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是一條蟲(1)(3 / 3)

其實那時候他已經有一些醉意,否則他不會發出那種感歎。米森當然明白他為什麼會說這些話,在餘寶遜自以為是轟轟烈烈的那段情感經曆中,米森應該算是一個知情人。不獨米森,連林瑜也似乎略知一二。後來林瑜炒好了菜坐下來喝酒的時候,就很含蓄地笑著問餘寶遜,你們剛才說什麼呀?是不是一朝遭蛇咬終生怕井繩?餘寶遜說沒有人說蛇。米森訕訕地笑著說,是呀,沒有誰說蛇,喝酒,喝酒吧。

餘寶遜覺得非常沒意思,但他還是很撇脫地把一杯酒喝幹了。他有一種想喝酒的欲望,那種燒灼的感覺妙不可言,如同一隻手在抓撓著剛剛結好的疤痂,有點癢,有點輕微的疼痛,使人欲罷不能,於是便抓了一下又一下。

在那個雪天的黃昏,李鳳蓮的一聲問候使餘寶遜不由自主地跌入了往日的情境之中。幾年前一個叫毛毛的女人曾經對他說,你真像我哥,然後就給予他種種諸如此類的關懷。那時候他有一種衝動,有一種毛茸茸的感受。初冬的陽光纏綿而溫馨,同樣也是進修班學員的毛毛仰著一張臉朝著年輕的班主任餘寶遜,嘴唇微微噓開。餘寶遜很想把自己的嘴唇貼上去,但是他最終沒有那麼做,他感到有許多障礙。他們第一次接吻是在這以後的一個夜晚,在毛毛她們班畢業晚會以後,毛毛很傷感地望著他,接著就向他偎過來。在嘴唇與嘴唇接觸的最初瞬間,餘寶遜聽見自己胸膛裏發出了一聲轟然巨響。

躺在八平米的小房間裏,餘寶遜沉溺在對往事的追憶之中。夜氣冰寒徹骨。回憶的結果是令人心裏充滿了憂傷和憤懣。他已經不太去想那些事了。那件事一結束他便對自己說,永遠過去了。那時候他最明顯的感覺就是自己經曆了一場遊戲,扮演了一個角色。毛毛走得太突然了,不辭而別,而且是和另一個男人結伴而行。米森目睹了他在那些日子裏失魂落魄的情狀,出於友誼同時出於一種莫名其妙的仗義,自己作主給毛毛去了一封信。毛毛的回信很短。米森把這封信給餘寶遜看了,餘寶遜看了信之後眯縫著眼睛看著米森,目光銳利得像刀片一樣。誰讓你給她去信的?誰同意你給她去信的?他臉上的肌肉一下一下地抽搐著。米森後來說,當時你那副樣子,我以為你要揍我一頓或者把我吃掉。

餘寶遜沒有揍米森也沒有吃掉米森,他把一件羊毛衫和一件夾克衫扔出門外,想了想又把自己身上的一件襯衫脫下來也扔了出去。這些衣服都是毛毛送給他的。他穿著一件背心蹲在門口,用打火機把這些衣服點燃了。煙氣在樓道裏飛竄。許多人站在那裏看著。被煙氣嗆出來的咳嗽聲像磚頭一樣亂飛。後來管理處的人來了,他們大聲說這是怎麼回事?放火呀?餘寶遜不理他們,繼續往火裏扔了一雙襪子,兩本書,一個硬殼日記本。

米森一邊咳嗽一邊對管理處的人說,哪有那麼嚴重,隻是燒幾件從舊貨市場買來的衣服。管理處的人說,書和日記本也是從舊貨市場買來的嗎?餘寶遜站起來,像看敵人一樣看著管理處的人說,你要把我抓走嗎?

焚衣事件最終鬧到院領導那裏去了,又從院領導那裏回到了係裏。一位副主任代表院領導同時代表係領導找餘寶遜談話。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餘寶遜一言不發,隻是用眼睛的餘光拂著副主任那張黃黑瘦削的臉膛。在此之前他們曾經有過另一次談話,那是因為戚美珍找係領導哭訴了整整一個上午。和那一次談話一樣,副主任顯得非常艱澀非常勉強,他說關於這件事情嘛,其實也沒什麼,而且我個人以為你也會注意火燭的,可是管理處和那一層樓的人都有意見,你說我們怎麼辦呢?副主任說完了之後如釋重負,像平常那樣笑了笑,並且順帶著邀請餘寶遜去他家裏喝兩杯。酒能解千愁。副主任說。餘寶遜搖了搖頭。大約幾個月以後的一個秋夜,這位副主任死於腦溢血,大家議論說他的猝死跟嗜酒有關係。餘寶遜則非常後悔那天沒有應邀去跟他對飲一次。他想人生的機會真是不多,許多事情就是這樣失之交臂。

周圍的熟人突然亡故,在生者那裏除了一些情緒上的波折就是對於生命的一次反省和覺悟。餘寶遜變得大度和寬容起來,不知不覺地原諒了毛毛的情感背叛,他想他們畢竟有過一些彼此都覺得不錯的日子,而結束這種日子的最根本的原因大約是自己還沒有離婚。當然毛毛等不及也是一個原因,而要求別人等下去卻是毫無道理的。那幾天的餘寶遜純淨透明得如同一掬清水。然而一些日子以後,憤懣之情又像一隻歸窠的鳥一樣回到了心中——不辭而別,事先沒有任何跡象,就那麼一走了之,我成了什麼呢?我是一棵樹,而她則像風那麼自由,來了,將枝葉一陣搖曳;又走了,把樹扔在那裏,又去搖另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