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長睫毛下,一道又一道強烈的光被射出,嘴角隨之蕩起一些波紋,但在一片人海中,那些瞬息幾變的東西難以成形,因此顯得十分微不足道,她沒能得到任何明顯的回應。它們在空中散開,落到地麵上,立即消失在無數腳底下。
你不累嗎?她問F。我已經累了,她撅了撅嘴,我真的老了。
永和豆漿·回憶
因為幾乎沒有行人,馬路看上去很寬。大風卷落一些梧桐葉,隨意地扔開,他們手挽手走著,淩晨的清涼、樹木的氣味、路燈可以信賴的明亮和F的親熱讓她重新恢複了自然,她更緊地依偎過去,他費力地彎過另一隻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她意外地發現,整個夜晚昏暗的痕跡並沒有留下,它們輕輕地擦過她,消失。
他們步行了很久,將近三刻鍾,兩個人的步伐基本一致所以,有理由相信他們身上都產生了一種淡淡的疲勞感。
去“永和豆漿”坐一坐?
在櫃台邊點完東西後,他們在靠窗的一個角落裏就座。肌肉放鬆下來,她打開她照顧了一夜的蛋糕盒子,她並不喜歡吃蛋糕但她喜歡蛋糕本身,她用叉子挖下一塊,吞下,每次她都希望這種富有誘惑力的質感能帶給她想象中的甜美享受,但每次她都同樣因為甜膩犯起惡心,她還是沒能吃完。
明亮的日光燈下,F突然回憶起她令他心動的那一刻。在“樂美頌”,在一群朋友當中,你是那麼漂亮,當時,我的女友其實就在我的身旁,她後來經常說起你,說你真的很漂亮,我就說,是啊。我不記得了。她感覺到自己的眼神,它們突然就活泛了。那天大家商量去“錢櫃”唱K,我並不喜歡,但是想到你會去,就去了。他沒想到的是,她在送完一位朋友後,直接回了家。他其實並不記得她那天穿了什麼,她自己也不記得,但是她笑了。很多時候她並不認為自己有一張漂亮臉蛋,但她喜歡這張臉,尤其在化好妝後。在幾個小時前,坐在鏡子前,她就曾經猶豫過,她是否要讓自己看起來更賞心悅目?顯然她不是為了F那麼做。他會不會以為她是為了G呢?她沒法否認。化妝本身沒什麼特別的,完全是件平凡的小事,可有時日常小細節卻會導致,因此她沒有按照慣例問F,你覺得我怎麼樣。什麼時候她才能將臉看得無關緊要,像G希望她成為的那類人那樣?
我能和你談談G嗎?我覺得。她用眼神鼓勵他繼續。G的氣質並不,他人緣很好吧。是的。他身上有很重的鄉村氣息,他沒法擺脫。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當初和他在一起就是看重他這一點,淳樸。不應該談下去了,她想讓自己和F都明白地意識到,她對G的感情已經在時間中消磨,隻要不再繼續談論他,隻要變換話題,記憶就會呆在老地方一動不動。
G,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想著其他可能,每天她都忐忑不安地試著重新征服他。如果呆在家裏他就睡覺,他不介意天是否黑了下來,為什麼不再練琴了?不,G什麼都不想幹。是她縱容了他的無所事事。
我覺得幸福。人總是比較容易愛上屬於自己的東西,雖然她清楚,F屬於她,也將隻是暫時的,沒有人屬於任何人,她突然握住F隨隨便便擱在桌上的手,並將它貼在了自己臉上。相愛總比單相思好。他回報她一個溫暖的微笑。他們久久地相視而笑,平心靜氣地交叉著手指,悠然自得地慢慢散步回家。
站在熱水龍頭下,水從她的肩膀向下滑去,水溫剛剛好,她打算寫下這一晚,以一種平心靜氣的方式目睹,她為自己的這個計劃興奮起來。
眼下天空徹底亮了,會是一個好天。F的身體就在她的身後,兩條胳膊圈住她,她屏住呼吸輕輕抬起其中一條,鑽了出來,她不想驚醒他。F改成仰臥後呼吸聲依然均勻。他的臉,她不願意用什麼形容詞,他睡意正濃,神態鬆弛,嘴唇微張,理得短短的頭發壓著草席。一些女人撫摸過這片粗硬的黑發,親吻過這兩瓣粉紅的嘴唇,擁抱過這具修長的身體。他對她們說,我愛你。隻是現在,輪到她將臉頰貼在他臉上。她久久地凝視著他。然後,開始擊打鍵盤。他將醒來,在床上扭來扭去,以一種稚氣的聲音呼喚她前去抱一抱他。情愛中隱隱約約出現了母愛的苗頭。他會喚她,親愛的,這個甜蜜的稱號就和他向別的女人奉獻出的微笑一樣,這批原班人馬將堅持到死亡那一刻,這不是因為他對她們不夠誠意,隻是因為他太愛自己,以至於不願多花些心思取悅她們。現在,從生殖器到腦袋,她從他那裏能得到的全部東西已然一清二楚,但她仍然會在不同時刻對他說,我愛你,用同樣不變的柔聲柔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