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你是一條蟲(5)(2 / 3)

有一回米森對餘寶遜說,那天我聽到你房間裏有人在哭。米森邊說邊費力地眨著胖眼睛。餘寶遜說你別眨眼睛,你就說聽到一個女人在我那裏哭吧。米森聞到了火藥味,說,我沒別的意思。餘寶遜點著頭說我知道你隻是想聽一個故事。米森的胖眼睛垂下來,看著餘寶遜胸前的一粒紐扣,搖著大腦袋說,你別這樣小氣,上次我隻是笑那件事情的形式,我不是笑它的本質。餘寶遜說別提這些啦,其實我們已經不配聽故事了,我們都成了疙疙瘩瘩的老樹皮。米森說什麼老樹皮?餘寶遜說,比如我,可以麵對一個剛剛死了兒子正在痛哭流涕的女人無動於衷,甚至還可以為自己擇語言和行為方式。米森沉吟了一陣問道,這個女人是誰?餘寶遜說其實你知道是誰,你見過,由此看來我們真是差不多。

米森很厚道地笑了笑。

這是一個下午,他們站在中文係教研成果展覽室的一個窗戶旁邊。展覽室的牆壁上和櫥窗裏有圖片和雜誌以及一些學術著作,他們的東西也在其中。近年來這樣的展覽幾乎每年一次,其目的在於評職稱時讓大家做到心中有數。按理說在這樣的地方談話不大合適,米森當然知道這一點,但他很重友誼,想找一個輕鬆的話題聊聊,以為可以消解一些內在的緊張氛圍。他很怕尷尬。他猶豫著用刮得精光的下巴朝牆壁上點著,說,其實這一次很難說誰就一定能上。餘寶遜忽然明白了他在想什麼,同時明白了米森已經把尷尬轉移給了他。他也很怕尷尬。現在他必須把尷尬推開。他說,我說過我們都差不多,都苦於找不到一個天氣好壞之類的話題。他遞給米森一支煙。兩個人抽著煙相視一笑,笑過之後又無話可說,於是一種新尷尬又把他們抓住了。

為了擺脫尷尬,餘寶遜眯著眼睛對米森說,你知道她說什麼嗎?她說我像她哥。他說過之後就想打自己的嘴巴,你真不是個東西,把這麼一句話拿來做籌碼,你他媽的比一條蟲還猥瑣。米森不知道他在罵自己。米森把胖眼睛睜得溜圓,說,你有危險了。餘寶遜在行為上繼續輕佻下去,他擂了米森一拳,哈哈一笑,在心裏罵道,我操!這時候的米森在他看來既陌生又遙遠,並且十分討厭,像一隻大頭蒼蠅,在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對米森說,其實我們不止很脆弱,還很混蛋。

女人在身體方麵的變化真是令人不可思議,餘寶遜覺得自己看著李鳳蓮又漸漸豐潤起來。李鳳蓮身上開始散發出一種類似陽光的氣息的時候,跟他談起了自己離婚前後的情感經曆。一絲抹不掉的憂傷藏在淡淡的笑容裏,從窗口透進來的陽光將這笑容弄得楚楚動人。餘寶遜覺得自己正在經過一個門戶敞開的倉庫,總擔心自己會溜進去偷點什麼。後來他發現這種擔心純屬多餘,李鳳蓮就是倉庫的看門人。她離婚是因為另外一個人,她在等這個人進入她的倉庫,這個人可以拿走她的任何寶物。

餘寶遜的感受比較複雜。這些感受像一群饑餓的蛔蟲,在他肚子裏鑽出了許多窟窿。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企圖將這些不停地蠕動著的蛔蟲一條條拈去,他做出了很大努力,但結果非常不理想。首先是他看不清它們。他隻能看見一些隱約模糊的東西,如同在灰暗夜色中呈現的物象,總是似是而非真偽莫辨。於是他采取另一種辦法,不理睬它們,他把稿紙鋪開,準備躲到《規避與自由》裏去,這時候那些蛔蟲們便變化成了一些手,一些繩索,拖拽著他,套著他,使他無法進入。他陷入了一種窘境。

李鳳蓮不知道餘寶遜被一些感受弄得心神不定,她一如既往地來找餘寶遜。其實她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有時幹脆什麼事也沒有,坐在那裏翻戚美珍以前帶來的那些雜誌。她的哀傷像一件染了血跡的衣服,漸漸地被時間的流水漂淨了,在雜誌裏看見好玩的事情或是一些漫畫會吃吃地笑起來,居然還笑得有些明媚。餘寶遜的感受就在這些明媚的笑聲中日愈加深。有一回他剛剛走上講台,對學生們說的第一句竟是——我煩死了。說過之後,他自己都愣住了。真是莫名其妙。不過他確實很煩,感受像蛔蟲,煩惱像煙霧。他在煙霧中忍受著蛔蟲們鑽來鑽去。他不想這麼忍下去了。他站起來對正在翻雜誌的李鳳蓮說,對不起,我要出去一下。他把那些雜誌全部放在李鳳蓮手上,說,你拿回去看吧。

當李鳳蓮又抱著這些雜誌來敲他的門時,他沒有讓她進來,而是自己出來了,並且反手把門帶上了。

我媽病了,餘寶遜對李鳳蓮說,我要去看看她。

李鳳蓮說,把雜誌放進去呀。

餘寶遜說,扔了算了。

咦?李鳳蓮很突兀地笑了笑說,裏麵用紅筆畫了很多杠杠呀。

餘寶遜說你管它呢。

餘寶遜在街上溜達著,後來還是跳上了一輛開往城西葡萄架的中巴。這麼些年來餘寶遜閑來無事去看望母親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他站在母親麵前,內心暗暗吃驚。沒想到母親真的病了。母親躺在那裏,白發散亂,滿臉黃皺,用一種粘連含糊的聲音對他說,我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