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芸也把煙蒂一扔,立了起來:“我這就去電訊大樓拍加急電報,要老頭子電彙三百元,再為我續假一個月,我陪你去上海、無錫、蘇州到處逛逛。”
淑華粗糙的手掌又急急地抹了一把鼻頭的汗珠,急不可待地說:“對了,對了,我家老楊跟文教局人事科長原是同窗好友,我要老楊今晚就去求他,你一定得調回省城來,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眼鏡片一片模糊,喉頭哽噎得厲害,柳青什麼也說不出。猛地,她抓過紐扣奮力向上一擲,掉下來,在石桌上滾了幾滾,掉到腳下的青草坪上了。三位女友不約而同地蹲下去尋找,淑華幹脆蹶起個大屁股匍匐在草地上。葉芸的火柴發揮作用了,一根,一根,又一根,微弱的火苗跳躍著,綠茵茵的草地上,璀璨的有機玻璃扣閃閃發光。“烏拉!”葉芸和玲玲同聲歡呼,淑華也出人意料地靈活地“蹦”了起來。
充滿激情地相望。此時無聲勝有聲,也許應該結尾了吧!
“真的,我是幸福的,真正幸福的。真的。”柳青的聲音微微顫抖,她取下眼鏡,撩起衣服下擺揩了揩鏡片——唉,歲月改變人嗬。這動作,全是農婦下意識的舉止;這“真的、真的”,不禁令人想起祥林嫂的口頭禪。三位女友不覺愴然。也許該趕緊說“明兒見”了!
“再坐一會兒吧,讓我說說。”柳青不容分說地坐回到石凳上。
女友們隻得狐疑地坐下。她將說什麼呢?她能說什麼呢?
“你們如果能像小時候那樣理解我、信賴我,該多好呀!”柳青微微蹙著眉,注視著迷茫的夜色,像是執著地尋覓什麼。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慨歎: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柳青的吟誦像山間泉水叮咚,但淌進三位女友心中卻是透骨的冰涼,令人無不愀然。
“古人哀歎‘終需一個土饅頭’,今人也得正視‘骨灰撒江河’,兩眼一閉,好像什麼榮辱毀譽全不相幹了,追悼會是開給活人看的。哦,我要給你們講的是——我卻已經享受了真誠的追悼會的幸福——”
“你胡說些什麼呀!”淑華一跺腳,厚實的大手掌一下捂住了柳青的嘴。
玲玲拚命用手絹扇著風,明天,明天無論如何要強迫她作個全麵檢查,神經該不會受過什麼強烈刺激吧?
葉芸狠狠地把另一隻口袋上的裝飾扣硬扯了下來。
“看你們呀,一個個心情沉重得像是跟遺體告別似的。”柳青掰開淑華的手掌,眉開眼笑起來,“我也是凡人嗬,當死神過早地向我招手的時候,我何嚐不害怕?不悲痛欲絕?況且我還是一個孤身的敏感的學文的女人呢?……記得前天早上四點多鍾,晨星寥落,清風習習,我孑然一身,拎著一隻癟癟的旅行袋往汽車站走去。前一天,我在縣醫院辦好了轉院手續,拒絕了汪校長派人護送的好意。眼下正值‘雙搶’大忙季節,農村中小學老師多與包產到戶有瓜葛的。何況我除了消瘦、沒勁之外,一切都能自理。我要汪校長不要驚動任何老師,否則我要變臉!我逼著他回去,我自信是堅強的。然而,走著走著,我卻後悔了。巨大的孤獨感包圍著我,從幾天來醫生的眼神、護士吞吞吐吐的言辭、校長過分的熱心和深藏的焦慮中,我判斷出我的病情是嚴重的。四十歲就要回首平生,未免太殘酷了。在農村執教十五年,山野村小九年,公社中學六年,雖然被老表們視為‘文曲星’,被學校當做‘頂梁柱’,然而逝去的歲月隻能用‘默默無聞’四個字來概括!到了汽車站,看看表,離開車還有十來分鍾。汽車站前已是沸沸揚揚的一片:叫賣肉包子糖燒餅的,擺開場麵炸油餅油條和煮香噴噴豬血湯的,賣西瓜、梨瓜的……把個寂靜的黎明攪得烏煙瘴氣,卻硬是熱熱鬧鬧,充滿活力。我的心戰栗了:生活,畢竟是令人留戀的。”
夜,靜悄悄。大概是最後一批回院的病人好奇地瞅著她們。
“我曉得開往地區的大頭客車總是停在場地的東北角,像老表們一樣,我不進站,卻從破圍牆斜插進去。怎麼?今天去地區的人這麼多?黑壓壓的一片,農忙還有這麼多‘跑單幫’的?莫不是我眼花了?我使勁地眨了眨眼,透過薄霧般的星曦,啊,我像電擊一般呆住了!
“天啊,我看見了什麼?我聽見了什麼?
“我看見了。在我的眼前,是我的一群學生,大至離校數年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客客氣氣的小村姑,小至奶聲奶氣的初中崽仂妹俚,還有妹俚的小弟妹——穿著開襠褲的鼻涕娃!他們密密集集地將我圍住了。嗬,汪校長頭天黃昏時才騎車回去的,這麼說,孩子們——真的,在老師的眼裏,學生不論長多大永遠是孩子——是連夜趕了四五十裏山路來的嗬,一抹曙光照在他們熱汗淋淋的臉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