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們猜,我家老頭子在枕頭邊跟我說什麼來著?他說崽女們的話應給我們啟發,今後工作上的事過得去就行。還說,不是我教你耍刁,黨政軍工青婦,婦聯本來就在末底,你這區婦聯,就更小了。再說雞毛蒜皮的事有居委會管,頭破血流交給派出所處理,離婚搶親上法院好呐,計劃生育專門立過了牌子,況且你自己還是‘超指標姆媽’。他勸我實際點,心血要多淌點到自家崽女身上。你們猜,我心裏啷個滋味?真是辛酸痛苦!哇老實話,離開織布機,我傷心過,倒做了十六年婦聯工作,雖說是婆婆媽媽的工作,但蠻合我的秉性,我喜歡我的工作,我不能容忍人家輕賤它!我不相信,非得做一個不合格的婦聯幹部才配做及格的姆媽。那夜,我頭一次跟老楊正兒八經地吵了起來……完了,東扯葫蘆西扯葉。”淑華戛然而止,兩隻粗糙的大手掌不自在地搓了搓。
“像警鍾,引我深思。”玲玲歎了口氣。
“像鞭子,抽打著我這枉為母親者的破碎的心。”葉芸半真半假,隨即把煙蒂在石桌上一按,“噢,該我了。”
“葉芸葉芸,像一片落葉飄零,像一朵浮雲遊移。且看命運對我的恩賜。”她一欠身抓起石桌上的紐扣,滿不在乎地向上一拋——反麵。
“弱者啊,你的名字叫女人。”她纖細的十指神經質般交叉絞著。“還有,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溺死人,更不用說女人。這些都是百分之百的警句吧。”
玲玲試圖打住她,但她不予理睬,又自顧自地說下去:“真人麵前不說假。我一次出嫁、兩次改嫁,講時髦一點,也就是三次結婚、兩次離婚,怎麼說也超過了‘一件事’,按說離題了,但結婚離婚都屬婚姻這件大事,所以我又不算離題,對嗎?”
玲玲將她的一隻手腕捏住,脈搏跳動頗快,玲玲不由得皺起了眉。她卻輕輕地推開了玲玲的手。
“在世人眼中,我不過是一個輕薄下賤、水性楊花的女人,有誰知我正是為了追求做一個真正的女人才如此身敗名裂呢?”她抬眼望星空,亮晶晶的星星像寶石綴滿幽遠高深的天幕。二十年前,她展開理想的翅膀起飛時,雖柔嫩幼稚得可笑,但畢竟勇敢大膽得令人羨慕。
“記得頭幾年,我意氣風發,鬥誌昂揚,居然成了劇團的二牌花旦。事業上的成功叫我躊躇滿誌,愛神丘比特的箭矢又射中了我和小孫的心。這位比我早兩屆的能寫能演的校友,被人稱為I縣的‘小石淩鶴’,他是I縣人,獨苗。我不想那麼早結婚的。我記得文藝學校的老師說過,芭蕾舞大師烏蘭諾娃就一輩子不結婚,趙丹也曾要他搞舞蹈的女兒趙青寫保證不早結婚。藝術家的青春不能耗費在十月懷胎中呀。小孫可賭咒發誓了:‘結婚不生孩子還不行嗎?要生也保證十年後!騙你是小狗。’然而,結婚剛一年,小孫的娘便不斷向我開戰了。先是‘傳宗接代”的正統教育,再是摔盆打缽的指桑罵槐,‘養了隻雞婆不下蛋呀!前世造了什麼孽啊,我獨門獨苗的要斷香火啦!’笑話!我自食其力,誰要他們家養了?!可我還是屈服了,第二年生下了‘讓讓’這女孩,讓步唄,我夠意思了。”
“這下總該風平浪靜了吧。”淑華息事寧人,好像她參加了調解似的。
“別忘了,中國封建社會有兩千多年的曆史,生崽生崽,女孩不是崽!”葉芸輕蔑地扁扁嘴,“調到縣委宣傳組做事的小孫也壓根忘了自己的誓言,一個勁地勸我:‘媽是一番好意,再說一個也是養,兩個也是磨。’老二婷婷又出世了。該他家沒福分,又是女的。我不想再跟他母子倆沒完沒了地打‘持久戰’,趁‘大串聯’回娘家來,搞了張證明結紮了。回劇團後,頭牌花旦掛牌子掃廁所去了,我雖然被稱為修正主義的苗子,但‘小販’的出身給了我紅五類的外衣,再說李鐵梅、阿慶嫂、小常寶總得要人演呀,我又活躍在舞台上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結紮的事終於為小孫母子發覺,自然,家庭九級地震發生了。我才不管呢,我行我素。可偏有不少好事者興風作浪,說我心術不正,作風腐敗,在舞台上都敢與人眉目傳情,說得有鼻子有眼,媽呀,連具體細節都編得活靈活現的呢。支撐我和小孫感情的柱子——信賴倒塌了,我們上了法院……”葉芸的手又抖抖索索地往睡裙口袋裏掏煙,玲玲抓住了她的手腕,柳青趕忙遞過一瓶啟口的橘子汁,葉芸接過,一仰脖子咕嚕咕嚕喝了個精光。淑華遞給她手絹,她慢慢地揩著嘴角。
“也許,我應該負主要責任,讓讓沒有了媽媽,婷婷沒有了爸爸。可是,我的性格就是任性執拗,我怎麼做得來過細的思想工作呢?”
“婦聯出麵調解就好了。”淑華不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