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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燃燒的心

他知道高爾基,卻不知道高爾基那篇《伊則吉爾老婆子》,也不知道在這篇小說裏高爾基塑造了丹柯這個英雄形象。

―在黑暗的森林中,丹柯從胸膛中掏出了自己燃燒的心,站在高高的山上,給人們照亮走向光明的道路。

他也站在高高的山上―黑龍江省林口縣境內完達山脈上的海拔了20米的牛旗山上,注視著柳樹鄉這片453平方公裏蒼茫的土地。他也像丹柯一樣從胸膛中掏出自己燃燒的心,照亮這片“黑森林”,給世代生息在這裏的父老鄉親帶來光明。

他叫蘇平義,不像丹柯那樣英俊,五短身材,矮墩墩的,像個車軸漢子,濃密的平頭,紅黑臉睦,臉色總是很嚴峻,但笑起來,眼睛一眯,‘露出山裏人少有的一溜白牙,顯得很天真。

柳樹鄉,因流經全鄉的最大的一條河長滿柳樹毛子而得名。說它是片“黑森林”,也並不過份。這是一個窮山區,平均海拔500多米,山上的樹稀稀拉拉,多不成材,山民多以種地為生,土地倒肥得流油,但無霜期隻有115天,積溫不足,糧食產量不高。這裏種的辣椒不紅,種柿子不甜,有時不到“十一”就來霜,什麼莊稼也種不成。

最糟心的是這裏水土不好。大骨頭節病流行.有的屯子沒兒個手腳利索的;更利害的是克山病,有的人家得上了,連窩端,誰也活不了。衛生部的專家調查過,還專門給中央寫過報告,大概是1962年的事兒,周恩來總理知道了,還在簡報上批了字:那裏的人民很痛苦,建議有關部門改水治病。山裏的人聽說這個信兒,都掉了眼淚。

凡事兒總得有人領著幹。可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誰願意來!有一陣子縣裏把到柳樹鄉工作當做懲處幹部的辦法。後來又采取優惠政策,凡到柳樹鄉工作的幹部,工資長一級,沒工作的老婆安排正式工作。這樣,先先後後也來了些幹部,一踏上這片土地,無論是出於事業心還是同情心,還多少都幹了些為民造福的事兒。柳樹鄉也有了變化,許多村屯打了深井,安了電燈,農民的日子也好了起來,地方病也逐漸少了。可與其他鄉比,這裏仍然是個出名的窮地方。

我們的主人公蘇平義是1971年來到柳樹鄉的,他不是上麵派來的什麼幹部,前兩輩都是莊稼人,因家道貧寒,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先在生產隊幹活,仍入不抵出,欠債越來越多。聽說黑龍江這邊挖煤掙的多,他就跑來了。頭兩年當掘進工,幹老鼠打地洞的活,又苦又累又危險,他用盡渾身的力氣,為了多掙幾個錢兒,連死都不在乎。後來又無師自通地捅古電,當上了井下電工,再以後到井上的變電所當了電工。到了1980年,變電所劃歸牡丹江電業局,正式成立了柳樹供電所,蘇平義成了第一任所長,手下還有三個電工。

供電所長在電力係統也就是個班組長,可在當地可以和鄉長平起平坐,全鄉三十七個村屯,十三個鄉直企業的供電和收費全歸他管,還有九十二公裏高壓線,八十六公裏的低壓線維修管理任務都是他的活。在現代社會,無論城市還是鄉村,誰能離開電?特別是在這僻遠的山鄉,誰家能不想接上電,電費收多少,都由供電所長說了算。找個什麼理由都可以給人家拉閘停電。隻要蘇平義屁股後掛著電工四大件在鄉裏一走,誰見他都是笑臉相迎。連誰家殺了年豬,都忘不了請他去吃肥肉血腸。盡管每次都不去、可禮都讓到了。

