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月殘忍一日(1)(1 / 3)

10:00-11:00

她對鏡子做了一個微笑,嘴才閉上一會兒就不得不張開了。暢快地呼吸了幾口氣後她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兩條腿上,把自己從椅子上撐了起來。她在房間裏慢慢走著。行走的路線因為其實有限的家具:床、電視機櫃、兩張電腦桌、藤搖椅、餐桌、一隻大行李箱而變得蜿蜒。在兩扇落地窗前她轉身,前一天的晚飯原封不動地擺在她身旁的餐桌上,早已在四個大大小小的微波爐圓盒裏變涼。她認為自己看起來平靜,每一步都穩當,不過她整個人都順著腦袋向左邊歪斜,像在練習某種神秘的功夫,讓人以為她想這樣一路斜著上牆。經過好一番細長的行走,她在門邊停下了,從門上拿下鑰匙,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來,自己正在屋裏。

她把窗簾拉上,窗外是晴朗的四月(27度),她把身上的睡衣脫了,在床上坐下,把頭頂在膝蓋上。這時電話響了,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她最要好的女友。鈴聲很響亮,但她並不在意。我一個人,留在這個陰暗的房間裏,孤單地,我不需要別人打擾,這樣,我的睡眠就會開始了。她拿過床頭櫃上的鬧鍾,離她出門,還剩下四個小時。唉,她忍不住又想下床照鏡子,臉色不會紅潤,眼睛有點兒腫,也許眼白上還有血絲,真糟糕。

她感到腦袋右邊的疼痛邊緣在鈍化,這艘船,終於駛進了平靜的水域,不再上下起伏,但她還是暈船了。很快就會上吐下瀉。於是她又穿上了睡衣。睡衣散發出橄欖油味。F說過她現在的皮膚比他剛和她一起時還好,更滑了,橄欖油確實不錯。

廁所在走廊裏,她走過去,她的身體仍然向左傾斜著,我是多麼輕盈,就像一根綴了幾片葉子的枝條,被風吹動了。她不喜歡在夜晚進入這間廁所,老洋房裏才會有的鼻涕蟲像是這裏真正的主人,在白色的瓷磚上匍匐。它們不是唯一的,還有黑黃相間的蜈蚣。她向Y提起它們時,他對她沒被蜈蚣咬過表示了小小的驚奇,我很好奇,她說,於是Y開始說了。很小的時候,也許五歲?六歲?記不得了。夏天的夜晚,有風,而晚霞就在半小時前還那麼燦爛,火燒雲遮蓋了整個西邊,到現在依然記得。我的父親早已擺好他的工夫茶具——隻等待炭火把水燒開。還有潮劇。在那個年代,我家裏就有了一台三洋牌錄放機。它總是在我沒有選擇的前提下播放著隻有父母才喜歡的那些劇情。我,短褲子?應該是的,夏天嘛。沒有誰能在那個幾乎可以稱作熱帶的地區穿著長褲不被人譏笑的。它一定是在那裏的了。它就那麼咬了我一下,這我很確定,因為它咬我的那刻我正看著它。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更沒認為它的毒素可以讓我整個晚上無法入眠。我用手指撥弄了它一下,就在那一刻我徹底地感受到了它的出擊。啊,真可怕。這樣,Y與蜈蚣的故事就講完了。但在這個立體直角梯形的廁所裏(這對它們來說真是巨大的古堡),上樓的腳步聲在另半邊的頂上轟響,它們一伸一縮地前進,在古堡內消耗著自己的生命。一次她起身後發現一條鼻涕蟲已經從側麵爬到了馬桶座圈上,震動立刻從她的小腿竄上,穿過她的兩根鎖骨,擊向她的腦袋,很快原路返回。

她扶著水箱幹嘔了四五次,在那上方橫貼了一張A4紙,上麵打印了兩行字:請勿將廢紙扔進馬筒(對這個錯別字她總想拿支紅筆圈出來)裏,以免引起堵塞。她的頭頸與肩膀一起抖動,沒有人聽見我,就算現在F在屋裏也不會聽見,他鏡片後的眼睛看著電腦屏幕。她曾經抱怨過他。她對自己什麼都沒能嘔出來略感失望。她打開門,在走廊的水鬥前站著她躬著身子的新鄰居,在網吧工作的不知姓名的女孩,右手拿著牙刷,左手腕上搭著一條粉紅格子毛巾。她經過她的背後,走回自己的房間。很快她又有了便意。我的體重正在做減法,時間就是以這種減法方式向前移動的:現在是上午十一點。她坐在馬桶座上撐開木板窗,為她燒飯的紹興阿姨在窗前走過,一秒鍾後她聽見鑰匙噠噠轉動門鎖,整幢洋房的這扇底樓大門不好開,得用鑰匙捅上好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