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在故鄉的那個小鎮上,讀到過周家收藏的有關載記李師師的大半書籍,如《貴耳集》、《宣和遺事》、《浩然齋雅談》、《東京夢華錄》、《汴京平康記事》、《如夢錄》、《汴京記事》等,大多說的都是皇帝趙佶私幸李師師的朝野傳聞,表麵上似乎真的是李師師甚愛趙佶一樣,而深處的事情,則隻有周家知道,李師師對周邦彥的情感,說是海枯石爛頗為大眾和平庸,而事情的實質,又是千真萬確的如此。那些後院西側的老妓最為清楚,自從那夜周邦彥進了李師師的住室,整整的三日之內,他們沒有誰走出房門一步,白天有日光,夜間有燈光,琴聲不斷,低唱不絕,也不知李師師要給周邦彥彈多少曲子,也不知周邦彥要給李師師吟多少詩詞。到了夜闌人靜,老妓生怕李師師年幼,開苞時傷身太重,處女血流得過多,致使日後每次接客,便要鮮血淋淋,且嚴重時導致經血四季不斷。所以當聽到她的琴聲隨著月落止了,想這文人才女的雅興過了,該上床去了,就趴在窗下細聽。果然不久,李師師的呻吟啼哭淒淒慘慘帶血帶淚地流淌出來,如雨水樣灑落院落,說起來老妓們都是經過了開苞的苦樂,初在床上,女子不諳床笫之事,加之男人又凶又猛,總以為自己花了大價銀兩,不用盡平生力氣就等於沒有得便宜。遇到這樣的主兒,小妓便隻好忍著疼痛,暗自流淚。但多數情況,來開苞的主兒,又都是小妓的相好,在床上百般撫摸之後,才會小心翼翼地入港歡樂。像李師師和周邦彥,彼此恩愛不止,他又是一個名家詞人,在床上不該對師師那麼狠的,畢竟她才是二八的年齡,嫩得如冬天未盡、春天未至就提前紅了的花苞。可是,師師卻是那樣不停地啼哭,聽她那半顫半啞的聲音,老妓也就知道,她是下身過疼所致。著實心疼到了無奈,老妓就在窗下叫了。
“周邦彥,你下手輕些,她還小呢。”
果然,師師不再哭了。
然老妓剛剛離開窗子,李師師的哭聲卻又不期而至,於是再叫。這樣反複到了三次,李師師哭聲更大,且是不歇不停。老妓怕她身子已經壞了,索性推門進去,撩開竹簾,卻見他們並肩坐在床上,被子完好地條在床裏。麵前桌上,擺了師師的琴,有一根斷弦,在桌上搭著遊蕩。周邦彥低頭坐在床邊,李師師扶在他的肩上,彼此衣著齊整,都是正襟的樣兒,仿佛是一對即將分別的兄妹,哪兒也找不到開苞的模樣。在李師師彈斷了的琴弦一邊,是周邦彥寫給李師師的一首《解連環》,宣紙墨字和筆硯,擺在上麵就像擺著他們終不能成眷屬的未來命運。至今,周明始終不能明白,古人的情愛,麵對著就要解懷的肉體,卻能被一首琴曲、一首詩詞阻礙著不可進行,真仿佛人生愛情的最高境界,不是現代人所說的那一瞬間的忘我,而是男詩女樂之類的溝通。為了弄清那首詞中有什麼比解懷床上更有誘惑的力量,周明曾認真地讀過所有有關載文,隻可惜均未找到原作。而從他們久別相思的另一首《解連環》中,似乎也能看到那首詞中,祖先與李師師委實是情濃於火的恩愛。那首詞如下:
怨懷無托,
嗟情人斷絕,
信音遼邈。
縱妙手、能解連環,
似風散雨收,
霧輕雲薄。
燕子樓空,
暗塵鎖、一床弦索。
想移根換葉,
盡是舊時,
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
料舟依岸曲,
人在天角。
漫記得、當日音書,
把閑言閑語,
待總燒卻。
水驛春回,
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今生、對花對酒,
為伊淚落。
由詞可見,祖先周邦彥與李師師的情愛,遠非皇帝與她的床笫之事所能比擬。雖不知道他們三日足不出戶是如何過的,那些詩作都被李師師藏到哪裏。然三日期滿之時,李師師的殉情自殺,卻是足證了他們愛情的神聖,不說是中華的一曲千古絕唱,也非常人的平庸恩愛所能相提而並論了。
現在禦街樊樓的一樓大廳,不再是妓女的歌舞去處,而成了一個商業大廳,所有的日用百貨、奇裝異服、電子產品、女人的化妝用品,以及手工藝品等都標誌著與八百年前的北宋風物的斷然截開。自然,仿古建築和李師師與皇帝私通的無限誇大的宣傳,也不過是為了幾張名不副實的昂貴門票而已。如果說硬要找些宋時的縮影,也就隻剩下大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被現代的文明製作成跑了原樣的印刷品,擺在櫃台上高價出售。周明決定買一筒《清明上河圖》。他付了三十塊錢,買了一個對東京的記憶。當十餘年前,在雲南前線,季紅第一次告訴他說她是東京人時,他心裏一個小小的顫抖,那顫抖就如一朵芬芳的紅色小花,旋轉著落在了他內心深處。他沒有跟她說他的祖先就是名噪天下的名妓李師師和周邦彥,但他莫名地感到和季紅有一種他鄉遇故人的親切。到了那場突如其來的敵襲之後,來日重返營救野戰醫院時,他向她說了,她怔怔地望著他,半晌後仿佛忽然找到了一種上溯之源,說:“怪不得你這麼大膽,原來都是祖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