蘇平義一點也笑不起來。全鄉三十七個村莊,還有七個村屯沒有電,還過著“點燈靠煤油,打場靠老牛”的生活。那裏也打了深水井,可沒有電抽不上水,老百姓隻能喝淺水井水,大骨頭節病,克山病還在蔓延。就是有電的村屯,線路年久失修,電線杆東倒西歪,一到刮風下雨就停電,農民說這裏是:“瞎子電燈,聾子電話。”更可氣的是,我們有的電工用權勒卡農民。附近有一個變電所,所長外號“李大肚子”,走到哪吃到哪,這裏有“電工進了小屯,小雞嚇掉魂”的民謠。有一年過春節,公社忘了向變電所“表示”了,除夕之夜停電十二次,弄得全鄉老百姓沒過好年。

“一個和尚一個磐,一個將軍一個令”。

這回蘇平義管事兒了,他要拿出新的章程。他對三個部下說:“咱哥兒幾個都是農民出身,都知道農民的日子不易,咱們多幹積德行善的事兒,誰也不能欺負農民!”

蘇平義連著好幾宿睡不好覺,經過一番運籌,他拿出一個苦戰三、五年,使全鄉所有村屯都通電,徹底改造輸電線路的規劃。

他把方案拿到鄉政府,鄉裏領導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個語不驚人,貌不壓眾的變電所長,還有這樣一番宏圖大誌,這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他們當即表態,堅決支持,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就是賣褲子當襖,也要把電辦起來,否則柳樹鄉永遠翻不了身!

他把方案又送到牡丹江電業局,局領導十分欣喜,看來蘇平義不想當“看守內閣”,真想幹一番事業,整個設想非常對路,消滅無電村屯,正是要解決的間題。局裏決定把柳樹鄉供電所的設想納入局裏的總體規劃。農電處領導親自到柳樹勘查,幫助蘇平義把理想變成現實。

蘇平義是個急性子,在局領導審查他們方案時,他已經把所有村屯的電工集合起來,組成了一支新軍,―他采取一種自己救自己的辦法,依靠農民為自己辦電。技術不高,可以學,他知道這幫人心眼實,能吃苦,給自家幹活,積極性自然很高。

蘇平義領著他的隊伍開進吳家孔屯。

出師不利。一陣瓢潑大雨,把他們澆成“落湯雞”。看著這個淒風苦雨中的小村落,蘇平義的心比雲還陰沉。

八十多幢低矮的土房,像遺棄在荒山裏頭不梳臉不洗的孤兒,殘破的院心幾堆柴草是各家最值錢的財產,煙囪裏有氣無力升起的幾縷炊煙是唯一的生機。

“辦電的來了!”一個光著腳丫子的孩子連蹦帶跳挨家呼喊,全村四百多口人,凡是能走道的都出來了,他們站在門口,站在路旁,睜大眼睛瞅著他們,有幾個膽大的孩子還上前摸著他們腰間的鉗子。

蘇平義看見他們一個個衣衫破爛,有的孩子走路一拐一拐的。大骨節病還在折磨著他們。村幹部說,政府已經給打了深水井,沒電用不上。因為沒有電,這個屯子沒有健康和一切現代文明。

據說,吳家孔村的創始人,是一個叫吳家孔的山東人,他因躲避地主的債,跑到這裏蓋了一棟馬架子房,靠種地和到山裏采木耳為生。當年他給活動在這一代山區的趙尚誌將軍的抗聯隊伍送過糧食和靳粗鞋,傳遞過情報;他也給日本鬼子帶過路,每次總是在山裏轉來轉去就是找不著抗聯隊伍的營地。 日本鬼子看他不辭辛苦的樣子,還誇獎他為“大大的良民”。機智勇敢的吳家孔給後代留下傳奇式的故事,卻沒留下富足和幸福。

