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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死之間

哈爾濱北方大廈富麗堂皇的餐廳。

優雅的輕音樂有節奏地在這拚花地板的大廳裏卷起一陣陣溫柔、清新的風。輕風傳送著悅耳的碰杯聲、情侶的呢喃聲和親朋好友忘情的嘻笑聲。

大廳東角的一張餐桌,氣氛卻有些異常。旋轉的茶色玻璃桌麵上雖然也是豐盛的宴席,可坐在桌旁的五六個漢子卻愁容滿麵。一陣難熬的沉默之後,站起一個穿藍製服的男人,他臉色蒼白憔悴,聲音有些嘶啞。

“來,來,我敬大家一杯。三年來大家跟我辛辛苦苦,力沒少出,可工作沒幹好,把廠子幹黃了,我對不起大家。”

他說不下去了,手顫抖著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來,喝!”說著這五六個人站起來,都是一飲而盡,陪著老廠長侯印章喝下這杯傷心酒,吃下這桌散夥飯。

侯印章和他所領導的黑龍江省電力線路器材廠領導班子的全體成員,是今天一早從五常縣趕到省城,接受省電力局領導召見的。

他們得到的是一份無情的“宣判”:

“經局黨組研究決定,黑龍江省電力線路器材廠轉讓國防工辦隆華機電廠,正式轉讓時間另行通知,目前可做好工廠保衛和有關轉讓的準備工作。”

廠子就這麼黃了嗎?侯廠長的心就像自己的親生兒子讓人家搶走了一樣難受,他不甘心,也不服氣。

這是一個“畸形兒”,先天不足,後天失調。文革中槍促上馬,投入大、產出少,生產能力隻有設計能力的五分之一,產品單一,質量差,用戶寥寥無幾。工廠管理混亂,職工人心浮動。1977年投產以來,年年刮“黃風”,每年刮兩次,一次刮半年。今天終於“黃”了。侯廠長遞上的“報單”是:建廠以來國家投資1083萬元,而到1985年末企業帳麵虧損92.4萬元。還有“副產品”―這幾年有一名工人被槍斃,一名工人被判刑,一名工人被勞教。

侯廠長是問心無愧的。

能說他不負責嗎?三年來,他把全部心血用在工廠建設上,他也雄心勃勃,曾下大力氣整治工廠,因此被工人打了嘴巴子。有人站在廠部走廊罵他,他活活被氣病了,剛剛在北京做過肝部手術。

三年來他吃住在工廠(家在外地),起早貪黑,力沒少出,勁沒少費,但工廠還是走到了這一地步。

也許是流年不利,也許是力不從心,他最終還是成了失敗的將軍。

有人說,“杆廠(這個廠子主要生產水泥電杆,人們習慣稱她為杆廠)是省局的癌症,誰也沒招。”這話並不為過。在全省電力係統的三十幾個縣團級企業裏它是最小的,可又最讓局領導操心、傷心和痛心。為了研究這個廠子的工作不知開了多少次黨組會,工廠的班子也換了好幾茬,可總不見轉機,現在他們隻好忍痛做這樣的切割手術了。

1986年1月16日,局黨組在做出如上所述的“轉讓”決定時,他們的心情和侯印章廠長是一樣的。但是這個決定發出之後,二百公裏外“杆廠”所發生的情勢卻是他們始所未料的。

雪借風勢,風助雪威,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煙炮”卷過五常縣城,在城西杆廠寬闊的廠區呼嘯著打個滾,又向西南奔去。

與其說這裏是工廠,不如說更像戰後的廢墟,5000多平方米高大的廠房像一條死龍,悄無聲息地躺在冰天雪地裏,廠房上的玻璃窗口幾乎都是破碎的,暴虐的風雪乘隙而入,給沉睡的黑乎乎的機器蒙上一層悲涼的白衣。機械的主人們―"8923”部隊(外界送給該廠職工的綽號,早上8,9點鍾上班,下午2,3點鍾下班的意思)的男女戰士們穿著厚重的棉衣把手揣在袖子裏擠在車間一角吵鬧,唯一給他們點熱量的是叼在嘴裏的卷煙。

