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你是一條蟲(5)(1 / 3)

陽光已經使人感到有些燥熱,樹木一片蓊鬱,李鳳蓮站在斑駁蕩漾的光影裏,臉色蒼白神情茫然,餘寶遜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他說李鳳蓮是你嗎?他看見她點了點頭並且很晦澀地笑了一下。

現在餘寶遜看著李鳳蓮的手。這隻手正舉起來撩腮邊的幾根亂發。

你在減肥嗎?餘寶遜說,看來我們真是過不得好日子,剛剛有點肉吃就要減肥,減來減去把自己減成了幾根骨頭一張皮。餘寶遜很欣賞自己這種少有的機智和幽默,他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諸如此類的話了。他自己嘿嘿地笑著。白胖的笑容裏溢出了厚重的蠟光。他笑完了之後才發現李鳳蓮在流淚。

李鳳蓮側身而立,麵對著幾棵桃樹,鏽跡斑斑的鐵柵欄和隱約的綠色恰到好處地將她的淚滴襯托得如珠如玉。餘寶遜看著一顆又一顆淚滴遽然而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說錯什麼。小桃園過去就是中文教學大樓。有人從旁邊走過,這樣真不好。他想盡快離開這些眼淚和這個地方,但在離開之前似乎應該有些語言進行過渡,他搜索枯腸,剛才的機智和幽默早已不翼而飛,隻好像小孩逗小孩一樣非常笨拙而陳舊地說,流麻油呀。淚滴依然一顆接一顆。他束手無策,皺著臉站在那裏,臉皺得發酸的時候,他咳嗽了一聲,說,這裏似乎不是哭的地方。

李鳳蓮用力點著頭。

餘寶遜說那你把眼淚收起來。

李鳳蓮又搖著頭。我知道這裏不是哭的地方,我沒有哭的地方,我真想好好地哭一場。李鳳蓮含淚看著餘寶遜,餘老師呀我到你那裏去哭一場行嗎?

餘寶遜又把臉皺起來。李鳳蓮的淚水在臉上爬行。陽光在淚水裏閃爍。餘寶遜覺得無法拒絕,他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哭,可是你不哭不行嗎?李鳳蓮說我求你呀餘老師。餘寶遜說那麼好吧,不過我也求你,小聲一點哭可以嗎?李鳳蓮說我會盡量小聲一點。餘寶遜歎了一口氣說,那你先把臉上的淚痕擦掉。

然而李鳳蓮沒有遵守協議,她一哭就哭出了很大的聲音,弄得餘寶遜手足無措,關了窗戶又拉上窗簾,然後就像坐在針氈上一樣坐在那裏傾聽李鳳蓮滔滔不絕的哭聲。他說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呀?小聲一點小聲一點呀。他的話如急流中的一片草屑一樣微不足道。李鳳蓮哭得淋漓酣暢、起伏跌宕,濕漉漉的哭聲撞擊著四壁,冰涼鹹澀的氣息充斥了房間。餘寶遜覺得遍地是淚水。淚水淹沒了腳背淹沒了膝蓋最後將他全部淹沒了。淚水已經溢出去了。淚水在樓道裏流淌。我真不該讓她在這裏哭。他抖開床上的毯子將李鳳蓮連頭帶肩蓋住了。哭聲現在變得喑啞而含混,那些尖銳的聲音的鋒刃無法穿透縝密厚實的纖維。他終於吐出了一口長氣。

稍微平靜一些之後,他又開始感到不安起來,先是擔心戚美珍會來,接著又發現了毯子上有幾團顏色發黃的汙漬。他沒想到那些過濾出來的東西都弄到毯子上去了。毯子在抖動著。汙漬也在抖動著。他的目光跟著汙漬不停地抖動著。他看著自己被清除的部分欲念附著在一個女人身上做這種抖動覺得非常難堪。毯子裏的哭聲變得微弱的時候,他趕忙把毯子扯過來。李鳳蓮的腦袋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餘寶遜一邊疊毯子一邊問,哭完了嗎?

李鳳蓮啞著聲音說,我哭不出來了。

餘寶遜點燃了一根煙。他終於知道了李鳳蓮要大哭一場的原因。李鳳蓮說,我兒子死了。李鳳蓮的目光直直地垂落在餘寶遜剛剛疊好的毯子上。毯子露在外麵的是半個紫色的花紋圖案,沒有汙漬。我兒子才五歲,五歲的孩子又不懂事又貪玩是不是?餘寶遜點點頭。他覺得自己好像知道這件事,隻是忘了是在電視裏看到的還是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個正在玩耍的孩子掉到下水道裏去了。下水道的蓋板沒蓋上,就那麼巧,我兒子掉下去了。李鳳蓮幹巴巴地說著。餘寶遜跟著說,是呀,就那麼巧,是你的兒子。李鳳蓮說,可是餘老師,怎麼那麼巧呢?餘寶遜說是呀,我們身邊充滿了種種可能。李鳳蓮又哭起來,這一次哭聲不大時間也不長,餘寶遜想一件悲傷的事情似乎總是這樣的,需要一個這樣的結尾,現在該是安慰她的時候了。他不願意說一些節哀自重之類的套話,覺得有些虛偽,於是就拿過一條毛巾,說,擦一擦吧,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

李鳳蓮說,不過去怎麼辦呢?

事後餘寶遜對自己在這個下午的表現感到很震驚,他想我像在聽一個無關痛癢的故事,從前看悲劇電影我都會掉淚的。我的同情心和感受力呢?是變得遲鈍了還是完全沒有了?我確實已經麻木不仁。我像一塊粗糙的老樹皮。他想到了米森。米森也一樣,不止我一個人。然而他不知道因為那個淚水充沛的下午和一條毛巾,李鳳蓮對他充滿了一種感激之情。

一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李鳳蓮對他說,你很像我哥。食堂裏響徹著嘁嘁切切的咬嚼聲,餘寶遜嘴裏含著土豆和米飯說,什麼?李鳳蓮說,是真沒聽清楚嗎?餘寶遜想起毛毛曾經說過跟這一樣的話,他苦著臉笑了笑,說,我沒有弟妹,所以不習慣給人做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