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懋功會議?
——是的。四十多年前。
——我們到不到瀘定?
這一路,非得經過瀘定。
——安順場……哦,跑馬山呀!
跑馬山不算什麼,它不像唱的那麼美。
——不美也去,不會不美……
於是,她老是唱那首《康定情歌》,“溜溜”個不停。
喝完茶出來,我們上山,去烈士墓。她在路邊順手采了幾顆野花椒,揉搓著,放在鼻尖下聞聞。
陪我們的派出所所長不愛多說,他是羌人。
藍天白雲,陽光燦爛……
它比畫報上介紹過的那些烈士陵園都小,建在坡上……我到過這裏。她上前,讀了簡短的碑文,還在本上記著。
……叛亂。土匪包圍了區政府,全部漢人束手就擒……那是一個喪心病狂的夜,火燒得很紅……一刀一刀地殺,沒一個幸免……事後,開來了大軍……於是,達賴逃亡出境,各地相繼平定……
她把花椒籽撒在墳前。她采了幾朵小小的野花放在墳前,放在一個六歲男孩的小墳前。花是藍的。
——這,真的?
我點點頭。
——你怕麼?
她問羌人。羌人習慣地摸了摸手槍,他笑了笑:
——現在不會了。
我們被壓到河邊。我們沒槍。
土匪要工人交出隊長,工人請他們抽煙,告訴說隊長上雅安開會了。他們信了,他們不狡猾。他們說,是頭人要他們來的,佛的旨意。他們不打工人。頭人說,這是和毛主席打冤家,頭人說,隊長是毛主席的娃子,要殺。
他們搶走我們的工具(藏人非常喜歡鐵),留下的話是叫我們滾蛋——這山這水是他們的,佛賜給他們的。
很快,開了殺戒……
我殺過一個報信的土匪。我通知附近的寨子去收屍。我要他們想想清楚。
再來,他們沒占到便宜。山頭架著機槍,從朝鮮回來的漢子們在日夜警戒。彈藥充足……河邊炮聲隆隆,炸山清河……他們集體衝鋒,個個挺胸而立,非常難得的肉靶……我沒要工人瞄準(他們和美國佬幹過),能不打就不打……子彈在他們頭上劃了幾組扇麵,想把他們壓得趴下。
他們從不趴下。
這有點像……狩獵。他們幾乎撞上了我們的槍口……退卻來得和衝鋒一樣快……我們並不追擊。打掃戰場,竟不見任何戰利品。
打了幾次後,我們奉命撤出。
大軍進山……民主改革……
我們隊損失七個工人(土匪的槍法很準),都是被土槍擊倒的。其中的一個追隨古工程師下了河,其餘的都埋在山上。
一百多人,輪番刨坑。土層太薄,不得已,放了幾炮。
我聽信工人們的話,下葬時,全隊的幹部提著哭喪棒,全都披麻戴孝……
從可爾因起,是大水局的區段。
水運處建在克什米。
下午,她說去爬可爾因水運處對麵的山。這兒的山都沒名,見上麵有個廢棄的碉堡,人們叫它“碉堡山”。
我記不清自己是否爬過。
從索橋過河,從學校的後門上山。
山高不足二百米,雖沒正式的路,還算好走……小雨……她讓我在學校裏等,我搖搖頭,跟上她……操場上有一大群孩子。
她走得很快,氣也喘得很快。
一個孩子在山下叫……
他拚命揮手。走錯路了,不站在路上就看不出路來。我們回頭,他才住手,依然抬頭看著我們。
路是一串“之”字。
從岩洞前經過,門是木板草草拚成的,岩壁已被熏黑……門前用荊條擋著。
她說想進去。
——有人嗎?
門沒上鎖。她因沒主人而退走了。她渴望看一眼洞內陳設,她說,說不定能找到一幅岩畫呢!她說她酷愛岩畫。
她在一叢紫藍色的野花前不走了。她在衣袋裏掏摸著。
——采花?
——不,不是。你回避一下。
我回避了。她始終沒有叫我,我尷尬地等了很久……傻夠了,我朝山上大叫了幾聲……她的回音很弱。
她已到了山頂。
——你在哪兒?
——進洞了,我在碉堡裏。別進來,好黑!
碉堡用河邊的有棱有角的石塊砌成,手藝不壞。筆直的十幾公尺,沒一點灰漿……它至少已有三十年……繞過去才發現洞口,唯一的一個進口,槍眼式的進口……洞口離地三米,沒梯子很難上去。她是摳著石縫爬的……一失手可能壞事,下麵是陡坡,隻長灌木的陡坡。
——有銀子!劉利長,你走開,扔出來啦,富礦!
她扔出一塊地地道道的石頭。她說“見者有份”,我讓她別傻了。不過有幾顆雲母碎屑罷了,丹巴遍地都是。我坐在碉堡坍了的角上等她。那兒能避雨。我抽煙。
碉堡用來防範匪患——一家子躲進去,底層常年備槍備糧備水。也為了名氣,修得越高越有名,這不是一般人家修得起的……石頭從河邊扛來,上萬塊石頭,上萬人次的上山下河……周圍的樹木一律剪除,以開闊視野,以杜絕火攻……如今,既沒土匪也不要名氣,修好的也廢棄了,人都搬下山去。
她爬到最高的那個槍眼,朝遠山笑著。
她的聲音漸漸近了。
她恐怖地宣布,發現了絕命書!
——搞錯了,不是的,一張學生作業……
照完相,我們在望得見碉堡的一塊坡地上坐下。她砍來一根“美人脫衣”,將嫩紅的刺一顆顆掰下。她說,它美得可以,接著又說,是惡毒的美……她還記著被紮的疼痛……後來,她終於息怒,說它隻不過調皮罷了。
我含著一顆“救濟糧”。
她一顆接一顆地吃。
相傳斷糧的紅軍吃它,因此叫做“救濟糧”。紅果又小又澀。大自然總是有點仁慈的。
她吃著,吐出硬硬的籽。
——告訴你,剛才我怕了。
——會嗎?
——我怕你不上來,我忘了招呼你。聽到你的喘氣,我覺得安全。我知道是你,別人不這麼喘氣。聽熟了。
我問她碉堡裏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