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藏民都沒有了,無論騎馬的還是步行的。沒有帳篷……烏鴉、鷹,以至馬、羊、犛牛通通不見了……隻有天空,隻有岩石。隻有硬得發脆的空氣……
她打開車門,小張及時刹住車。他罵她(他可不管那個梨)。
她說小便憋了。
小張恨恨的,說不出的惱火。
……她看呆了。
靜得就像在月球之上……靜得聽到了自己。自己多鬧……
一道鋸齒般的山的橫幅……藍得發黑的空氣……像玻璃一樣脆弱的空氣,純得能敲地……絕無奇峰……山,均勻地,不動聲色地,無休無止地起伏著。沒有爬它的欲望……藍得不帶一星暖意……向兩旁撐開,直撐到天的盡頭,不可親近……高原的威嚴……
那是西藏。當年,朝聖者轉動經輪,朝那裏走去。
我們才三十五個……
下山……
碰到的第一個人是麻風病人。他把我們迎進屋……屋小,我們輪流進去。我們在屋外生起火。我們餓了兩三天了,他給我們吃的……我們吃得很香,沒有麻風的恐懼……每人分到半塊玉米饃饃,在火上烤著,沒等烤熱……
細細地咀嚼……我讓它在口中充分攪拌,混合,感受,很慢很慢地下咽……喉嚨口的一陣暖意,很短的一陣,暖極了……我們拜謝藏人。謝他不被麻風摧殘的友善。
我們看見了大渡河……
從乾寧往丹巴一路下坡。
東溝的水潔白。它接來犛牛溝的更白的水。
藏民搭起帳篷,在溫泉中洗澡……
水白得發光。它左一跳右一跳,在陡水崖變做一簇簇的泡沫和水珠,浮了過去。
——這兒該開辟旅遊!
——這算什麼!
小張對她不以為然。他上過黃龍寺、九寨溝、紅原和諾爾蓋草地。九寨溝有地球上最美的水。
下滑了一個半小時,終於從橋旁擦過。人多了。拐向丹巴以北的五裏牌。踏勘完畢,許元元當過一陣這兒的主任。
——當年,這裏隻有一戶人家……
大渡河蹦蹦跳跳地向南,樂著耍著,使著性子……河心的亂石不願相讓。河水啃它……恨它恨得咬牙切齒。
猴子在張望……我們站在崖上。我們是三十五個。
最經得起的三十五個。
我們和麵前的河。
雲母碎屑隨風飄蕩,衣上,頭發上,被子上,到處閃閃發光。她對它失去了興趣,不再慷慨地說什麼“見者有份”啦。
座談會上,她又記下數據和事實(她懂的多了,很少要求重複)……她走進宿舍、衛生所(當聽到當年給藏民打一針要用六七個酒精棉球時,她連連搖頭)……她在茶館裏買了碗茶,邊喝邊和他們擺龍門陣……她喜歡平等的、輕鬆的、麵對麵的,甚至一對一的聊天。
丹巴叫她十分失望。她又騎自行車了,聽錯了話,汗流浹背地把車扛上死路,收獲是踩了一腳牛糞……她異常驚奇地說,看到了一條牛仔褲……當她推車走在建在坡上的丹巴鎮時,引她注意的還有一張公判刑事犯罪分子的布告。她走進書店,很快又走出來……寄信時,她嫌郵局過於洋氣。她說喜歡古老的木樓,不用一根釘的,她說,她是“木樓主義者”……
她執意要去經堂。
門關著。我們去找人……
她走上梯子,興衝衝的,連廁所都張望了一下(它建在樓側,簡陋但實用)……經堂很暗,藏族老人為我們開窗。她得到允許後,敲了敲懸掛著的鼓,摸摸各種器具……她嚐了一撮糌粑,說是“挺香的”……她用掌心抹去班禪照片上的浮塵……
老人展開珍藏的佛像,一卷又一卷……
那是一位喇嘛手繪的,他早已去世。她恭敬地接過,將佛像一一掛起,仔仔細細地端詳……色彩很豔……
她請大家坐下,席地而坐,在佛像前合影……閃光燈亮了。
隨後,她走上被磨光棱角的獨木梯,高高興興地上到頂樓的平台……
手無寸鐵……
斷糧……
無論清河還是修建驛道,都沒有肚中的饑荒來得實在。必須找到吃的。
山上有野豬、老熊、豹子、猴子、獐子……真該帶上槍的!
我們學著神農在嚐遍百草。全隊唯一的醫生周惟漢懂點草藥,懂點而已。那天,我們找到了“癩皮瓜”(學名是什麼?),全隊為之精神一振。在我吃下去三個小時後,他們也吃了,人人急不可耐。可幸的是它確實無毒。
癩皮瓜非得煮熟,不然會惱人,吐個不休。它硬硬的,不容易煮垮。它是主食。配上崖邊又香又綠的山韭菜,比賴湯圓,比夫妻肺片都好。
沒鹽沒油……沒房子,也沒帳篷……就是沒人叫苦……
我們比藏民還藏民。
廣東人是很有眼力的,當我們終於吃起蛇的時候,便佩服他們的先見之明。蛇冬眠了,很難找到,我們還是不斷地打攪了它們的清夢,來點小吃……還有田鼠……
四出探路……
鄧六龍好樣兒的,他終於走出亂石包,幾乎是憑著嗅覺走到了孔玉。孔玉區的幹部從未聽說過我們,他們差點把鄧六龍當成了野人……多謝他們的善意,我們吃到了苞穀籽籽,雖然不多,總算有了人的食糧。
兩個月後,才建起若即若離的供應線。
晚上,她來看我,帶給我巴底的珍珠石榴。它大如柚子,非常甜。她說,她想寄一個回家。
巴底的什麼東西都大,當然,除了人。
我們坐著聊天。她抱怨丹巴的風沙太大,我說,隻不過是“微風”,不算什麼。
我對她說,有些事不容易忘記,不管是不是相隔二十多年。它一步不落地跟著我,跟走了。
不需要特別費心去記。有些事費了心也難記住。我愛經曆能讓人記住的事兒。
她問我怕過死麼,停了下,又問:
——你為什麼沒死?
——我命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