“咱們杆廠黃了,聽說省局把咱們賣了!”“消息靈通人士”當眾宣布。

“誰說的?”有人不信。

“省局來電話了,把老侯頭他們叫到哈爾濱,都攤牌了!”他說的有根有據。

“咱們堅決姓電。決不改嫁!”有人喊了起來。

“他媽的,誰敢把咱哥們賣了。咱們都上哈爾濱大街遊行!”有人發出這樣的號召。說著工人們湧出車間,頂著風雪向廠部走去。

在工人的吵鬧之間,以省局張副局長帶隊的工作組進駐杆廠,隨行的有幹部處長,他是來分配幹部的;還有勞資處長,他是來安置工人的;還有行政處長,他是來接收財產的―

蜂擁的人群把工作組團團圍住,有質間的,有痛罵的,簡直像“文革”中圍攻領導幹部了。更有能者,當場向工作組提出“一個為什麼?三十個怎麼辦?”―工廠為什麼要黃?幹部怎麼辦?工人怎麼辦?家屬怎麼辦?……另一名職工更厲害,竟向工作組發出“通碟”―如果工廠黃了,職工分配去向不好,我們就上哈爾濱遊行!

雖然遊行集會這是憲法允許的,可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都經不起折騰,大學風潮,已經使我們的領導神經緊張了,如果再有一幫工人也上街,那是不好交代的。工作組的同誌們不禁頭上滲出汗珠。

問題嚴重!杆廠告急!!

1986年3月8日省電力長趙希正帶領工作組二進杆廠,這是一個高規格的工作班子,其中有四名廳局級幹部,8名處級幹部。

三月正是大地回春的時節,可這裏還是雪捂冰凍。身材高大的趙希正局長脫掉大衣,樂嗬嗬地來到工人中間,這位六十年代清華大學畢業生不僅具備精深的專業知識,還有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善於解決各種複雜問題,幹淨利落,決策果斷。在傾聽工人意見之後,他在這裏主持召開局長現場辦公會,並吸收了工廠的中層幹部參加。會議在激烈的爭論中進行,局裏的專家力陳轉讓該廠的理由:第一,建廠以來連續虧損,已成為局裏嚴重的包袱,局裏無力承擔;第二,廠子先天不足,應變能力差,無法解決;第三,廠子多年來經營管理混亂,人員素質低下,很難有根本轉變。

“我不同意這個意見,我認為杆廠有救!”一個年輕人發言了,他身材不高,很精幹,眼睛不大,很有神,他聲音不洪亮,卻有板有眼。“我們不能建廠十年,毀於一旦。國家在這裏投資上千萬,廠子也初具規模,如認真進行一番整頓改造,是可以發揮生產潛力的。既然絕大多數工人不願意黃,大家還是想把廠子辦好。如果局裏在政策上再扶持一把,全廠工人幹部齊心協力,廠子是可以起死回生的。不看到這些積極因素,隻想把它當成包袱甩掉,黃了杆廠,用杆靠伸手向外,那將會使我們處於被動,過去我省在這方麵是有過深刻教訓的。”

趙局長認真地記下他的意見,並在他的名字下重重地劃了兩杠。曹蔭昌,這幾天許多工人幹部都提到他的名字,大家把廠子的希望寄托於他―這個三十五歲的廠生產辦主任。他的經曆並不複雜,文革中初中畢業,後來下鄉,1973年考入哈爾濱電力學校,1970年來到這個工廠,當過秘書、辦公室主任,基建辦主任。1982年9月考取東北電力學院電力工業經濟管理專業,讀了二年大學。畢業後,又回廠工作。

他屬於中國一個特殊的階層―“老三屆”,他們在文革的動亂中被拋到社會的最底層,深知中國的國情民情,而中國曆史翻開新的一頁時,他們又最先接受改革的呼喚,對當代最新的知識有一種強烈的渴望,他們想把逝去的年華追回,實實在在幹點事,參與感和獻身感常使他們騷動不安,時代的纖繩必然搭在他們的肩上,共和國需要這批狂工。

省電力局現場辦公會開了整整三天,局長趙希正最後做出這樣的決定:撤銷1月16日的“轉讓”決定,工廠繼續留存。並決定工廠領導班子由民主選舉產生。投票選舉是在極其嚴肅的氣氛中進行的。與其說是選廠長,不如說是選擇自己的命運,每個人都鄭重地投下自己的一票。選舉結果:曹蔭昌以絕對多數票當選(隻差7票不滿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