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月殘忍一日(1)(2 / 3)

把門推開,她從廁所裏走了出來。阿姨眼中的她與往常一樣,穿著睡衣,頭發糾結。她努力平穩地移動雙腿,它們發麻了。盡管她心情不好,她還是微笑著打了招呼。我想再睡一會兒,她用她飛快的語速說,你今天不用進來收拾屋子,也不用燒菜了。好,你真(客氣?愛睡懶覺?)阿姨的下半句話還沒有整隊出發她就關上了門(刺耳的響聲)。小姐那我走了,阿姨大聲地說(小姐這個稱呼很不恰當)。

如果允許她進屋,她一定會把蓋子一一打開:醬燒雞翅已經凝膠成了一個大圓餅,這麼好的香腸燉蛋,把已經發黃了的蒜苗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再用一根手指撬開微波小飯鍋上的塑料蓋,哎呀你們怎麼什麼都沒吃,她的語氣會不太高興。是的,我嚐過,味道真不錯,可我們昨晚有飯局……哦,阿姨會心不在焉地看她一眼,同時迅速地將它們並進一個大碗,算了小姐我中午就吃它們吧。

她用手抹了抹臉,把自己的兩條腿蜷縮到胸前,我的全身都被痛苦籠罩了,但我其實沒有資格痛苦,一個人不能為她願意的事感到痛苦。但現在,她身體上的每一寸地方都擠滿了痛苦,請讓我進去,理智冷靜地提出,但痛苦以它們各自的方式阻止了它。它沒法回到她身體裏了。在它離開後,她開始感覺到了身上痛苦的重量,它們壓迫著她,她向下滑去,地板毫無鋪墊地接住了她。紅褐色的地板,去年夏天F從後麵抱住她,他熱熱的呼吸吹著她的後脖頸,“中南海”的煙氣不時從她側麵飄開。那時她還剛和他搬到一起住。夜晚她在嘴裏嚼著口香糖和他一起散步。離他們住處不遠有一片拆遷到一半的廢墟,一些房子的輪廓還在,到了中段能看見燈光,一次一個穿睡衣的女人在陰暗的牆角無聲地閃過,她抓住他的手。最後他們回到這間房間,把燈打開,她喊。他們以每天做愛的方式慶祝她恢複自由。

室外的明亮與室內的寂靜。能使寂靜變得更強大的是黑暗。她躺在地板上,白色的天花板明亮地打斷她,這時我並不真的痛苦,她的眼前出現了Y的臉,一張小臉,脫離了粗壯的脖子飛到了天花板上,像石膏像一樣泛著冷光。凸出的眼睛和向後退的前額。一張扁薄的小嘴。她坐起來,那張臉無聲地掉下來,和手機一起被她握在了手中。

幾個星期前Y來看過她一次,他看到的她是另一副樣子。那時她去機場等他,站在機場大巴的指示牌下。他當時看見了她的墨鏡、出了油的前額,普通的雪紡連衣裙外麵披著一件深褐色牛仔短外套,他在幾千公裏外記住的是她的杏仁眼。她用飛快的速度說話,他歪著頭盯著她的嘴(像一個好奇而疑惑的孩子),這非常容易地使她低下了頭。直到他們並排坐下(她就貼在他身邊,他可以清楚看到她沒有化妝的眼睛下部紫色的血管),陌生感才被經由血液傳送的衝動衝淡。

他說他迷戀我的身體,我的皮膚那麼光滑,我的小腹緊繃繃的,我可以支撐他奔跑很久,如入無人之境,他怎麼創造出這樣一個詞語,她一邊尋找他的號碼一邊想,我這就告訴他,我去看他。

11:00-13:00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對有限度的疼痛著迷,它們奇怪地讓她興奮也讓她麻木。事後她認識到停不下來的危險,她在身體裏另外裝了一個自己,後者會在這樣的時刻緊緊盯著前者的疼痛,介入、穿透並終止。不過這另一個總是在勻速地旋轉,有時轉到了另一麵,完全沒有任何警覺,鮮血於是滲出,於是那個走神的家夥把鼻子用力向上皺起,然後迅速轉過頭來。她開始尋找“創可貼”。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創造的疼痛越來越少,穿著高幫大頭鞋的腦血管痙攣頻繁前來,它踩踏她的大腦,從左半區走到右半區,把她五顏六色的小念頭碾碎,她隻好把書和碟,還有寫作扔到一旁,她不得不這麼做,它緊跟著她。

她平靜地把手機放在一旁,喝下剛熱過的木瓜牛奶,又倒了半杯溫水,然後脫下睡衣(這件紅色的睡衣是F前女友給他的禮物,她穿著太長了),把腳從紅色的卡通狗頭拖鞋裏拔出,在床上躺下。自從她在飛機上服用過“去痛片”後,每次她都把它白色扁平的小身體一個接一個塞進大頭鞋的縫隙當中。它們慢慢多起來,融化出的白色粉末覆蓋了鞋子要經過的所有地方,它有強勁的腐蝕性,鞋子和那上麵龐大的身軀變小了,不再來回踏步,漸漸地,一片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