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見過老醜爺一麵。那年我回到了老家,受到了鄉眷們的特殊待遇,連請我吃飯各家都要“排隊”。
老醜爺不在排隊之列,但我總要去作拜訪的。
那棵“大荷包”果然還在,樹皮黝黑,樹葉卻繁茂。據說棗樹生長慢,形狀難變。我猜它和我的父輩——小三股偷棗時沒什麼兩樣。隻是老醜爺的房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得多,聽人講是被老醜爺“吃”去的,先吃外麵的辰磚,再吃些檀梁,最後隻剩下一個形狀不明確的角落,像蹲在地上的一個立體銳角。老醜爺就從那個角中走出來,把我讓進去。
角中僅有一炕,炕前一口空大的深鍋,炕沿上坐著一位白發老婆兒,頭發打著綹兒,臉上皺紋繁多,很細碎。這當是老醜奶奶了。老醜爺身板雖顯佝僂,但高大的身軀和這個三角地帶仍然顯得很不協調,一頭雪樣的發茬,將顴骨襯得更紅。我免卻“老醜”和“老跟”,隻叫過爺爺和奶奶,他們親熱地叫我“妮兒”。這是老家對姑娘們的昵稱。
“妮兒,你看你爺爺。”老醜爺說。
他不願使我看穿他們的不景氣,但這又是無法掩飾的現實。
我一時不知說些什麼,隻是出於禮貌問問他們的生活和身體。
“好。”老醜爺說。
“好。”老醜奶奶說。
幸好屋裏刹那間就擠滿了人,半大姑娘居多,大都是老三股的後代們。人們多年不聽老醜爺講書了,這次趁我來,他們一定要攛掇他講一段給我聽。
我不想加入這攛掇,總覺得老醜爺是我的長輩,況且這房子、這炕、這口鍋……但是攛掇的人更多了。除年輕人外,堵著門的還有不少長者。人們一麵攛掇著老醜爺,一麵觀察著我的眼色,那眼光像是對我說:因了你老醜爺的存在,你應該興奮;又像是說:你不是作家嗎?和老醜爺總有些職業的聯係吧。
我不知老醜爺的熱情是怎樣被激起來的,一切跡象證明,他是蠢蠢欲動了。他在那唯一的舊木圈椅裏局促不安起來,顴骨緋紅,眼裏跳躍著火花。人們感應到了那火花的不同一般;麵對一個遠道而來、被稱為作家的晚輩,老醜爺終究又忘卻了“為嘴傷身”,也忘卻了一九六○年被縣文化館轟出縣城的“前科”。
“這雲長自從掛印封金、離開曹營後,保護二位皇嫂就上了路。再者,那赤兔馬日行千裏……”
這當然是一個高規格的開始。人們立即雀躍了,眼裏都跳躍起火花。再下麵當是“過關斬將”了。
我有幸聽完了老醜爺的段子,他的材、取舍、敘述才能果然不凡。但我心中卻充溢著幾分淒涼。那故事我最多隻聽進了三分之一,其餘時間隻是走神。我無意中還發現,就在和那盤不方不正的土炕瀕臨著的窗台上,散落著幾顆大棗,那便是大荷包吧?也許是灶膛的煙火將它們烘烤得時間過久的緣故,它們並不是我腦子裏舊有的那種大荷包。它們顯得幹癟、瘦弱,和所有棗子沒什麼兩樣,它們使關雲長過關斬將的形象,顯得也不那麼英武了。
有人喊我吃飯了,人們也四散開去。老醜爺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兩條彎曲著的胳膊,說:“妮兒,在……這兒吧。”意思當然也是吃飯。我再次看看炕前那口黑洞洞的空鍋,隻是說以後吧,我還有機會回來。
這時老醜爺麻利地爬上炕,從窗台上收斂起一把棗,一麵往我口袋裏塞,一麵說:“大荷包。”
我把手斜插進衣兜,從那棵大荷包下走過。幹硬的棗枝將藍天割成無數無形的塊,我回頭望望二老,映襯他們的便是這麵被棗枝割得細碎的天空。
我離開老家不多日,就傳來老醜爺去世的消息。他一生從不得病,也從未吃過藥,人們說是無疾而終。中三股的這一股,算是永遠地消失了。
老跟依然活著,沒有人再去騷擾那棵大荷包。活著的人再無機會聽老醜爺講書,夜也不複那樣漆黑、神秘。晚上,人們都坐在電視機前去看世界,從那玩意兒裏,連七名宇航員離地幾十秒就喪了生都能看到。
(原載198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