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是一條蟲(1)(1 / 3)

熊正良

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裏,餘寶遜狠狠地崴了一下腳。大約在二樓拐角的地方,他像馬失前蹄那樣,有些響亮地跌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右腳被壓在屁股下麵。一種銳利的疼痛使他的肛門緊縮了一下。旁邊有一泡痰。他的手按在痰上。他用粘有痰液的手抓住布滿灰塵和鏽斑的鐵管扶梯,企圖把那隻腳從屁股下拔出來。這時候一串腳步聲像雜亂的木塊一樣從六樓一直滾落下來,餘寶遜覺得自己被這些像木塊似的聲音埋起來了,他從聲音的縫隙裏看見了米森那被鏡片弄得恍惚縹緲的胖眼睛和林瑜微微張開的紅嘴唇。他不好意思地咧了一下嘴,一使勁居然站了起來。站起來之後他就知道這一次崴得不輕。

米森說,你沒事吧?

餘寶遜覺得自己老想戰栗。他用力咬著牙。哎呀沒事。他一邊說一邊搖頭,手依然抓著扶梯,歪斜著往下挪。

林瑜說餘寶遜你是不是醉了?

餘寶遜說醉什麼醉?這一點酒能讓我醉嗎?米森笑了笑說你沒醉,可是再上去坐坐不行嗎?餘寶遜說我不坐我走。他一手抓著扶梯一手拄著一把紅色的雨傘,就這麼在米森和林瑜無可奈何的目光中挪下去了。有一個穿著毛領皮大衣的正在上樓的女人將身體像壁虎一樣貼在牆上讓他搖擺而過。他聽見這個女人在他後麵對米森和林瑜說那個人醉了。他沒有回頭。外麵的一切呈現一種迷蒙沉鬱的景象。樓房街樹以及人流車輛都在雨雪中趔趄搖晃。他清楚這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我確實有些醉了。他對自己說,並且還對自己笑了一下,然後蹲下來揉腳脖子,一邊揉一邊感到那個地方正在一點一點地腫起來。

事後餘寶遜對自己居然能夠回家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這是第二天早晨,外麵的雨夾雪已經變成了鵝毛大雪,女兒站在陽台上對著滿世界豐盈的白色發出了驚喜的叫聲,妻子則在廚房裏把水弄得嘩嘩直響,餘寶遜坐在床上看著自己的腳。腳已經肥胖得不像一隻腳了,緊繃繃的皮膚上泛著一抹青灰色的亮光。妻子帶著一種清涼的牙膏味道走進房間,冷冷地看他一眼,說,你那隻腳怎麼沒斷呢?過了一陣子她又說,你的傘呢?餘寶遜說我沒把傘拿回來嗎?妻子哼了一聲。餘寶遜努力地想著昨天的事情。他想起來自己一直把傘當拐棍拄著,後來就把它扔了,旁邊好像是一個湖,風很大,雨和雪霰的線條都很明晰,傘越過一顆已經落光了葉子的垂柳向湖中飄落時被風張開了,樣子美麗又淒涼。現在餘寶遜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扔掉那把傘,他茫然地對妻子說,我把它扔掉了。

妻子叫戚美珍,正坐在梳妝台前往臉上抹一些去皺膏之類的東西。這是些比較便宜的東西,戚美珍上街的時候就在化妝品櫃台前轉來轉去,猶豫再三之後便買了一瓶。她就這麼一瓶一瓶地買回來往臉上抹。窗外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戚美珍坐在窗前塗脂抹粉,這情景多少有點生動,可是戚美珍又哼了一聲。餘寶遜清楚地看見她的瘦削的脊背因此而微微震動了一下。他說你別老這麼哼呀哼,不就是一把破傘嗎?戚美珍說是呀,你不就是個喜歡扔舊東西的人嗎?

餘寶遜的臉忽然拉得很長。他說你別老提那件事,扔扔扔我有本事扔得掉嗎?戚美珍扭過臉來看他一眼,目光很冷很不屑,然後又扭回去,繼續用心在臉上塗抹。餘寶遜覺得非常窩囊,他朝她的脊背齜了齜牙,接著就吱嘎吱嘎地磨牙齒,把牙齒磨酸了之後,像個無賴似的罵道,齷齪!戚美珍像沒聽見一樣,對著鏡子看自己被塗抹過後的扁平的臉。後來餘寶遜提著一隻腫脹的腳一跳一跳地往衛生間去撒尿的時候,戚美珍又那樣冷冷地在一旁看著他,女兒也那樣看著他。她們都準備出門。她們拉開門放進來一股急遽的冷風,餘寶遜禁不住一陣哆嗦,他趕緊抓住門框才沒有讓自己摔倒。

餘寶遜坐在床上抽掉了半盒煙。屋子裏煙氣繚繞寒氣逼人。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撳滅最後一個煙頭之後便將自己穿戴好,用一隻腳跳下樓去。城市被雪裹起來了,一種陌生的新鮮感覺使他有了一點興奮,然而這點興奮很快就沒有了,他皺著臉看著漫天飄舞的雪花,感到自己無處可去。

他開始往西跳。母親住在城西。想起母親的同時他想起了若幹年前的一個同樣的下雪的日子,他在一個這樣的日子裏第一次崴了這隻右腳,當時母親沒有把他送到醫院裏去,後來他老覺得這隻腳不對勁,動不動就崴一下。他對母親說,你帶我到醫院裏去看看這隻腳吧。他清楚地記得那是在一個中午。當小學教師的母親剛剛下課回來,正在拍打身上的粉筆灰。灰塵在門口的陽光裏像銀色的粉屑。母親一邊拍打一邊說,好都好了還看什麼?對於這句話和母親漫不經心的神態,餘寶遜一直耿耿於懷,到如今已像陳年積垢一樣板結在心裏,現在他一邊跳一邊對母親說,對於我這隻腳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