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微瀾(1)(1 / 3)

——《沒意思的故事》之十

李國文

後來,你就離開H市了。

離開那天下雨,雨並不大,他沒有到碼頭來送你。

你後來想,如果他那時來了,也許倒不可收拾,也許會使你做許多白日夢,也許,結局沒準很糟。

可是繼而一想,若能尋求到真正意義的幸福,又有什麼值得在乎的?

你也詫異自己,到底還是去了,鼓起多大的勇氣嗬!天曉得,簡直是破釜沉舟。你長這麼大,還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大膽行動。此後,你相信,你再不會有這份豪氣。

你為什麼去,他再清楚不過,這還用得著說麼?若是能用語言來表達這微妙曲折的感情,恐怕倒索然無味了。他沒有來送你,雨並不大。

每個人的性格,也許像模鑄似的,形成以後再難改變。他不會來的,肯定不敢來的,果然也就沒有來。你沒法了,隻得任這艘江輪載你走了。

你倒並不悔,因為你雖然纖弱,但還是有一點勇敢的潛質,不是終於有這次冒失的旅行。

起錨的江輪折騰了好一會兒,終於慢悠悠地在濁黃的江水中移動。在你視線裏,不像是這艘船在走,而是H市在離開你,這座小城似乎有些愧對你似的後退。這時,你才發現沿岸的垂柳軟了,綠了,在蒙蒙春雨裏低掛著。

你多麼希望在岸邊初綠的柳叢中,看到他的麵孔。

人哪!也真怪!還希望個什麼呢?

別了,H市,也許你不大可能再到這裏來了。

你不怨他,雖然他不來送你。也許,應該來,雨並不大。

你又回到省城,你又趕往機關上班。似乎還是昨天的雨,飄飄灑灑,馬路上張開了許多傘。現在,你擠在一輛無軌電車裏,禮拜一,照例是格外地擠才對,加上春雨纏綿,你打疊精神準備擠的。怪異地倒鬆快得很,可以看到車外邊馬路兩旁商店櫥窗裏擺些什麼。但是,你並不看。櫥窗裏的商品,今天,昨天,甚至前天,大前天,好像永遠是這個樣子。你看那些浮動的傘,飄張的傘,看了一回,又好像以前的雨天,在以前的雨天,也是這個樣子的,於是,你像別的乘客一樣,毫無表情地幹站著。

他不來送是對的,你原諒了他。

每個人都有隻屬於他的處境,要想擺脫掉已經形成的人生格局,大概也難。

無軌電車行行停停,馬路狹窄,又趕上高峰。這路車你乘坐快兩年了吧?自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機關,擠車便是每天的必修課。也許因為這個時間,這條線路趕著上班的不隻是你一個,某站哪幾張麵孔下車,某站哪幾張麵孔擠上來,似乎依稀相識。車子要不是十分擁擠,你甚至用猜測誰該上,誰會下,來做消磨時間的遊戲。譬如在白果巷,準跳上一個穿皮夾克的瀟灑男子,他有時打量你一跟。譬如在三聖祠,那個長得和你一樣文靜的姑娘,就要下車。這一站,必然又有兩個中學女生嘰嘰嘎嘎地拉扯著上來,一直說到下車為止。大概是一對好朋友,像你跟奚如那樣親密。譬如在賢良橋,那位帶蒜臭的“詩人”準出現,“詩人”這稱號是你暗中命名的,因他拿過波特萊爾的《惡之花》在看。這曾使你感慨命運對於自己的不厚道,詩離你那麼遠,遠不可及了。

想不到的,他倒受到繆斯女神的賞識。對此,你除了歎息,還能怎樣呢?

昨夜江輪抵達省城,已經很晚很晚,雨還在紛紛地落,不緊不慢,隻是在路燈的光暈裏,雨絲像飛線似的亂舞,倒多少像你那時的心境,於是你有些失悔,要麼不去,要去就不必急著回返。母親想不到半夜敲門的是你,渾身精濕。那神態休用問得,便猜出了八八九九。不過當媽的還是不放心,繞了半天彎子,總是希望知道H市之行的結果。但你覺得乏味,懶怠講。“真的,媽,我累了!”船上吹了風,回家路上又淋了雨,你體質不算怎麼健壯,現在,在電車裏隻能怔忡地站著。你沒有做猜誰上誰下那種遊戲的精神,甚至在三牌樓,一位久不露麵的老先生登上車來,也未引起你的驚訝,你以為他可能已離開人世。沒想到他還健在,繼續每天擠車,看樣子,他病得不輕,身體愈加弱了。過去,你替他累,今天卻是從他看到了自己,想到你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擠車擠到他那把子歲數,真有點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