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真繞。是的,很容易迷路。她將穿著睡衣,和他這樣開始。
5
劇場裏的空座位不多,但是作為客人,她得到了事先安排好的,不錯的位置。舞台上兩個報幕員,一男一女,都在二十到二十五歲,西裝與小禮服,麵朝台下觀眾,……歡迎……現在開始……聲音嘹亮,吐字清晰,略有用力過猛導致的顫抖。劇場四周爆發出掌聲,帷幕降落。燈亮幕起,兩個報幕員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一束射光從後往前,她仰起頭,灰塵密布,像被光吸住了,一時走不開。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手和腳扭曲,擺出雕像般凝固的姿勢。在隊伍的最後,一個匆忙調整步伐的小女孩很引人注目。
每一個舞蹈節目都有差錯,但是掌聲不斷,非常熱烈。最後,所有演員站成幾排謝幕,來自同一所小學的兩位女老師並肩站在一起。但是另一位,一眼可見更年輕些的,在一陣耳語與手勢後,轉身退入後台,她清楚地看見了那張臉在最後轉身前的憤懣。留在台上的女老師和小朋友們一起,臉上鼓起明亮的笑意。
掌聲停止,劇場現在燈火通明,觀眾起立,人們三三兩兩地向出口處走去。一些人仍舊留在舞台上合影(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她不會再看見)。她的兩眼正對舞台方向,但是眼神是茫然的,她在站著發呆嗎?將近一個小時的演出,能讓她繼續處於回味狀態的節目會有幾個呢?
6
她突然坐起身,掀開白色的床單,連同上麵沉沉壓著的駝色毛毯,鋪有地毯的地板不冷,不熱,她赤裸的雙腳一直點到門邊。門鎖被溫柔的方式輕輕轉開,她踮著腳尖往外看去。
底樓大堂,櫃台後的服務員隨意打量了他一眼,沒有任何針對他的舉動發生。他正沿著長廊走來,與她見麵,毫無任何阻礙的(她的房門已經為他開啟)。
走道空空蕩蕩,陌生的房門背後,不同頻道的聲音連成一個聲場。
7
關於散文發展態勢的討論(嚴格意義上隻是各自發言)並不激烈,上午十點擺放的果盤(每兩人共享一盤)沒有發生什麼變化,直到下午三點。下午三點,在她對麵的臉,以不同的方式打起嗬欠。惟有一位女士舉止高雅,手背微曲,窩住大張的嘴,雙眼眯起。她在飛機上曾經數次這樣打過嗬欠,耳膜似乎突然得到疏通,轟鳴聲一下近在咫尺。對麵的這組嗬欠相繼發生,終於有人伸手,拿起了果盤裏黃澄澄的杏子。
她在桌下放了一本書,發言隻言片語地進入她的聽覺。三年前……真實……梨上的斑點……
有一段比較完整的:
誰能證明朱自清的父親真的翻越了柵欄?難道一篇好的散文需要得到一個鐵道片警的證明?
有人在竊竊私語,模糊不清,她抬起頭,看見一些蠕動的嘴,離開了它們淡然凝視主席方向的眼睛。似乎隻有她在左顧右盼,這從後來的記者照片上得到了顯示。
8
她的雙手捧著一本書,背後墊著三個枕頭,枕套與床單一個顏色。齊視線的盡頭正前方是一麵有著弧型邊緣的梳妝鏡,床頭燈映在鏡中,在鏡麵上形成一塊明亮區域。這是兩盞中靠近她的一盞,比較昏暗(與靠近另一張單人床的另一盞相比),它們都無法調節亮度,將旋紐轉開一點或是一直轉到底,沒有任何變化。鏡中的女子神情呆板,頭發蓬鬆(一個小時前剛洗過的緣故),紅色睡衣(隻能看到胸部以上)有兩條不算太細的吊帶,因為綴了荷葉邊的緣故,看起來不算撩人。
嶄新的書頁在她的手指底下翻過,發出如同餅幹碎裂般清脆卻並不明亮的聲音。窗外有個工地,單調的、不清楚如何產生的單音累積成一片甕甕,像一個怪獸正在低低地呼吸。她向下滑了滑,比先前更舒適的姿勢,腦袋順勢滑向左側,右耳,比左耳更為接近房門的,完整地裸露在空氣中——從那裏傳來的,是萬籟俱寂。
地毯十分厚實,在這片綿延不絕的紅色上行走的人,腳步聲都將被它吸收得幹幹淨淨。幾個小時前她曾經穿著黑色高跟鞋走過,尖細的鞋跟擊打著紅色,偶爾也會擊中其間黃色的小花,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但是,總會有其他聲音,在遠離地毯的地方出現,即使小心掩藏。它們將會給出暗示,高個年輕男人正以緩慢而不停的速度向她走來,沒有什麼可以抑製住他的腳步,她在自己的大腦中反複重複著這個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