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3:28分,在電腦前坐下。時間過去了兩分鍾,變成曆曆可數的幾個方塊字。仔細觀察黑色的電腦鍵盤,可以發現方寸之地上,其實有著頗為豐富的顏色。一根如果不是十分精準描述,姑且可以稱之為黑色的細長頭發,事實上,從昨天晚上八點開始,這根最終將很快失去生命的頭發已經變成了紫色。黑加侖紫。短暫,同時也是永恒。
有關黑加侖的知識有許多,比如它的學名叫黑穗醋栗、別名叫黑豆果、哈薩克語的發音是“卡拉哈特”……這些知識印在書本上,掛在網絡裏,和那些行道樹低垂、最為接近地麵的葉子一樣,和她的生活保持著可以遠可以近的關係。真正開始進入生活並很快融為一體的,是顏色本身,當然,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黑色將從發根重新向上延伸,以比水銀柱緩慢得多的速度,黑加侖或許就此被可可豆代替、或許是夏威夷果。但是至少,在最近幾星期內,她將被各種各樣的紫色布滿。比如此刻她的視線所及,電腦左側、下窄上寬的玻璃杯沿,一枚因為清晰,看起來頗為精致的紫色下唇唇紋。
2
她向他走去。哪天去W家,我不再化妝就好了,那說明我對自己的皮膚有了足夠的自信。從他背後經過時她稍稍停留了幾秒鍾,看著打開的網頁。現在去很多地方,五一期間各地連續發生重特大交通事故,我都已經不再化妝了。被短暫拔高的音量迅速跌落成喃喃,或許加一加除以二,它們恰好與她的正常音量等值。
我好了。他抬起頭,一張淡妝的臉和這張臉後麵所顯露出的大片耀眼天色幾乎同時進入他的視線。那好,我們走吧。他關上電腦,從椅子上站起來。等等,我要吃藥。電腦左側的玻璃杯裏,他喝剩下小半杯白水。我的頭有些痛,但是現在還很輕微,這時候吃藥,她的右手窩起,捂在唇上,憑經驗他可以知道,那會是一片“去痛片”。她咽下最後一口水,如果發作出來再吃,你知道的,就得兩片啦。
他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轉身向客廳走去。午後簡短的對話裏,凝視持續的時間不到一分鍾。幾個小時之後,他將因為來自另一雙眼睛的注視而被她輕輕數落,但是眼下,他沒法想到那些。她搬過來住已經整一年了,這樣的對話一個月總有幾次。起初他將它看成是一個遊戲,她要撒嬌啦,當然也許確實有些病,但不會那麼嚴重吧。他將奪下她的杯子,摟住她,你不是真的頭痛,你隻是需要我抱。她在他懷裏安安靜靜。是的,一個小把戲,他更加確信了這一點,但我並不拆穿你。有一天他抱著她,好一會兒,誰也沒說話,他微微搖晃身體,成功地模擬出假想搖籃。她的頭突然轉向另一邊,吐了。遊戲於是結束。
在這一天的晚些時候,她將和他的朋友們站在一起。其時夕陽已下,但是,還沒到指定時間,就像塗上染發膜後,必須耐心等待25分鍾過去,頭發才能顯出事先選定的顏色一樣,天空在那時呈現出一片茫然,然而內裏卻有條不紊嚴格依照程序變化,比如,先從淡藍到灰藍。站在這樣一片表麵淡藍的天空下,眼神從吹肥皂水的小孩移到稍大些,鼓起腮幫子試圖吹起一個氣球的另一個小孩,再沒什麼可看的了,她或許並沒這麼想,但是她確實沒法從嘰嘰喳喳的女人們、以及樂此不疲於將那些尖細的嘰嘰喳喳磨鈍的男人們身上找到哪怕是一個定點。明確的距離總會給人足夠的安全感,不是嗎。
你這隻藍色網兜,和她的眼睫毛倒是一個顏色。她抬起頭,一個男人,他的某一位朋友,略矮的,同時也是略胖的,站在她與他的對麵。中間隔著他的輕騎摩托,磨鋼需要的一千五百公裏現在去了三分之一。你觀察得很仔細嘛,為什麼觀察得那麼仔細?聲音充滿笑意,就像這從她身體上經過,一刻不停的,五月傍晚的風,在逐漸深重的背景上並未掃出黑鴉鴉一筆一樣。男人一時無話可說,短暫的安靜,不遠處,孩子們仍舊在奔跑,她仍舊看著那個男人。人家和你一樣是畫畫的,觀察入微,那是職業習慣。剛剛開始的凝滯被攪動了,她感到自己大腦左下方,某個地方被同時輕輕波動了,疼痛,在流動的人群與空氣裏,再次出現。
3
攝氏26度的空氣,30至35公裏的時速,輕騎摩托的前行類似有方向的船隻,分開與合閉,接納與消融,不是周而複始,而是無始無終。坐在後座上,隻需坐著,風便一刻不停地迎麵而來,“呼呼”與“呼呼”。
“去痛片”應該已經進入痛區了,它白色的、與疼痛相比顯得過於龐大的身軀宛如一架笨重的戰車,無聲地,同時又是不由分說地碾過。疼痛於是化作鳥獸散,速度靈敏的,跳躍到更高一層,離她的頭皮不太遠了,剩下的,在藥片白色的腳步下成為齏粉。在那些疼痛中,也許也會出現一位行吟詩人?它將怎樣描述這白色的死神?她耐心地撥開午後自上而下的陽光與從前到後的風聲,就像一次又一次舉起手,掠開碎落在眼前的長發一樣,仔細體會著整個被迫浮出水麵的過程。它們的最後一跳,將在她的頭皮之外了,她不無興奮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