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發生了地震,腳下的地在朝下陷落,我感到毓崧的手在慢慢鬆開。
“你母親陶玉蘭答應過我,有朝一日,她會把你連同那件小衣服一同還給我……我等了整整三十年,也沒見她來……”老婦人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還是肖小夢作了補充,她說“文革”的時候她母親懷了孕,診斷為雙胞胎,父親有特務之嫌,被關進監獄,臨走留下話,說兩個孩子,一個叫小夢,一個叫小萌,他這一去不知多少年,將來有機會出來,就依著這兩個名字找孩子。肖小夢的母親作為反動技術權威,自身難保,每月隻有八元生活費,被下放到農場勞動改造。後來在產房裏,遇上一位叫陶玉蘭的產婦,陶玉蘭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見肖小夢母親難帶兩個孩子,與之商定好,便買通大夫,將其中一個劃在自己名下。陶玉蘭向肖小夢母親一再保證,情況一旦好轉,立即將孩子送還,誰知後來又都變了地址,聯係不上了……
“老天有眼,把你送了回來,是我的東西誰也拿不去。”老婦人說著向我伸出了手。
我又向後退。
肖小夢過來,不容分說扯起我,再次把我拉向老婦人懷抱。
“我還是陶玉蘭的孩子。”我執拗地說。
“當然,當然,”老婦人輕輕地拍擊著我的後背,就像拍著一個嬰兒,“不能忘了你的媽媽,她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不容易啊。我讓小夢給她雇個保姆,購置一套房子,也不枉她養你一場。”
“不,”毓崧在一邊堅定地說,“我們現在很好。”
肖小夢說:“好什麼呀,看你那天抓屎的狼狽樣兒。”
毓崧臉紅了一陣,但很快平靜下來,他說:“我會以我的能力照顧我的母親,我不會仰仗誰。”說著他看了我一眼。
“還有我,我跟你一塊照顧媽。”我說。
“真是拗。”肖小夢對老婦人說,“媽,您說小萌的脾氣像誰呀?”
“像你爸爸唄,愛抬杠,還能像誰。”
我把她們說的“小萌”看成了另一個人,那個像她父親的肖小萌與我毫不相幹。
肖小夢拿出一本影集攤到我麵前說:“從毓崧一談起你我就有了一種感覺,你就是肖小萌,後來在飯店裏見到你,證實了我想法的正確。”她翻到一頁,指著一張黑白照片說:“這是我上初三時候的照片。”
照片上的丫頭與我小時竟一模一樣。
看了我和毓崧疑惑的神情,肖小夢笑著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小萌,你是沒有充分認識、利用自己底盤好的良好基礎。”
“怎麼叫利用?”我問。
肖小夢說:“你看我,眉毛是修的,眼睛是割的,鼻梁是墊的,酒窩是挖的,現代科學造就了美女,美女成就了科學……”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這一切,肖小夢與我是同樣的人。
十一
我與毓崧走在空曠的大街上。
一切都如一場夢。
毓崧說:“你如果沒被我的母親收養……”
“那我將是肖小萌,跟肖小夢相差無幾的肖小萌。”
“長在我們家,你……後悔麼?”
“不。”
“你本不該受這樣的苦。”
“可我懂得了生活,懂得了人生……這是無價之寶。”
夜很靜,我們許久沒有話,默默地走著。
許久,毓崧說:“我明天不想參加主持人考試了。”
“為什麼?”
“媽離不開我。”
“咱們可以請保姆,生活不會老是這樣,這是你說的呀。”
“那是過去。”
“現在跟過去還一樣。我明天跟你一塊兒去考場。”
“我不用你陪。”
“我陪你?想得美,告訴你,我也報了名,他們不是要兩名主持人嗎?一男一女,並沒規定一家不許報兩個呀。”
毓崧停住腳步,大聲喊道:“丫頭子,你瞞了我!”
“我要跟你競爭。”
“你在偷偷使勁兒,怪道能侃出那些女性主義的觀點,談理論我不是你對手。”
“關鍵是自信。”
“對,是自信。”
“快走吧,”我說,“我怎麼覺得媽媽的身底下又不利落了。”
毓崧伸過胳膊攬住我的肩,我們快步朝家走去。
我們是一對“孿生”兄妹。
龍鳳胎。
(原載199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