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我確實是掉了魂。慢慢地,我悟出來了,回味到十四年前我也有這種壓迫的痛苦感。那時,我孑然一身下放到偏僻、閉塞、窮困的龍源大隊,我是被剝奪了助產士的權利下來的——說我為父親鳴冤叫屈,對紅五類實行階級報複,等等,反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些就別提了。從冬到夏,開頭半年,我失魂落魄。幹了六年的接生工作,聽慣了嬰兒墜地的呱呱聲、產婦呼天喚娘的呻吟聲,看慣了產婦‘苦盡甜來’的疲憊而幸福的笑臉,生活在來蘇水的特殊氣味中,一下子轉到‘麵朝黃土背朝天’,真不是滋味。記得那是個繁星滿天的夏夜,我拖著就要肢解的身架回到我的‘窩’裏,舉目無親,‘雙搶’一整天,還得自己動手煮飯燒水。我蓬頭垢麵、懶心懶意地坐在灶前燒火。透過窗欞,夏的夜空映入我的眼簾。我突然發瘋似的想念你們,幻覺出現了,你們果真來了,我哭呀,笑呀,叫呀,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人了!然而一陣陣悲愴的、撕人心肺的哭喊聲把我拉回了現實,憑我多年的職業習慣,生離死別亦不過如此,我本能地衝了出去——是隔壁程嬸家。她那臨盆的媳婦渾身痙攣,兩眼翻白,牙關緊咬。程嬸跪在廳堂中連連叫菩薩保佑,程嬸的親家母在呼天搶地,另兩個好事的老太婆慌裏慌張地拿剪刀、菜刀往房門、堂屋門上掛,吆喝著,驅邪呢!這是破舊立新的歲月中真實的一幕。‘子癇!’——大腦皮層很快作出了判斷。我旁若無人地衝了進去,抓住產婦的手按了下脈搏,便鎮靜地下達命令:‘筷子!毛巾!快請接生員!’也許是我確實有醫師的氣質,一時間,筷子、毛巾很快遞到,程嬸也不拜菩薩了,幫著我用筷子卷著毛巾強行塞進產婦上下牙之間,防止抽搐時將舌頭咬斷。程嬸結結巴巴地告訴我:‘根生去叫接生員了,去了好半天呢。’這時,接生員——大隊書記的邋邋遢遢的婆娘背著藥箱一顛一顛地趕來了,她一看就傻了眼:‘哎呀,這還救得到?你們家往公社抬吧。’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產婦正在發作中,需要絕對安靜,公社離這裏還有二三十裏山路,路上出危險怎麼辦!我吸了口氣,平靜地問:‘有胎頭吸引器嗎?’我曉得她最近參加了縣裏辦的‘接生員培訓班’,懷著一線希望問。‘好像有吧。’這位沒文化年紀也不輕的冒牌‘知青’支吾著。還好,總算從藥箱裏找到了。我果斷地說:‘你配合我!程嬸,您快快準備好開水、肥皂、兩盞馬燈!根生,快把吸引器和橡皮手套放到一個幹幹淨淨的鍋裏煮半個鍾頭!煮好後連鍋端來,千萬不要用手去拈!’我的頭腦異常清醒,臨危不亂是醫生應有的素質。啊,魂靈又附體了,我又感受到叱吒風雲的指揮員、奮不顧身的戰鬥員的滋味,什麼憂鬱惆悵,全見鬼去吧!我守候在產婦身旁,在接生員的幫助下,給她的人中、內關、照海紮針灸。開水來了,我洗了三遍手,戴上皮手套,進行檢查,產婦的宮口開全了,產婦此時也處於間歇中,我拿起了‘胎頭吸引器’,準確地插到胎頭,讓接生員協助我吸出吸引器裏殘存的空氣,利用真空吸附的原理助產,幽著勁一下、兩下……嬰兒出來了!渾身青紫,羊水窒息。我二話沒說,一把將胎頭吸引器上的小皮管拔下,將一頭插入孩子的口腔內,用嘴猛力一吸,一股腥臭味直衝鼻喉,一口羊水來不及吐出就咽了下去。顧不了這些,我不停地一口一口將嬰兒呼吸道中的羊水吸出來。然後,人工呼吸、口對口呼吸頑強地交替進行,嬰兒終於‘苦哇……’哭出了第一聲!我隻覺得天旋地轉,一下暈倒了。待我醒過來時,已是旭日臨窗了,程嬸端了一大碗荷包蛋和麵條來,她老淚縱橫:‘你是華佗再世喲!吃價的妹俚,菩薩保佑你找個好老公!’從那以後,老表們沒有哪個不大鳴大放地喊我魏醫師,他們早就提前給我‘平反’了。”玲玲停了停,文靜地呷了一口橘子汁,慢慢地品著,像品味著幸福的乳汁。
女伴們欽佩地望著她,分享著她的幸福。
“可是現在……”玲玲興奮的臉色突然黯淡下去一口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說你呀,也不要太和自己過不去。現在,你的所作所為也還是綠葉精神噢。”憨大姐居然來了點文學色彩的詞語。
“我卻更願做一朵山野的小花。”玲玲動了情,眼中波光閃閃,不知是淚水還是激情的火花在閃爍。一個人的心恐怕是宇宙中最複雜的東西吧!“人心不得足”是句貶義的老古話,可是,人生的追求哪能停止呢?!
“快十一點了,我免了吧。”柳青舉起瘦嶙嶙的左手腕,就著月色吃力地看看那表殼發黃的半鋼上海表。
“這兩天住院部修理大門,不關——”葉芸話一出口,立刻後悔了,趕快帶住。
難堪的沉默。
玲玲突然衝動地說:“柳青,我回去就跟老莫說,要他通通路子,你馬上轉院到上海廣慈醫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