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們都還年輕。
是王海要我們去的,他把我叫到他的小黑屋裏。
(我在川南森工局就跟他,我願跟他。他來大渡河,把我帶上了,但他從不說喜歡我。人人叫他王海,沒人叫局長,例外的是總務科老李,管他叫“司令”,用的是遊擊隊的叫法。他三十四歲,整整長我十歲。)
“給你四個月,給你四個人,你當隊長。”
(王海喜歡站著說話,喜歡帶槍……)
“去把大渡河摸一遍,河怎樣,林子怎樣,路怎樣,能不能流出木材。給我弄張圖出來,越細越好。”
(我從沒看見王海喝茶,他的桌上沒有茶杯……)
“封你個副隊長,林勘隊副隊長。完成了,給你戴花;完不成,你給我回家。”
“回川南?”
“你有臉回去!”
(王海重“臉”,他老說,人得“有臉”……)
“上遊已組建三個林場,木頭很快就要順水而下。沒有公路,談不上陸運。政府催得很急,就看大渡河爭不爭氣了。看你爭不爭氣!”
(王海抽煙。堂堂局長,抽的是葉子煙,小黑屋裏真不是味……)
“大水局才建,沒有陪嫁,給你把皮尺,給你把砍刀,一塊油布,遮風擋雨。”
(王海還是單身……)
“帶上火柴。去買點煙酒,挑好的買,我給你批條。”
我嫌累贅。
“不是讓你樂的,你給我背著,背進山去換命。那破槍救不了你。不拍我馬屁沒有什麼,拍不好頭人的馬屁,你們五個誰也別想回來。”
(王海願意要那間小黑屋,吃著住著辦著公擦著槍。他願意一人一屋……)
“反正,你給我好好回來,帶著圖紙資料回來。我給你個工程師,大水局的寶貝,我王海的寶貝,他大肚子裏全是學問。不要累著他,不要把他弄丟了。我再說一遍,你要把他丟了,我敢槍斃你!”
(王海愛說“再說一遍”,這時,你拚命記住才對……)
王海是這樣說的。那句“槍斃”沒讓我害怕。我不怕他。他的手槍隻是擺擺樣子……但是,當胖胖的古工程師因他的胖而栽進大渡河的時候,那句話漸漸浮了起來……一時間,我真的覺得被他斃了。
我們沿棱磨河而下。經過鬆崗時,我看了看右邊山上的石砌碉堡。它塌了一角,那年武鬥中打塌的。它隻能防防架子槍。
我們在白灣拐向北麵的足木足河,去達爾達套溝,去馬林局202場。
她勝利了。
她貪婪地看著窗外,仿佛那是她的領地。
昨晚,她給省廳掛了長途。
省廳的哪個好事分子掛給局長,局長把我從夢中叫起,我以為天塌了。其實,不過是為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毛丫頭,一個四川話中叫“小女子”的人物。我有點不平。
小張滿不在乎。他愛出車。
午飯在草登道班吃了,道班為我煮了南瓜。老李曾是我的部下。
我喜歡足木足公社的壩子。它開闊得叫人舒坦。青稞還綠,玉米黃了,蕎子紅了,它有糧倉的富足。高厚的天藍得透明……太陽照著足木足河,照著褐色的土地,照著白色的經幡……石灰雀兒總在車頭前賣弄,藍得發黑發亮的烏鴉傲氣地瞧著我們。看它們閑著,能知道今天附近沒有天葬。
公路不很好走,依山傍水,一拐一拐地向前,拐得多遠也不修個隧道(這是我們“林家鋪子”修的,我們是當地的闊佬,當地的唐僧,誰都想咬一口)……路邊的村寨比當年多多了,路通了,它們搬下山來……能看到拖拉機,機手是藏民,車鬥裏坐著的也是藏民(我們稱他們“民族”,他們也自稱“民族”)……車鬥裏總坐著三兩個藏族女人……拖拉機顫顫巍巍地爬行。
小張按按喇叭,超了上去。
她們指著吉普,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藏話。
她朝她們揮手,表示親善,表示平等,表示她的少見多怪。
那晚,我們住進了房子。王通司白天就說能住上房子,這一帶他熟。
古工程師想個屋頂快想出病了。
我們爬山,爬向石屋。傍晚……石屋在半山腰上,被陽光照著。
河邊已經陰了。大渡河陰沉地作響……
石屋很小,石砌,平頂。孤零零地掛在山腰,怪寂寞的。屋子和屋邊的經幡一樣破爛。不是那種神、人、畜合一的三層建築,隻有一屋,低矮的一層。能住進屋子總叫人高興。
我打量著四周,記住地形。
兩頭瘦弱不堪的山羊在門前吃草,雜色的毛……
一支土槍從窗洞後指向我們,那麼堅決……
我習慣這套。我朝許元元他們做了個幅度很小的手勢,要他們別做蠢事。手暫且別往兜裏掏摸,就像棍一樣垂著,一動別動。我們有槍,但最好別用,沒等古工程師照顧好肚子,子彈準飛來。藏人個個都是神槍手。
王通司朝石屋喊了幾句藏話(漢活一兜兜,蠻話三百兜。他懂七八口話,方圓一百裏內夠用了)。他朝石屋鞠躬。
“沒事了。”
土槍收起了。走出一條漢子,他單手提槍,戒備地看著我們……槍口瞅著地麵……我和王通司上前,獻上一瓶酒和兩包煙。
藏人聽王通司說話,聽得非常認真。
“哦呀!”他說。
行了。
我們清掃了一下小腿上紮的毛毪子和腳上的麻窩子,拍去草虱……進屋,放下背包。
屋裏更暗,雖然生著火……到處是油煙……屋角掛著的苞穀串……佛像……一個女子……
暖烘烘的膻臭味,叫人發困。
藏人的女子端上酥油茶,我們恭敬地接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我還是想吐。當然,比第一次喝時好多了。那天,我當場吐了出來。於是,理所當然地被逐出門去,他們四個都白喝了……這茶非喝不可。
她加柴加得很勤。
王通司代我們轉達敬意。他告訴他,我們進山是頭人恩準的。我去拜會過頭人,頭人喜歡我奉獻的煙酒,於是也喜歡我了,頭人同意我在這一帶行走,但不準帶物產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