隊,踏遍了安坪鄉30多公裏的江岸線。150公裏徒步行走,10天下來,鞋底磨出了洞……因為不了解補償標準,三沱村的30多個村民將前去做移民工作的幹部團團圍住,又拉又扯。衝突一觸即發!冉紹之趕到現場,沒有責怪誰,而是耐心誠懇地對鄉親們說:鍋裏有碗裏才會有。為爭碗裏一口食,把鍋砸了劃不來。國家是我們大家的家,現在家裏要做三峽工程這件大事情,做兒女的暫時付出一點。等三峽大壩建起來後,受益的是我們,是子孫後代。大夥兒把目光放遠點!

冉鄉長講得有理。

老冉的話我們愛聽,搬!

鄉親們為冉紹之娓娓動聽的話語所感染,再不說二話了。安坪鄉近4000移民順順當當地搬到了新家園。

搬遷剛結束,冉紹之又在想:光有家園,沒有通向致富的道路怎麼行?為改天換地,冉紹之身先士卒,挽起袖子,頂著三十七八度髙溫,帶領幹部群眾,手提肩扛,搬山填坑,在一條條荊棘叢生的山坡上,壘出了兒千畝果地和通向外麵世界的光明大道……

至1997年底,安坪鄉人均收人比移民前的1992年增長了兩倍。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李鵬同誌視察安坪時高興地對冉紹之說:你們改田改土,堪稱移民先鋒。

移民先鋒的稱號從此掛在了冉紹之的頭上。1998年,冉紹之調任朱衣區副區長。此時,有位村支書記悄悄對負責移民工作的冉紹之說,村裏有些移民自己聯係想外遷到湖北江漢平原的農村和農場,問冉紹之怎麼辦?原來,奉節與湖北接壤,當地不少移民的祖籍就在湖北,遠一點的可以說是曆史上的湖廣填四川時來奉節的,近一點的說他們中間不少人與湖北那邊都有親朋好友的關係。如今江漢平原上的農村經濟發展較快,很多農民已經進人城鎮從事二三產業,留下農村大量土地無人耕種,房屋也空置著。因此奉節這邊的一些移民有了回填湖北的念頭,並經當地政府一聯係,人家非常歡迎。

這是好事呀!支持他們外遷!冉紹之心想,三峽庫區本來山多地少,移民後靠也並不是最好的辦法。如果有人想搬出庫區,這對三峽庫區以後的生態環境保護是件大好事。於移民、於湖北、於三峽庫區都有益處的事幹嗎不做嘛!冉紹之在朱衣區悄悄進行的外遷移民做法,引起了重慶市和國務院三峽辦領導的重視,並且充分給予了肯定和支持。之後的兩年裏,冉紹之所在的朱衣區有1000多個三峽移民外遷到了湖北,並且有了比在自己家鄉更好的家園。

摸著石頭過河,摸不著石頭也要過河的冉紹之精神,成為了三峽移民工作中的一種探索創新精神。而他成功實踐的靠路安居,靠山樂業,靠江致富,靠城發展的移民安置模式及外遷移民的做法,則為整個三峽百萬大移民工作提供了可貴的經驗與學習的榜樣。

前麵說的3位男女鄉鎮長,僅僅是百萬大移民中無數從事移民工作的幹部中3個不知名的幹部,在中宣部、國務院三峽辦和重慶市委宣傳部組織的三峽移民精神報告團中還沒有他們的名字和事跡。因為時間關係,我沒有來得及采訪像報告團屮的那些先進人物,然而從重慶市移民局那裏所看到的刻成光碟片裏的事跡,仍然讓我感動不已,尤其是那幾位因移民工作而犧牲的同誌的事跡,令我不忘!其實我所知道的在重慶移民工作中,還有無數可歌可泣的人物,他們默默無聞地在一線工作。比如我所熟悉的移民局老局長劉福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