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心比身先老(1)(3 / 3)

中午我午睡。下午看馬術隊訓練。黃昏後我從飯店晃悠出來,去帕廓街。晚上的帕廓街商人和遊客都稀少了許多,大昭寺這才恢複了它作為古老的朝佛中心的模樣。我恍恍惚惚,舉止遲鈍地漫步街頭,遇上瑪尼堆就壘上一顆石頭子,遇上轉經就逐個地轉上一遭,遇上放生羊就喂它一些糌粑。我在為自己的病體祈求神靈,也在為自己愚鈍的頭腦祈求神靈。

我常常累得走不動路。走不動了,我就坐在廣場上看滿街亂跑的藏狗。看一種亭亭玉立的叫做“章大人”的花。看大昭寺門前被叩等身長頭的人們磨成了鏡麵的大青石。大青石叫我感動。難道信佛的人來此叩等身長頭的人都是不曾接受現代文明的人嗎?不是,人們信什麼做什麼都是有他的道理的。我漸漸在懂事。我絕不會再傻兮兮笑這個笑那個。

我還喜歡看唐嘎。唐嘎類似我們漢族的絲織畫。我們的絲織小品多出自蘇杭,因此也典雅清淡,湖光山色小橋流水。唐嘎的主題內容是宗教,豔麗奪目的色彩,繁複茂密的花紋將金色的光芒和五彩的雲霞環繞在佛像四周。每一尊佛像都是慈祥無比的,就像好心的老奶奶,商販們將唐嘎掛滿了大昭寺的圍牆。使每一個行人和遊客老遠老遠就能看到燦爛的佛的笑容。我坐在廣場花壇的邊沿上長久地注視佛的笑容,溫和寬容之感就會流水一般從我身心淌過。

我還喜歡看穿著沉重青色藏袍的老年婦女當街小便。她們蹲得像一種舞蹈姿勢,寬大的袍子體麵地遮住了一切,隻是有一線水流從她們的袍子底下蚓行出來。她們並不躲閃大街上人們的目光,她們與你對視的時候,你會發現她們的眼神無所謂和安詳得像白癡或者天使。這是主人翁的姿態和眼神,城市是你們認定的,那是你們的事,在她們,城市仍然是高山草原大牧場。多棒!

我百看不厭的還有威風凜凜的康巴漢。西藏有句老話,說是:安多的馬,康巴的漢。西藏康巴地區的男子在西藏是非常著名的。他們是男性之中的優良品種。他們個高,肩寬,腰瘦,腿長,胸膛挺直,頭顱昂揚,他們的麵部輪廓如刀砍斧削,膚色黧黑並且閃耀著絲綢般的光澤。康巴漢的服飾格外漂亮,他們藏袍繡錦,藏靴齊膝,高高的毛邊藏帽上甩動著一縷紅纓,一柄鑲寶石的藏刀斜挎腰間,他們的步伐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有一天,一個進藏旅遊的漢族姑娘和我坐在一塊兒休息,她看著康巴漢激動地說:我愛他們!我真想嫁給他們,你呢?

我開懷大笑。我回答她說:我拿不準。因為據說他們從不洗腳。

在我長大的二十多年裏,老是被人教導著。父母、老師和電視電影一直喋喋不休地告訴你說這是醜的那是美的,這是甜的那是苦的,這是對的那是錯的,這是真的那是假的。可在我遇到的實際問題中,許多標準並不準確。我厭煩了別人對我說些什麼。我隻想自己親眼看。我將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睜大我的眼睛,看這個世界上我能看到的一切。通過看到的一切我想我就會拿準我該怎麼去做。幸福和不幸都是我自找的,從此我不會怨天尤人。

敲門聲。

我轉過臉,看著房門。在低燒的昏沉中我拿不準是否我的房門被敲響。我在拉薩沒有一個熟人。我的夥伴們都待在他們向往的地方。我的房門十天來無人敲響。

敲門聲又響起,是我的門。

我站在窗邊沒動,說:請進。

騎手加木措就這樣走進了我在拉薩的一段生活。

加木措就是馬術隊那個騎黃褐色馬的小夥子。我們已經有十天的默然對視的經曆。

加木措顯然有康巴漢的血統,但他穿的是漢族的運動衫。他手裏拎根馬鞭,熱氣騰騰,汗水津津地站在我的門口說:你好!我叫加木措。

我說:你好!我叫康珠。

加木措笑了笑,想說什麼欲言又止。

我等著他說話。我沒有離開我倚靠的窗台。我頭重腳輕,體內在細細地寒戰。我緊了緊披肩,眼皮發澀地望著加木措。

加木措猶豫了一下,行了個藏式的彎腰禮說:對不起打擾了。紮西得勒!

紮西得勒是祝福與問候的意思。

加木措說完就要給我帶上房門。

我說:加木措,有什麼事情請說好嗎?

加木措說:沒什麼正經事。加木措的一口漢語非常流利。

他說:你看上去好像身體不適,高原反應嗎?

我說:恐怕不是高原反應。

加木措說:生病了?你一個人嗎?沒人照顧你?我送你上醫院去!

加木措說著就要行動,我趕緊告訴他不用上醫院,我有藥。這病醫院治不好,我想這是褻瀆了神靈的緣故。

你真這麼想?加木措驚喜地反複問我,你真這麼想?你也信佛?

我說:我現在還沒信佛,但我真這麼想。

加木措說:那你的病就好治了。

我說:怎麼治?

加木措說:祈求神佛嘛。

我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