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格的力量
第一章 血色的清晨
他在黎明起跑,踏著落葉,踏著早霜,沿著大慶市臥裏屯到龍鳳區的十公裏長的大道。路燈還沒有熄滅,他的影子一會兒短,一會兒長,伴隨著“嗒嗒”的腳步聲。
·昨晚他在工廠值班,今天他從工廠跑回家;平日他是從家跑到工廠,也是沿著這條臥龍大道。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這條筆直的大道上印上一行白色運動鞋的痕跡。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此刻,一個罪犯正手握滴血的菜刀,等在龍鳳區68號那棟灰色的職工家屬樓四單元202室。他的妻子和侄女已倒在血泊中……他當然也不會想到,此案將震動北京中南海那綠盈盈的秋水,牽動日理萬機的黨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同誌的心。
幾小時後,中國石油化工總公司副總經理閏三忠乘坐的轎車發瘋地直奔首都機場,他要趕乘即刻起飛的北京到哈爾濱的班機。聞總不時擦著臉上的汗珠。
幾小時後,黑龍江省省長邵奇惠中斷了一個重要會議,跳上起動的越野吉普車,越過鬆花江公路大橋,飛上哈大公路。他緊皺眉頭,嚴峻的麵容上閃過幾絲焦慮。
他還在不緊不慢地跑著,從北方大草甸子卷過的秋風已有幾分涼意,可他的頭上還升騰著一團團熱氣。他注視著天邊,灰沉沉的夜幕正在拉開,天空漸漸顯露出迷人的玫瑰色,漸漸地又彌漫著像血一樣的鮮紅。他用往常一樣平和的目光掃視從身邊掠過的一群群像現代雕塑般的煉塔,一行行巨蟒似的管線,一排排整齊劃一的樓房,他不知道厄運和死神正向他―中國特大型企業大慶石油化工總廠第一副廠長楊久禮―步步逼近。
這一天,1989年9月21日。一個平靜的秋日。世界上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大事發生。
這一天,宋平同誌在全國先進黨務幹部表彰會上說,各級領導幹部要時刻保持同人民群眾的密切聯係,真心實意為群眾謀利益。
這一天,意大利的學者在羅馬呼籲,要全力保護正在傾斜的世界文化古跡比薩斜塔……
製造這一重大凶殺案的不是江洋大盜,也不是技藝非凡的職業殺手,而是距發案地龍鳳區15公裏的薩爾圖區的一個蔫巴巴的學生。他叫0誌成,23歲,一米八十的身材,他平日寡言少語,同學們幾乎把他遺忘。這幾年他自稱看透社會,悲觀厭世,情緒消沉,學習成績下降。向女同學求愛,又連連受挫。在家,經常受到父母責罵。這學期一開學,他得知自己因有六科考試不及格,要被留級,便給女朋友留下一封信,出走了。信上說:“我要到外麵闖一闖,我要成為真正的男子漢,要走很遠很遠,時間要很長,也可能十年八年,闖出一個真正男子漢,我再回來見你。”
