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你是一條蟲(3)(2 / 3)

他很懷念那個自我過濾的夜晚。在那個夜晚,他非常自由。一個人一旦成為另一個人的對應物真是一件悲哀的事,他想,但我是一個俗人,不是先知,不能預先明察這一切,我鑽進了一個不知由誰設置的圈套,最初我以為那裏很美麗,現在我隻好這樣——就在那一天,那本雜誌躺在地板上,餘寶遜躺在床上,又一次進行自我過濾。不過這一次比較勉強,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濾去的了,隻不過為了找回那種感覺,而到最後那種感覺居然沒有出現,隻是一場徒勞。他靜靜地躺著。窗外一派黃亮。照樣是個好天氣,餘寶遜眼前卻有些發灰。戚美珍下班回來後看見她的書攤在地板上,向餘寶遜說,你也看這本書嗎?你覺得好不好?餘寶遜沒有吭聲,過了一陣他對戚美珍說,明天我還是到學院裏去住。戚美珍的目光一冷,斜斜地瞟著他。

戚美珍說,你為什麼總喜歡到那個地方去住?

餘寶遜說我也去寫一本這樣的書。

餘寶遜確實想寫一本書,書名就是剛才說話時想到的,叫做《規避與自由》。

餘寶遜的右腳已經不一瘸一瘸了,走得像往常一樣。他沒有注意這隻腳是什麼時候好的。他是走在校園裏一條被樹籬簇擁著的小徑上時才忽然意識到腳已經好了,怔忡了許久,他想我這些日子到底怎麼啦,連腳好了都不知道?

這隻腳在無人關心的情況下自己好了,應該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是餘寶遜近來越來越喜歡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糾纏。他在這條小徑上來回踱著,想弄清楚自己這些日子處在一種怎樣的狀態之中。

小徑的盡頭是一個小土包,上麵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他很想到亭子裏坐下來,抽一支煙,但是他隻是朝那裏望了望,沒有上去。他似乎沒有看見哪個老師在那裏坐過。那個地方很顯眼,連學生也不去坐。後來他就不時地朝小亭子望一眼,這時候他的問題已經離開了腳了,他想我為什麼不去小亭子裏呢?我害怕什麼呢?小徑旁邊是一個四周砌著長條紅石的小水塘,水釅稠而泛綠,飄著許多枯黑的樹葉和空易拉罐以及礦泉水瓶子之類的雜物,但這並不妨礙它映照周圍的景物和天空。餘寶遜在幾片樹葉和一隻礦泉水瓶之間看到了自己的臉,瘦瘦的長長的,顏色不黑不黃,神態像一條魚。一條什麼魚呢?餘寶遜覺得自己好像見過那條魚。後來他終於想起來了,八大山人畫過這種魚,那條魚在那個亦僧亦道的怪才畫中恰似一張打橫了的、省略了五官的人臉。

回到小房間裏,餘寶遜在一張卡片上記下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們怕誰注意?另外一句則是:在鏡子中的自己是自己嗎?

到目前為止,餘寶遜已經有了不少這樣的卡片,卡片上記錄的東西一般都源於他自己的想法與感受,跟以往做的資料卡片完全不同,心情也不一樣,過去他總是急於完成,現在他顯得比較從容。他想這應該是一件曠日持久的事情,而且這個學期係裏給他的課很少,下個學期的課也不會多,他有足夠的時間。

來自各方麵的騷擾是一件令人討厭的事情。比如學校足球場上的喧嘩,其實足球場在學校的西北角上,但喧嘩聲還是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了。他坐在窗前如同沉溺在水底,感受著它的翻湧和流動,看著一排矮房前的幾棵白楊樹葉閃動著薄亮的陽光……樓下的自行車鈴聲,樓裏浮遊著的種種氣息,一隻從窗前飛過的麻雀,黃昏時分成雙成對地走著的男女學生,都可能不知不覺地牽走他的思緒,等他發現了回頭尋找,一切早已蕩然無存。這時候他就會像嚼了一枚苦果那樣把臉皺起來,問自己你是怎麼回事呢。然而不久以後,他的思緒又跟著一串響鈴似的笑聲走了。他跟著笑聲去了一片草地,草地旁邊有一條河。河邊的村莊很熟悉,他當年插隊就在那裏。於是又出現了一些熟悉的臉,其中有幾張姑娘的臉,她們都朝他笑著。他似乎也在笑著。她們的笑容像陽光一樣將他的臉照得很明亮很生動。當他回到這個小房間裏的時候,鼻子底下還浮蕩著花草和泥土的氣息,耳邊也隱約有著鄉村的狗吠聲。其實當時他覺得那是些倒黴透頂的日子,唯一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是和戚美珍在一起。那時候他的夢幾乎都與戚美珍有關係。事過境遷,如今的感受是如此不同,他搖搖頭,對著窗外的黃昏說,時間真是一個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