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四個四十歲的女人(3)(3 / 3)

“我聽見了,我的忠於我、愛我的學生們的呼喚:

“‘柳老師!柳老師——’

“‘看好了病就回來噢——’

“‘開學時我們來接你——’

“我像瘋子一樣撲向我的學生,淚眼婆娑,不能自禁。我彎下腰,緊緊地抱住了近前的一個鼻涕娃——他是女生香妹的老弟,我允許女生帶弟妹上學。要不,多少女生得失學嗬——我的灼熱的嘴唇瘋狂地吻著他那張滿是汗水還有點鼻涕的小臉蛋,我已是熱淚縱橫了!痛痛快快地哭吧!

“這是幸福的哭泣!我自小沒有父親,參加工作不久又失去了母親,沒有兄弟姊妹,沒有丈夫子女,隻是一個不起眼的,時至今日還沒有培養出一個大學生來的山村女教師,可我,卻得到了人世間最崇高、最純真的愛。真的!”

柳青泣不成聲,她取下了眼鏡,又撩起衣角擦拭鏡片,用手背揩了揩滿臉的淚水——瞧,地道的老表動作。然而,三個女友卻悟出了什麼;她們深情地注視著她:“真的,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哦,我太激動了。”柳青戴好眼鏡,輕輕地吐了口氣:“後來呀,人圍得越來越多,老表嘛,孤陋寡聞的,總想碰上不要錢的新聞。這時,喇叭聲響個不停,夾雜著耀武揚威的司機們粗魯的大喝大叫聲。糟糕,我脫車了?一位排除萬難擠進來的女檢票員拉著我的衣袖:‘你是要去地區的老師啵?快上車?’我啟齒想解釋一下,她卻隻管扯著我往外擠:‘我都曉得,你們校長全對我們講了。’拉扯著上了車,我正準備接受司機的斥責和乘客們的埋怨,誰知滿車的人對我嚷嚷些什麼呀:‘老師,你坐前麵,1號座位歸你坐。’我還沒搞清怎麼回事時,幾個乘車婦女已手忙腳亂地把我按在1號位上了。忙亂中,我發現我的旅行袋不見了?而香妹、秋菊、牛崽、田生幾個正吃力地拎了一隻飽飽鼓鼓的旅行袋上來,是我的袋嗎?怎麼?我還沒反應過來,又有幾個學生硬往車門上擠:‘我的蛋?我的還沒放進去嗬?’‘還有我的?’……天?雞蛋在農村中是視為最佳營養品的,尤其是這大伏天。‘不要?不要?’我忙不迭地擺手,又急急地彎下腰去拉提包拉鏈,香妹她們則拚命按住我的手,擠進來的學生又把蛋往我身上放,全亂套了?亂套了?司機霍地站了起來,他把半個身子探了過來,遞過一隻司機用的鐵水桶,粗野地吼道:‘吃得?沒有毒?把蛋放進桶裏,震不壞?快?’

“車緩緩開動了,鄉下妹俚崽仂哭成了一片,我忽然感到生的欲望是這樣的強烈。車拐上公路時,一個矮篤篤的老頭扯著嗓子對著車廂喊:‘我——不準——老師來?同學——勸不住?你好了——就回?我們——等你?’是汪校長嗬,我咬著嘴唇,不讓自己號啕大哭。”

玲玲用手絹捂著嘴,不叫自己哭出來,葉芸和淑華不約而同地遞上果子露和蘋果,柳青不偏不倚地呷了一口果子露,咬了一口蘋果,氣氛又活躍了。柳青朝著葉芸說:“葉子,我違例了,現在補一段格言吧。‘當我死時,世界呀,請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著“我已經愛過了”這句話吧。’”

“泰戈爾?”玲玲和葉芸都叫了起來。

柳青卻自顧自地說下去:“長時間以來,我總以為是對他的奇特的愛才使我如此眷戀這塊貧瘠的土地,他——是位醫科大學生,十五年前跟我一道到公社報到,‘同是天涯淪落人’,可是,當我們的愛剛萌芽時,一個電閃雷鳴的夏夜,他為搶救一位病人出診,失足掉下了山崖?他愛我嗎?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可是我愛他、刻骨銘心地愛他?”

三位女友震驚了,她們心中掀過強烈的愛的波瀾——原來是這樣!

“然而現在我明白了,是他對人民的博大深沉的愛激發了我,是他對事業不屈不撓的愛振奮了我?我愛他,我就該愛我的事業!那山野中的不正規的學校,那平庸樸實的鄉下崽仂妹俚正是我的理想結晶所在。”

柳青昂揚地站了起來,瀟灑地兩手一攤:“邂逅暢談到此結束,讓我們攜手去迎接更美好燦爛的明天吧?”

“你——還是我們的圓心兒。”

四雙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

月兒高掛在深邃的夜空,四個四十歲的女人依依惜別。

事業、理想、奮鬥、愛情、婚姻、家庭……一切的一切,是多麼的複雜,處處是問號。女人們啊,答案在哪兒呢?

(原載198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