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1
台階,一、二、三、四,大理石材質,顯而易見是劣質的,有著繁複的、比土黃略為明亮的紋路。是的,形式很常見,寫字樓或是普通的賓館。台階前,左右兩邊,各有一隻石獅子。裝飾在這裏,總是顯多餘,不夠樸素,當然也不夠豪華。
她登上台階的速度正常,不快不慢,居中,於是在台階消失的地方,腳尖將正對不鏽鋼包邊的旋轉門。居左或是居右,將會麵對的則是表麵看起來一模一樣、鑲有黑色把手的玻璃門(無論往裏或是往外,都既可以拉,也可以推)。
第一晚,她從車上下來,選擇與停車地方距離最短的台階最左側,推開玻璃門,沿著與台階平行的直線前進,從最左側到最右側,再走上兩級材質與室外相同,但是寬度不及一半的台階,將身體轉過九十度,繼續往前,一步,兩步,三步,在空氣緩慢腐蝕下,銀色已經黯淡的電梯門在紅色數字1出現後徐徐開啟。第二晚,她從車上下來(同樣的車,同樣的位置,最後一排靠窗,必須躬著腰跨出一步,伸出右手用力橫向拉開車門,仍舊保持躬腰姿態,將兩隻腳中的一隻,對她而言通常是右腳,小心試探到地麵後,再將另一隻腳放下,站穩。此刻身體自然挺直,返身,再一次彎腰,幅度比剛才減少接近三分之二,用同一隻右手,用力橫向拉上車門),轉身後居中而上,狹窄的旋轉門使她原本規律的腳步失去了規律。室內的兩級台階緩衝了腳步的跌跌撞撞,但是緊張感已經形成,無法立即得到消除。
直角三角形,兩邊之和大於第三邊。但是第三晚,她在另一個城市。
2
一個高個年輕男人,一個矮個中年男人,一個小男孩,他們和她一起擁擠在電梯裏。小男孩的左手在矮個中年男人的右手裏,完全被遮蔽。電梯間銀色六麵中的五麵,沒有任何複雜裝飾,視線可以繞開眼前高矮胖瘦的身體輕易地看清這一點。剩下的一麵被他們踩在腳下,是一方暗紅色的地毯(究竟本來就是這個顏色,還是因為多次洗刷導致?),毛毛拉拉的表麵上,居中排列了三個大字——星期六。
數字2在“丁”一聲後褪去紅色,高個年輕男人從她的側麵慢慢走過。我有你房間的鑰匙,你不會不在那裏吧?男人的嗓音相當低沉,語調很平淡。這是普通的、中間沒有停頓的兩句話,沒有帶上特別的感情色彩。她聽懂了,但是並不明白他的意思(很容易聽清楚的兩句話,難道不是嗎?),背影在打開又合閉的長方門框中消失。電梯繼續運動,在四樓再一次停頓,她的視線掃過地下,紅色的地毯看上去不算低檔,左右延伸,明顯比電梯裏的紅色鮮豔許多。電梯門在她身後保持合閉的靜止狀態,門背後的機械運動仍將符合規律。
3
早晨八點,她左右撩開餐廳塑料門簾時,上身共有四件衣服。草綠高領線背心、暗綠亞麻七分袖襯衫、米色毛線開衫、淡藍牛仔外套。下午,她站在一個貌似花園的地方(實際隻有幾棵樹、一個被石頭欄杆圍起的亭子、一個可以拍照留念的地點、或許還有些她沒有看到的景致),上身隻剩下草綠高領線背心。陽光灼烤地麵,白光之下的水泥地上,寸草不生。她站在樹蔭下,看著不遠處不久前才鑄成的一座大鍾,大鍾前立著一個手持喇叭的年輕女孩,高高的馬尾側對著她,黑色的長衣長褲看起來密不透風。汗水還沒滲出那白皙的額頭,但是應該快了。女孩的身旁散開一些中年男女,姿態集中、表情遊移。類似她一路所見的古代人物塑像,站在高高的長方形底座上,名字總在書本上出現,浮在空氣裏的動作似乎含有某種意義,但並不值得琢磨。
山區的早晚溫差太大啦,這句話她會對不同的人說上多少遍呢?
4
他在向前走,燈光昏暗的走廊,一折接著一折。走到她的房間,無論是從電梯口開始,還是從樓道口開始,都需要至少折上四次。紅色的地毯連著紅色的地毯、以一定規則編織其間的四瓣黃色小花一眼望去,一片連著一片。走廊並不寬敞,他將經過男洗手間、女洗手間、辦公室、會議室、一間又一間房間——相同的淺棕黃木門,不同的名稱或是數字。在一些房門背後,空無一人,寂靜的黑暗裏,深棕色、繡有銀色小花的床罩飽滿下垂,使兩張床頭並排靠牆放置的單人床略顯臃腫,之下是駝色的毛毯、寡白的床單。在另一些房門背後,寡白的床單上躺著一個人,或是兩個。
他向前推進的速度十分遲緩,在沒有最終到達她的房門之前,是否可以忽略不計?她已經從裏鎖上了房門,是的,她確實聽見了上鎖時金屬發出的“哢噠”聲,並且,在她躺著的位置,即使房門大開,她仍無法看見走道。但是這個行走中的高個年輕男人,在她緊閉的雙眼之下,依舊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