他沒有走遠,在哈爾濱街上逛了兩天,沒有找到什麼朋友,9月20日傍晚坐火車返回龍鳳,在火車站吃了一頓飯,洗了一個澡,看了一個錄像片,又買了一個手電筒,他好像明白了,這世道要想在外麵闖一闖必須有錢,有了錢就有了一切。金錢欲的惡性膨脹,使他要艇而走險了。他想了想,龍鳳這地方,最有錢的要數兩個人,一個是龍鳳鄉的農民張富,靠生產保溫棉發了大財,自己蓋了一棟三層小樓,人稱“張百萬”。不過他家不好下手,鐵柵欄圍成的大院,還有大狼狗看守。再一個就是總廠的楊久禮了,這個老回回,最有權了,全廠隻有他一支筆批緊缺的化工原料,誰不知道他是“楊百萬”,家裏地毯底下全是錢,花盆裏有金條。他雖從來沒見過楊久禮,卻知道他的家,他的一個同學和楊家小三兒認識,有一次他和同學在楊家樓前過,喊過小三兒的名,小三兒站在涼台上和他們打過招呼。
IV誌成在龍鳳火車站的條椅上躺了一會兒,大約是21日淩晨一點半鍾,正是月黑風高的時分,他悄悄走到離車站不遠的68號職工家屬樓。在四棟門口徘徊一陣,稍有遲疑,楊久禮搬沒搬家,能還住在這棟舊.樓裏?他還是竄上棟口的雨搭,從雨搭又竄上二樓右側的涼台,從涼台的氣窗爬進冷倉。在冷倉又犯了尋思,借著手電光他看清這裏堆了許多亂舊家什和生活用品,竟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偶然發現幾瓶罐裝飲料,他如獲至寶,這肯定是一個幹部家,是幹部就肯定有錢。他又從冷倉竄到廚房。從廚房通往臥室的門在外麵劃著,推不開,他又退回冷倉等待時機。
五點多鍾,楊久禮的老伴王金枝起床,她估計老楊快回來了,打開廚房的門,又打開涼台的一門,看天色還早,返身回到臥室,準備梳頭。這時,奕誌成從冷倉站出,從廚房萊板上拿起一把菜刀,跟著王金枝進了臥室。王金枝轉身看見他,疾呼,他掄起菜刀凶殘地連連砍去,多病纏身的老太太應聲倒在沙發上,血流如注。十三歲的小侄女聞聲跑過來,死死抱著罪犯的腰,他又
134轉身向孩子頭上、身上砍去,她也倒在地下,血肉模糊。
罪犯提著刀挨屋查找,沒有再看見人,他驚呆了,屋裏沒有地毯,老式兩開門立櫃,破舊的罩綠套的沙發,一件像樣的擺設也沒有,他在兩個破立櫃裏麵亂翻了一陣,沒有發現一件看上眼的東西,也沒發現錢和存折。他急忙退回廚房,衝洗掉手上的血跡,把那幾瓶罐裝飲料喝完,準備溜掉。
這時,他聽見有人正用鑰匙開門,又提著刀躲在門後。楊久禮推開門,剛一露頭,罪犯上去就是一刀,把楊久禮左側頭骨連皮帶肉削掉一塊。他往右側一閃,罪犯上來又是一刀,砍在他的額頭上,鮮血噴湧,眼前一陣模糊,楊久禮如雄獅般撲上去,用鐵鉗式的大手緊緊抱住罪犯,在走廊廝打起來。他們抱在一起,從走廊滾到客廳,又從客廳滾回走廊,罪犯驚恐萬狀,他沒想到這個老頭有這麼大的力氣。楊久禮後悔剛跑完十公裏,把力氣全都消耗掉,否則這小子不是自己的對手。他聽不見臥室裏的動靜,他明白老伴和孩子完了,不禁怒火中燒,要和他拚個你死我活!他明白,再這樣砍拚下去,鮮血就要流盡,自己也就完了。他使勁把罪犯甩掉,轉身打開門,聲嘶力竭地呼喊,罪犯撲上去,又是一刀,砍在楊久禮的肘關節上,楊久禮一轉身一把奪過刀,又抱住了罪犯,從門口滾出去,順著樓梯滾了下去。這時聞聲跑來的鄰居,和楊久禮一起按住了罪犯。這時,栗誌成癱軟在地,他還在間:“這是楊廠長家嗎?”有人說:“不是。”他說:“我殺錯了,你們快去救救那個老太太……”
悲劇終於發生了,楊久禮的老伴王金枝,被砍斷頸動脈,血盡氣絕,來不及搶救就死了。小侄女身負四十七處刀傷,一息尚存。楊久禮身負七處刀傷,被送進醫院急救……
