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人似乎放心了。
那女子問通司:我們找金子還是找麝香?
王通司盡量回答著。(作為通司和向導,他是稱職的。他解放前逃進山來——那時候犯了王法就逃。他不肯告訴我,是殺人還是越貨。他和藏民一樣,對漢人懷著警惕。他的老婆也是藏人。他喝酥油茶喝得很香。一個道地的“土漢人”。)
我知道這女子不會相信,她父親也不會相信。河有什麼可查的?鬼話!這裏向來很少來外人……打冤家的漢子,收鴉片的販子……鹽販子……淘金的光棍,膽大妄為,總又逃不脫可悲的下場……過路的是獐子、豹子和老熊。老熊走過,要麼搗毀苞穀,要麼留下皮子。它能將石屋拱翻……如今,不種罌粟了,那香的好看的花兒沒有了,那果果中香香的米米沒有了,鴉片販子走了再沒來過,溝邊的那條毛毛路荒了……
隻有一老一少……
女子毫不掩飾地瞅著蘇富貴。
蘇富貴坐在我身後,一定也看她。他正是看女人的年紀。就是這樣看壞了事兒的。進山才兩個月,他就耐不住了,他不計較那件髒破的藏袍……他也是土漢人。
(事後,我問他,你不嫌髒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說,我們誰幹淨了?)
晚飯在這樣的看來看去中吃完了。藏人做了酸菜麵皮湯,從祖宗傳下來的皮口袋中舀了許多酥油。我們謝辭了,在火上烤著前一頓剩下的灰麵饃饃。王通司當仁不讓,他早已被徹底同化了,也是“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老顫”。為了討好那女子,蘇富貴喝了一口。他隻喝一口,不過確實咽了下去。
我盯著蘇富貴,還要許元元也盯著,生怕閃失。這裏不比川西壩子,大意不得。他去小便我也小便,不讓他走出我們的視野。今晚盯緊點,明天一早就走,任他再有本事也使不上。
屋外一片星空。星星大得能感覺到重量。古工程師也跟了出來。(他曾是川西鄧錫侯的通河管事,常年駐守米亞羅,管理岷江上下的棚長、漂師。)他伸伸腿,抬頭用北極星來校他的“中正式”指北針。這“軍政部製發”的破玩意兒,是他在地攤上覓來的。他十分珍視。
室外一片星光……死沉死沉的星星,大得像碟子。有它們懸在頭頂,懸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天更黑了。沒有星星的天,其實是不黑的……銀河,那無數的天的雀斑,生出一絲暖意……
很小的風……
老蔣想跟著我,我要他回去。隻要我高聲說話,他就不敢不聽,他是聽慣了的,別看他當上了場長。他怕我醉了,掉進達爾達套溝裏。沒這事。達爾達套溝並不深,掉進去就爬起來,浸一下罷了。
這裏海拔三千多米……
我走到楞場。原木在這兒集結。上空一道鋼索,連著遠處的那根鋼索……纜車道以這兒為起點,坡度25°,載上原木,滑向山下的浮式渠道……成本很高。
我拍著粗壯的原木:冷杉、雲杉。
原木構成的渠道,將原木送入大河,足木足河……然後,直奔大金川。
眼下還不能。得等到明年(春天,洪水來了),現在下水,原木會沉的。
我抽煙。現在還能動火,草沒枯,風不大……
楞場很大……新鮮樹木才有的香氣,好聞得很……幾千方杉木的香氣,依然很淡……在山上,它們是一座小山,一麵大坡……如今,被砍斷臂膀,剝得精赤條條,有失體麵地躺著……在山上,一棵樹就是一個國王,張牙舞爪,目空一切。
我繞著楞場走著……這棵樹齡不下於二百五十年,沒有空心腐朽。它能順洪而下,經可爾因、丹巴、瀘定、石棉、漢源、峨邊……我剝下那塊殘存的樹皮,放在鼻下聞著,深深地吸氣。它將和其他原木一起,在福錄被紮成小排,在宜賓紮成大排,進入長江……樹皮上有點潮,還韌得很,它曾經不是廢物……上重慶,進三峽,出南津關是葛洲壩電站,駛進千噸船閘,兩千多米寬的攔江大壩,不遠處的宜昌的燈火……我愚蠢地想把樹皮貼在樹幹上,它滑下去,滑進下麵的原木間的窄縫,無聲無息地死了……大排被拖到武漢、南京、上海。它們不免被鋸成一塊塊,一根根,一條條,變做一攤鋸末,變做刨花……一部分死了,一部分活了。
樹是有靈性的。
我坐在原木上抽煙,拍拍它。
老蔣不來找我,我也許能坐到天亮。我把煙頭掐了,於是,隻剩下新鮮原木才有的木香。
達爾達套溝在流著……
手電的光柱朝這邊掃來,沒發現我,又轉開了。
老蔣在叫,還有她的聲音。兩山間遊蕩著淺淺的回聲。
我看見一顆流星墜落……
我還是被蘇富貴騙了,他蓄謀了整整一夜(這一夜,他像豹子一樣忍著)。他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連精明的許元元都上了當。
他說困了,早早進屋。我正想跟去,他出來倒去洗臉水。
藏人緊跟著出來,朝蘇富貴大吼,沒人鬧得清是什麼得罪了他。王通司從瞌睡中驚醒……藏人惡狠狠地扔著我們的行李,一件一件扔出屋。我差點以為蘇富貴調戲了那女子。
古工程師變了臉色,他想上去救他的“中正式”,我拉住他。扔吧扔吧,過會兒他得給我撿回去。
就差動槍了……
酒瓶顯然碎了,這攻無不克的賄賂品……趙子軍的背包濕了一大塊,發出誘人的酒香。藏民先天愛酒,眼下,酒也沒叫他清醒。蘇富貴想動武了,他不再管什麼女人不女人的(我錯就錯在這裏),他把子彈上了膛……槍對著槍……他弄不懂,潑了一盆水有什麼可發火的……我把他的槍下了。
王通司拉住藏人,把他勸進屋去。
王通司說,藏民打冤家打怕了,從來不住河邊。房子建在山腰或山頂,那裏一覽無餘……屋子上山,隻能喝屋簷水,靠天……背水得走整整一天……水像酒一樣珍貴。
我懂了。但我不甘心露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