蘇平義受不了鄉親的熱情,把住處一安置,他就領著隊伍出了屯子上了南山。吳家孔雖小,但離有電的鄰村相當遠,這樣要立的電線杆就多。為了保證農民用電安全,一律用八米、十米和十二米的水泥電柱,這電柱輕的一噸多重,重的二噸多重。這樣一來,勞動相當艱苦,他們頂著大雨把千斤重的水泥電柱從道邊拾進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水裏。在南山下澇窪塘裏,要趟著齊腹深的水。高亢的號子在雨中激蕩,一棵棵電柱頂著風雨立起。這裏擺不開機械,全靠人工幹。蘇平義舉著小旗,吹著哨子,既是現場指揮員,又是施工員,他也和大家一樣一身泥水。

“這一棵電線柱往左偏了!”前麵測線的人在喊。蘇平義彎下腰,用屁股使勁一拱,正過來了!大家笑他力壯如牛,他說:“人比什麼機械都好使!”

天黑了,雨還在下。黨支部書記傅忠科和隊長王長國坐不住了,他們頂著嘩嘩大雨跑到現場一看,蘇平義他們都變成“泥猴”了。這一天,他們立了15基(根)電線柱。晚上他們摸黑吃完飯已經十點多鍾。給他們做飯的是村上一個退伍的老兵,他竟感動的落淚了。“當年我們當兵時就是這樣幹的!”他說。

第二天,蘇平義他們不是被雞叫醒的,而是被豬叫醒的。蘇平義起來一看,隊裏正為他們殺豬―這是用挨戶齊的錢,給他們買的。蘇平義瞼一拉,當時就火了。王隊長、傅書記一個勁的解釋:“你們幹這麼重的活兒,哪能不改善夥食,再說,老鄉們都是自願的,大家這點心意……”

“不行!”蘇平義鐵鉗似的手一擺,臉色很嚴肅,“你看老鄉都吃的什麼,我們怎麼能吃得下!”

“豬已經殺了,你們不吃咋辦?”隊幹部也很為難。

“把豬肉賣給各家各戶,還有幾天就過端午節了!”蘇平義給他們下了命令。

“從明天開始,我們在村裏吃兩頓飯!”蘇平義又下達一道命令。他知道,多吃一頓飯就給農民增加一次負擔,再說工期這麼短,中午趕回吃飯也太耽誤時間了。

隊幹部急得眼淚直在眼眶裏轉,可誰也說不動車軸漢子蘇平義。他們是受全村父老鄉親委托的,生怕招待不好,接不上電,大家白樂和!

“看來,老蘇這夥人兒,和別處的不一樣!”他們尋思。

端午節那天,蘇平義正帶著大夥幹活,突然從村子縷縷行行來了一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笑盈盈走到他們身邊,從自己兜裏掏出雞蛋,就往他們手裏塞。

“都是自己家雞下的,你們嚐嚐吧!”說著,扭頭就跑。

手裏捧著熱乎乎的雞蛋,望著遠去的鄉親,蘇平義不禁心頭一熱,眼淚差點掉下來。他對大夥說:“這是鄉親們的心意呀!我們沒什麼說的,隻有快點幹!”

七天,隻用了七天,蘇平義給吳家孔帶來了光明―他們立了48基電線柱,安裝了變壓器,為86戶老鄉家拉來電線,裝上電表,安上電燈。

燈亮了,老人掉了眼淚,孩子樂得蹦高,盼望多年的“點燈不用油,看戲坐炕頭”的願望實現了。六戶農民借錢買了電視機,隊裏為大家辦成四件大喜事:各家扯上廣播,村裏辦起豆腐坊,開起糧米加工,家家接上自來水!

全村像唱大戲一樣熱鬧,電給這裏帶來生機和希望。

蘇平義和他的同誌們本想悄悄離去,可還是被鄉親們知道。全村四百多口人都出來,把他們送到村口,送到大道,送到橋頭。84歲的王大娘拄著拐杖,邁著小腳,也和大家一起為他們送行。她說:“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看到電燈!”

“老蘇哇,你可是大好人,大恩人啊!”大家拉住蘇平義的手緊緊不放。全村人都知道,沒有蘇平義,還不知哪天能點上電燈。這辦電資金中最要緊的320元,是蘇平義從他愛人單位借來的―預支她三個月的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