救護車揪心的鈴聲、刑警車刺耳的笛聲,打破清晨的寧靜。廠區騷動了,成千上萬的職工家屬湧到血染的68號樓前,湧到廠西醫院門前,議論著、探詢著、歎息著,臉上交織著一言難盡的複雜表情。
其實,悲劇早就發生了。
當封閉而沉重的幕布在中國大地上拉開,清新而苦澀的世紀風吹來,改革大潮就不可遏製地席卷開去。它衝垮封建田園經濟的殘破的土牆,它衝塌按產品經濟模式築起的清淡如水的大鍋飯,它還將衝走糾纏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的窮困的惡魔。但是,在經濟上宏觀控製沒有得到實現的同時,微觀經濟勢不可擋地活起來。令人驚奇的深圳速度產生強大的驅動力,先富起來的人鼓脹的錢包的誘惑讓每一個人都躍躍欲試,高消費觀念的反複刺激使最沉穩的人也變得瘋狂,幾王年輕商賤商的中國人一夜之間醒悟過來:要想富得快最好做買賣。
於是各地各業各色人等都辦起的公司,像雨後林子裏的蘑菇轉眼間密匝匝的一片,使你難以分清哪個是香菇,哪個是毒蘑。名目繁多的公司,都做一種買賣,鑽價格雙軌製的空子,平價進,高價出,坐收漁利。什麼商品緊俏,什麼商品計劃價格和銷售價格落差大,就能賺大錢。有時一張用鉛筆寫在台曆紙上信手拈來的便條,一張薄如蟬翼的批件,就可以使一個身無分文的乞丐,幾天之間成為腰纏萬貫的富翁。當然這要看這個條兒是誰寫的,這個件兒是誰批的。開始,各種公司的老板們盯著緊俏的消費品,什麼電視機、電冰箱之類,轉手一倒,就價格飛漲,心急火燎的老百姓不在乎多花百八十塊錢,這就成全了、養肥了一大批不勞而獲和少勞多獲者。沒想到,他們的胃口越來越大了,又把更大的賭注壓在生產資料上。而大慶是他們垂涎三尺的“肥肉”。
外人不知道,雄踞北方鬆嫩大草原的大慶,是由兩部分組成,一是以開采石油為主要任務的大慶石油管理局,一是以煉油和生產多種石化產品為主要任務的大慶石油化工總廠。為大小“官倒”“私倒”矚目的是楊久禮所在的大慶石化總廠。勿庸諱言,大慶石化總廠的確是塊“肥肉”。該廠於1962年開始興建,固定資產投資有數十億元,其中年產30萬噸乙烯工程裝置是從日本、美國、西德、英國引進的,經過二十七年的發展已形成包括煉油、化纖、化肥、化工在內的中國特大型石油化工聯合企業。這裏出產各種油料,是天上飛的,水裏鑽的,地上跑的所有交通工具須臾不能離開的“食糧”;而這裏出產各種聚乙烯,是可以生產多樣產品的“萬能原料”。那時候工廠計劃價格的聚乙烯每噸三千七百元,經“倒爺”們三倒兩倒,就倒賣到每噸一萬元!據說,當時有人開玩笑說,誰要能給一家“傲傲待哺”的鄉鎮企業,搞到十噸聚乙烯,這個廠子的廠長就會給你叩頭,管你叫“親爹”,還要把你所有兜裏都塞滿錢。
一九八七年春夏之交,正是茫茫大草原陽光明媚,萬花吐豔的季節,大慶突然刮起陣陣“黃風”,卷來一群“蝗蟲”―這就是成千上萬個公司的“倒爺”們,其中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有穿名牌西裝的,也有穿傳統中山裝的,也不乏穿黃軍裝的,他們住滿了大慶地區的大小賓館、旅社和農民開的大車店。他們的手都伸向了大慶石化總廠,要聚乙烯、要油料、要石蠟、要各種化工原料,當然要平價的!
