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你是一條蟲(3)(1 / 3)

天氣確實很好,與他跳到學院裏來的時候相比儼然是兩個季節。餘寶遜的心情好壞常常跟天氣有關係,因此當他一瘸一瘸地往院門口走著的時候,心裏的那點說不清的悲哀就真的像風絲一樣飄遠了。像平時講完了兩堂課一樣,他懷著一種空無一物的心境回到家裏。

戚美珍不在家,女兒一個人在看電視。女兒告訴他說,媽媽買東西去了。戚美珍回來的時候已近中午,兩隻手上提的都是大包小包的年貨。戚美珍的心情看起來也很不錯,似乎忘了昨天和以前的事情,一進門就像一隻鳥一樣不停嘴,說那些小販心狠手辣。雞都二十元一斤,也真敢開口,現在錢真是變成草紙了。她拿出一副在街上買的對聯給餘寶遜看,問他怎麼樣。對聯俗不可耐。餘寶遜沒有說好,他說行啊,不就是個意思嗎。戚美珍撇了撇嘴,說,我知道你想說不好,在你眼裏什麼都是不好的。她說著居然笑了一下,這種情態使餘寶遜覺得很奇怪,今天的戚美珍與往日的戚美珍簡直判若兩人。到底是什麼原因呢?大年三十,過年啦!過年難道真跟平常日子有什麼不同嗎?

戚美珍在晚上的舉動更令餘寶遜困惑不已。照例是春節晚會,都是老一套,沒什麼大意思。鞭炮聲也像往年一樣。在此之前市政府曾經發過通告,說今年春節期間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現在看來這個通告沒有半點作用。在滿耳火爆的聲音裏,戚美珍有些誇張地打了一個嗬欠,然後拿出一掛鞭炮在門口放了,說,睡覺。又對餘寶遜說,你不睡嗎?明天還要去你媽那裏呢。她邊說邊把電視關了。上床之後,餘寶遜便感到了某種不安。戚美珍的身體像蛇一樣纏繞過來,一隻手肆無忌憚長驅直入。餘寶遜想把那隻手推開,可是戚美珍很堅決。在他們之間這種情形從未有過。餘寶遜忽然想到了藥,他不加任何修飾地問,你是不是吃了什麼藥了?戚美珍哼了一聲。這是她哼得最有味道的一次,輕軟而且溫熱。我吃什麼藥?她說,我這樣就知道那個女人是不是護士。戚美珍的聲音依然輕軟而溫熱,餘寶遜卻感到一股寒氣在脊溝裏竄動。他用力咬了咬牙,在心裏罵了一句。他罵得很惡毒,但他從來不讓惡毒的話從嘴裏溜出來。他擺好了一副死人的姿勢躺著。我已經過濾啦,你拿我沒辦法。戚美珍的手不依不饒,他的意誌在這隻手麵前一點一點退卻,心裏開始有一種痛苦的戰栗。他非常憤怒,翻身的動作很大,被子被掀到了一邊。他說你叫啊,你喊啊,你浪啊!然而戚美珍則躺著一動不動。

鞭炮聲像潮水一樣在大年三十晚上翻湧,硫黃氣息使人燥熱和亢奮。一個平常的日子被人們賦予了特別的意義之後變得如此怪模怪樣。餘寶遜在這個夜晚幾乎沒合一下眼,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戚美珍扳過來。他終於覺得自己徹底枯竭了。早晨起來的時候,他的臉上泛著一抹幹澀的青灰,顴骨峻峭突出。到了母親那裏,母親用一雙灰糊糊的眼睛盯著他看了許久,然後朝戚美珍嘟噥著,你應該去買一隻雞,再買一些杜仲,給他燉湯喝,否則他會吃不消的。

他難得這樣。戚美珍臉皮很厚地說,這也就是過年呢。

母親把臉皺成一張風幹了的柚子皮,說,這種事也過年啊?

戚美珍小聲說,我有什麼辦法呢?一副很婦道的樣子擺在寬扁的臉上。

餘寶遜一眼就看出戚美珍在演戲,而母親則在無意中成了一個配角。這種談話本來就使他感到難受,他走進房裏在床上躺下來,拉過被子將自己蓋住,準備好好睡一覺。真沒意思。他腦子裏反複轉著這句話,一種沉甸甸的睡意漸漸地在全身彌漫開來。結果在農曆這一年的第一天,餘寶遜在母親床上睡得酣暢淋漓,直到日落西山。

在這段冬去春來的日子裏,戚美珍一直都表現得主動熱情,單就這件事情來說,拋開某些具體細節方麵的不盡人意,戚美珍已經做到無可挑剔了。她甚至真去買了雞和杜仲回來燉湯,那種灰褐色的湯汁其實苦不堪言,喝得餘寶遜直皺眉頭。喝吧,她說,你媽說了要給你補一補呢。到了雙休日,她對餘寶遜說,今天我們廠裏的同事要到家裏來玩,你猜他們為什麼要來?餘寶遜用搖頭作為回答。戚美珍說,他們聽我說你是副教授,都說要來看看大知識分子是什麼樣子。餘寶遜說什麼副教授,我是講師。戚美珍說還能總不給你提上去嗎?副教授還不是穩在那裏嗎?弄得餘寶遜很不是滋味,在她的同事們麵前覺得心裏虛虛的。看得出來戚美珍在廠裏人緣相當不錯,幾個年輕一點的都叫她大姐,並且同時,很客氣也很親熱地叫餘寶遜做姐夫。這種摻和了太多世俗意味的稱謂使餘寶遜覺得相當別扭,他很含糊地應著,一種尷尬的笑容始終僵硬地板結在臉上。

餘寶遜實在不明白戚美珍這種對生活的較為全麵的熱情究竟緣何而起。他無法深究,隻是感到疲乏無力又窮於應付。終於有一天,他在戚美珍的梳妝台上的小抽屜裏發現了一本雜誌,在占據封麵很大地方的一對龐大的乳房下,一串紅色的標題像飛濺的血液一樣觸目驚心——怎樣使夫妻生活美滿和諧。餘寶遜匆匆翻了幾頁,然後長歎一口氣。真他媽的,這段令人難堪的日子居然源於一本地攤雜誌,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戲弄。他對著這本雜誌無可奈何地苦笑著。嘿嘿嘿,嘿嘿嘿。家裏隻有他一個人,他的笑聲像孤零零的彈子球一樣在房間裏蹦跳,既空洞又淒涼,笑到最後他用力咬緊牙關,他聽見自己的笑聲已經快要變成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