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醜爺(1 / 3)

——《長河落日篇》之四

鐵凝

先前,老三股分家時,隻有兩處沒分:一處畝大的葦坑,一處畝大的棗樹行。

老三股指的是我父輩的父輩。我父親說。

老三股兄弟三人,雖家居冀中鄉間,但名字文雅,他們以德字相排,即德惟、德吾、德馨——顯然出自《陋室銘》。三“德”各得一子成為中三股。他們的名字再無排列,且不文不雅,逢醜便醜,逢俊便俊,名字是信口道來。老醜爺便是老大德惟的兒子。

老三股像是作為問題,又像是作為團結和睦的象征,把葦坑和棗樹行遺留了下來。中三股以下的小三股們,稱那地方為“老夥”的。

葦坑靠近村邊,坑底平時旱得幹裂,雨季才從村裏排進些泥水。中三股也不關心那蘆葦的生長。隻到深秋,地光場淨時,他們才想起對於那蘆葦的收獲,也才會有一股派了“使者”,去串聯其餘兩股。那使者一般都由小三股們充當。

“我就常去充當那使者。”我父親說。

使者招呼起小三股,在坑裏胡亂收獲些穀草一樣長短的葦秸,胡亂分作三堆,又由著各自的智慧胡亂拖回家中,和柴草堆放在一起,然後再和柴草一樣慢慢填入灶膛。

三股們對於棗樹行都是重視的。

每年端午過後,棗樹行便活躍了起來,端午是棗樹呈現出價值的標誌。那時,棗子長到可以塞住鼻子眼,三股的女人們便在樹下紡線、絡紗,防備豬羊和孩子的糟蹋,仿佛守衛棗樹的女便衣。七月七過後,棗樹會得到更進一步的重視,這時女便衣換成了小三股的兄弟姐妹,他們是專職守護者。直到收獲,他們的崗位責任製才被解除。收獲的儀式也是隆重的,那時,老三股以下的所有男女老少,執杆拿棍一齊出動,鼓崢崢的棗子和樹葉同時被梆在地上,人們就近斂成數堆。分配時也不馬虎,總是先有用鬥排出屬於三家的大數,再用升分配零星。那分配的執法者便是老醜爺。

老醜爺執法總是要表觀出些力量和才幹的,他以那高大的身軀、銅鍾樣的聲音贏得了這個職位。他先是走近各堆,信手抄起一把,內行似的掂量一下成色,然後亮起大嗓,招呼各股拿筐籮和布袋。然後就鬥滿升平地把散堆著的棗子排成三堆,由各股裝入自己的家什。老醜爺行使職權時,其餘兩股的男人女人,都表現出了對他必要的尊敬。他們和氣地接受著老醜爺的鬥、升,和氣地將分配所得背回家中。

小三股們卻總是從老醜爺的力量和才幹中看出些破綻。他們走近屬於老醜爺的棗堆旁,互相捅捅說:“看,大荷包。”

“大荷包”是棗樹行中的上品,體態、分量如青核桃,核兒才如寸冬大。此外,行內還生有屬於中檔的大串杆和屬於低檔的二串杆。打棗時大荷包落在大荷包樹下,屬於老醜爺的那堆,大都是從這裏撮起來的。

除卻棗樹行裏的大荷包樹,老醜爺家還有一棵大荷包樹,那是德字輩時從棗樹行移來的。現在棗枝已撲散過房,秋天沉重的果實壓彎樹枝,掃著泥皮屋頂。

“那兩股沒移過棗樹麼?”我問父親。

“移過。”父親說,“都是大串杆和二串杆。”

盡管小三股們不斷發現老醜爺在分配時的手腳,但老醜爺還是掌握著分配大權。他們的忿忿然終敵不過老三股遺傳給中三股那一切從團結願望出發的氣度。他們便在老醜爺身上另打起主意,合夥去計算老醜爺家裏那棵大荷包。當大荷包又掃住房頂時,小三股們常趁中午老醜爺歇晌,從房後爬上房頂,先吃個撐飽,再揀些肥大的塞進衣兜。但他們的動作再輕,老醜爺十有八九還是能被驚醒。還有他的老伴“老跟”,警惕性更高於老醜爺。小三股們常常想到,老醜爺是被老跟推醒的。這時老醜爺便在屋內大喝一聲:“誰!”那聲音立刻隔窗紙傳出窗外,再升至空中。接下來便是老跟——老醜奶奶的聲音。她不喊“誰”,卻喊“誰呀?”喊完,爺和奶奶就一一出現在樹下。他們行動之迅速,常常出乎小三股們的預料。小三股們為了不披露“自家人”的身份,便匍匐下來,通過空隙觀察樹下,奶奶和爺都光著上身,正朝房頂張望。老醜爺那兩塊多肉的顴骨漲得通紅;老醜奶奶拿把蒲扇,一麵拍打著身上什麼地方,一麵不停叫罵。但那罵聲裏並無髒話,隻是些:

“你家裏沒有啊,專來糟踐俺家的。”

“看我不上去!上輩子還在一個鍋裏掄馬勺哩!”

……

她一邊說,一邊推搡老醜爺:“你上去,看看那是誰。上呀!”隨著她的推搡,她那吊在肚子上的兩隻長奶,在抿腰褲的褲腰上不住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