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醜爺不上,也不再喊“誰”,兩塊顴骨漲得更紅。他隻是一味地倒退著朝房上張望。小三股們早已趁著奶奶和爺爺的推搡,溜下屋頂。
老醜爺揀起他們遺棄在地上、被認為不合格的果實,在手上蹭蹭,一個一個擺上窗台。
老醜爺的窗台上,還是不斷增加著“不合格”的新棗。
老醜爺和老跟注重大荷包,卻不注重其他,包括自己的後代。因此小三股的哥們兒中沒有老醜爺的後代。老跟並非不能生養,過門不久添過一個也有著兩團胖顴骨的子。那兒子幾個月時得了驚風,請了個醫生讓發汗。六月天,老醜和老跟拿床被將兒子蓋嚴,被子三邊再壓以枕頭。半天過後查看汗情,仍不見汗,便決心再捂半天。當再次查看汗情時,才發現他們捂住了一個死兒子。那時老醜爺和老跟也不悲痛,老醜爺用個荊筐將兒子背入祖墳,溜邊掩埋。後來兩人似有過默契一樣,一輩子不再生養,且對於那些小三股們,也常作些不屑的神色。
沒有兒女的拖累,老醜爺和老跟奶奶日子過得自由、散漫。兩口人的口總是好糊的,況且他們還有六畝水田,一頭大驢。耕地、下種時,隻要在六畝田中拿上苗,人和驢便閑散起來。水田不比老醜奶奶的肚子,種子撒下去,地裏總會有所收獲。許多年來,老醜爺的家景還能把上小康,那小康之家卻隻鍛煉了老跟用白麵拌疙瘩的炊事本領。遇到二人對疙瘩湯膩煩時,老醜爺便到後街飯鋪端燴餅。他用個大海碗捧著熱氣騰騰的燴餅,也不避人,走回家來夫妻同享。
飽暖生閑事。那時候可以用飽暖來形容老醜爺的家境,但他們並不生閑事。因為閑事大多是貶義。他們隻有嗜好。老跟的嗜好是摸紙牌,摸起牌來能忍饑挨餓。那時老醜爺就不必再把燴餅端回家來,一人泰然坐入店中用餐即可。
老醜爺的嗜好較老伴高雅。他年幼時在城裏上過“高等”,不僅能讀懂通俗文學的《施公案》、《彭公案》,且能讀懂半文言的《三國演義》。老醜爺的讀是為了講,講便成了他的嗜好。他的口才和表現能力無論如何都是可以和當今的專業評書演員相匹的。他精出來的段子情節緊湊、跌宕有致,講述時再攙些當地方言,確實能使聽眾進入一個理想的境界。各種年齡層次的鄉親常把老醜爺擠在一個角落“激”他,受“激”便是老醜爺最最得意的時刻。他將情緒稍加醞釀後,張口便可出奇製勝:“話說聖上丟了三樁國寶,就給施大人施不全下了一道聖旨。聖旨下,施大人一跪跪在地溜平,大太監把聖旨唰一打開說:‘施不全聽旨,找著三樁國寶,高官撿做,駿馬撿騎;找不著三樁國寶,居(舉)家犯抄,河(活)滅九族,連你施不全的官職一抹到底。’”
聖旨的原意或許書中不曾記載,但經過老醜爺精心杜撰,便成了這個段子中的精華。能否一口氣道出,更是考驗講書者功夫的所在,老醜爺每次都是一口氣讀完的。然而這個段子卻不是老醜爺最喜愛的段子,他隻需稍施小技便可收到意想的效果。他最喜愛的段子當屬關雲長掛印封金,直到過關斬將。那是由他的真情實感譜寫而成的,當然,也不是任何一個場合都能將他激得開口。那要看聽眾的層次和相應的環境氣氛。那時他仿佛關公的化身,他那高大的身軀,有些彎曲的雙臂,那多肉的漲紅著的顴骨,那銅鍾樣的聲音都一齊調動起來了。人們不隻一次看到他聲淚俱下地講完,用兩隻飛出棉絮的襖袖撮著眼睛,半天才能歸於平靜。
冬夜漆黑無邊,老醜爺在他的小屋裏,麵對如豆的油燈,用他的聲音他的淚,用他那投印在黃泥牆上的巨大身影,為鄉親創造出一個神秘、生動的世界。人們忘記了身上的寒意和家中的空鍋,和他一起誠心為古人擔著憂愁。
老跟反對他講“掛印封金”,她說那要傷身的。她常常突然出現在老醜爺的麵前,轟開觀眾對丈夫說:“還講,能當吃當喝?你這也算是為‘嘴’傷身。”
人們回味老跟的話,這才想起老醜爺為關雲長付出的心血,仿佛做了一件對不起這二老的事。他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雙手抄進襖袖,摸黑回家。
老醜爺並不在意老跟的斥打,仍然願意聽到聽眾討他的攛掇。英雄無用武之地就等於不是英雄。
老醜爺並非沒有將施不全、關雲長和吃喝聯係起來過。那是一九六○年。那時,當他徹底和疙瘩湯、燴餅決裂後,曾下決心下海入梨園,趕集上廟會擺書場,誰知終因對於“一天等於二十年,舉國都已進入共產主義”的精神準備不足,受到縣文化館的幹涉而告終。他沒有新段子獻給那個時代,之後也沒人再攛掇他講書了。後來加上那個棗樹行也被砍伐一空,老醜爺和老跟就像和這個地球割斷了聯係。隻有他們院裏那棵“大荷包”不知用什麼辦法保留了下來。夏天中午時,人們偶爾還能聽見老醜和老跟為孩子上房摘棗發出的呐喊。那自然已不再是小三股們。老醜爺聲音照樣洪亮,但細心人能聽出那是缺少底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