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名妓李師師與她的後裔(5)(2 / 3)

本來都是一句言笑,可她在說完那句笑話後,先自啞然笑了。這一笑就笑得格外燦然,在二號溝裏的陽光中,仿佛開熟了一朵黃花。就是那一天,也就是那天的夜裏,他們把他們的情愛,在半驚恐、半寂寞、半渴求中推到了極端,從而導致了他們不得已的分手。

那時候,他們在二號溝的溝底,偎依著坐至天亮,待日出天白,方明白自己跑的方向不是溝口,而是溝底,且距邊境很近。想返回原處,又怕大白天裏,這溝崖哪兒,藏有敵軍,或者昨晚襲擊了野戰醫院的敵人,也就藏在這條溝裏。到處是深不可測的密林,到處是自然形成的山洞。他們走到崖下,找到剛好能容下二人的小洞,先後鑽了進去,在洞裏緊緊依偎著身子,也依偎著他們的情愛。初升的日光,從野荊的葉縫之間,漏落到他們臉上。他們壓著呼吸,時刻靜聽著有無動靜,這樣挨到午時,除了鳥的孤鳴,什麼聲響也沒聽見。後來他們知道,突襲醫院的那股遊散的敵軍,是乘部隊席卷過去之後,在其後背攻薄擊弱,以牽製我軍向前大踏步的卷進。所用戰術,也是中國百姓說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策略,絕不襲擊了某地,又在某地坐等報複。在周明與季紅鑽進山洞膽怯之時,事實上二號溝已沒有一個敵軍。他們偷襲了野戰醫院,早就不知去了哪兒。至午時之後,他們在山洞又饑又餓。在確認了不會有敵軍出現後,周明和季紅便鑽了出來,開始朝著被焚的醫院走去。路上他們將槍扔了,扔在一叢荊棘裏,還脫了綴有領章、帽徽的上衣和帽子,一並同槍丟在一起,以求一旦山上藏有敵軍,不至於一眼就認出他們便是中國軍人。當然,這樣做頗有不是英雄之嫌,可在那萬籟俱靜的山穀裏,為求安全,也就隻有這樣。然而,在脫完衣服時,卻發生了一件事情。剛離荊棘叢,季紅又走回去,從荊棘中扒出自己的軍衣,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樣東西,周明問是什麼。季紅說我父親在上前線之前托人轉給我的信。

周明說:“能看看嗎?”

季紅說:“不行。”

周明說:“我知道那信上寫了什麼。”

季紅半信半疑地看了周明,周明便說那信上寫的是:

季紅女兒:

我和你母親隻有你這一個女兒,在前線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要千方百計地活著回來。

父親切切切切

周明背完了,季紅驚怔地看著他,說,你怎麼知道我爸寫了這樣的話?周明說,沒錯吧?季紅便將那信給他,看了果然如此。所錯之處,不是季紅女兒,而是紅紅女兒;落款不是父親切切切切而是爸媽切切切切。信的正文,竟達一字不差的程度。周明望著那信,什麼也沒說,從自己口袋,取出了母親臨別時塞在煙盒中的短信,季紅接過看了,說我們醫院有三個和我最好的朋友,她們都有這樣的信。周明就要過那信,很權威地一並撕了,說,各連隊都有,隻不過不敢讓外人看見。又說撕掉吧,留著有百害而無益處。就拉著季紅的小手走了,其做派實在太像了大哥救小妹於危難之中的模樣。

並不知他們昨夜逃離野戰醫院時走了多少路程,返回那兒,已經是日暮時分。太陽往西山走得很急,日落的聲音如同一片金黃的樹葉,孤零零地飄落在空曠的田野之上,細微地響在他們耳邊,呈在他們麵前的野戰醫院,已經沒有了完好的帳子,沒有了完好的鐵絲網。說起來,那景象淩亂不堪入目。原先站崗的簡易哨樓,被敵軍用火燒了,還有病號的床鋪、急救架、急救藥箱、手術台什麼的,都被燒得隻餘一些鐵條、螺絲。在原先的簡易藥房的帳篷那兒,堆著大片黑灰,還有一縷縷將盡的白煙,在日光中升騰得十分沉緩。遍地是被燒糊的氣息,濃烈得仿佛土地還在著火。而遠處,倒還是青草茵茵,小溪依舊在那草間汩汩潺潺,嘮叨著它的見聞。那些晾曬衛生布和病號服的鐵絲,還橫在空中,有一隻什麼鳥兒,在那鐵絲上驚驚恐恐地站著。它的叫聲,在這突然遭了戰爭洗劫的溝裏,顯得格外嘹亮刺耳。周明和季紅回到這兒,立在還冒著白煙的黑灰麵前,彼此看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那神情似乎要問對方,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又好像說果然成了這個樣子。季紅呆著不動,慘白的臉上,被夕陽照得透亮,仿佛能看見她體內的血液,也被這戰爭的本來景象驚成了白色。周明從黑灰邊上繞過去,漫無目的地在那狼藉一片、做了戰場的野戰醫院舊址上走了一圈。他們排住的帳篷塌了,隻有一根柱子還直直地立著,擎起的篷布在半空沉默得使人窒息;帳篷上,被燒焦的彈洞,宛若一隻隻眼睛,在凝視著天空的落日。周明掀開帳布,走進帳內,他看到所有的木板床鋪都倒在地上。他的綠色茶缸,被砸扁了口,漆都剝落得不成樣子。他撿起茶缸,試圖讓它恢複原樣,又掰又捏,沒有結果,又將茶缸扔了。帳篷內沒有槍,沒有彈藥,極像一間燒塌的房屋。可是有血,排長專用的那張行軍桌上,灑滿了許多血漬。望著那血,周明心裏一陣急跳,就像一串冰石從他胸裏隆隆地滾過,又冷又響。他過去莫名地在桌前站站,似乎想弄清到底是哪位戰友的鮮血,仔細看了一遍,又惘然地走了出來。他走進醫務人員住過的帳子,那帳子隻塌了幾個角,篷布上彈洞也少。這說明戰鬥主要在警衛排住的那兒進行。還有女軍醫、女護士、女衛生員的帳篷,裏邊除了被人搜尋過的淩亂,別的還好,沒見到血漬。周明從帳裏鑽了出來。太陽已經落盡,遠處的山脈,是一層漂浮遊動的紅暈。那縷白煙還在無休無止地升騰。季紅仍然立在那兒,穿一件小開領的白襯衣,很像立在田頭的誰家新過門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