迎接他們,等候他們,對付他們的是梳平頭、愛穿夾克衫、每天跑十公裏的副廠長楊久禮,他負責這個廠的生產、銷售,還管著人事勞資。雖然管事不少,用他的話來說,隻有一件事:為工廠當“守門員”。這是他的老本行,年輕的時候,他在撫順石油三廠當工人時,曾是該廠足球隊的守門員,因眼尖手快站位好.多次搶救險球,被譽為“鐵大門”。那時守大門,可以用手,用腳,用身體各個部位,現在“守大門”,隻有“一支筆”,一支普通的裝藍墨水的鋼筆。不過這支筆可神了,有民謠為證:
楊久禮,一支筆
勝過皇帝金玉璽
讓你發財你發財
讓你倒黴你下地獄……
這一來,楊久禮的知名度大大提高,連當地的價值觀都發生變化,最值錢不是什麼出土文物,而是有楊久禮簽字的購買化工原料的批件,它雖不如梵高、畢加索的名畫那樣價值連城,但也趕上了齊白石老先生的蝦和黃宵先生的驢,有例為證。
離大慶石化廠不遠有一個小鎮,鎮上有一個雞毛小店,小店裏有一個女老板。那一陣子小店裏也住滿了來做化工生意的“倒爺”。女老板古道熱腸,服侍左右,不過幾天也聽出門道,這幫小子處心積慮的就是要搞到一張楊久禮的批件。她想這還不容易,她是坐地戶,和廠子沾親帶故的人還認識不少,她左右托人,真還搞到一張,巴掌大的紙,上麵寫著她看不明白的數字,不過還真有楊久禮的簽名,為此她付出五千元的代價。她又以一萬元的價格拋出,被明白人當場看出:這是一張假批件,女老板嚎陶大哭,差一點背過氣去!
據總廠公安處的同誌介紹,那時這種偽造楊久禮批件的案件絕非就這一起,還有冒充楊久禮親屬的,還有刻楊久禮假名章的。就在我在工廠采訪時,還發生有人冒充鄧小平同誌給楊久禮打電話,要批化工原料的案件。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楊久禮在他簽名的每一個批件上都留有記號,隻有提貨處的人才知道,所以任何偽裝都是徒勞的。這是我這次采訪時,他才透露的。
不過,還有一些勇敢者,赤膊上陣了。
七月初的一天,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輕輕推開楊久禮辦公室的門,恭敬地雙手向他遞上浙江省溫州市x x供銷社的一封介紹信。
“楊廠長,請您高抬貴手批給我們幾噸聚乙烯,我們那裏的幾家鄉鎮企業已無米下鍋了!我們溫州人是講義氣的,是不會忘記您的大功大德的!”
楊久禮抬頭掃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介紹信,“我們廠和你們供銷社沒有供貨關係,對不起,此事不能辦!”他站起身,把介紹信又遞給他。溫州人還想說什麼,楊久禮向他擺擺手。“我還要開會。”他下了逐客令。
精明的溫州人微微搖頭,笑了笑,向楊久禮躬了躬身,退出辦公室。經過一番思索和準備,8月9日下午2時,他又推開楊久禮的辦公室,隻見楊廠長正在裏屋和人談話,忙把介紹信和一個“楊久禮親展”的信封放在會客室的桌子上,然後悄然離去。
不一會,他被人請了回來,楊廠長把他怒罵一頓,把那內裝二萬元活期存折的信封扔給他。“楊久禮先生,請不要介意,在別的地方都是這樣子的!”“要知道這是大慶!”楊久禮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溫州人臉色刷的一下白了。他後悔了,上次見楊久豐L時,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兩道眉毛竟是立著的,眼睛裏放著輕蔑的寒光,還有那雙大手……
楊久禮揮了一下手,溫州人被廠公安處的幹警送到了他應該去的地方。這回,他該清楚了,這種權錢交易的勾當,在中國大地上是不會暢通無阻的。
和現在走進楊久禮辦公室的這位先生比,那位溫州人就小巫見大巫了。來者穿著相當考究,鼻梁上的金邊眼鏡更為他平添幾分斯文,特別是韻味十足的四川話又讓人產生敬意。
他先遞上介紹信,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紹:“我是四川成都XX公司派來的,X X同誌是我的親屬,他對大慶的建設十分關心。首長讓我轉達他對參加30萬噸乙烯建設的同誌們的問候!”
楊久禮抬頭看了一眼,這位先生神情自若,楊久禮對他提到的這位中央領導十分敬重,當年他確實來大慶視察過30萬噸乙烯建設工程。
楊久禮想了想,在這封介紹信上寫上自己的名字,並按有關規定,批給他一部分原料。
這位先生掩飾不住喜悅,拿著介紹信轉身就走了。
楊久禮隨手拿起電話……
過一會兒,“執行任務”的同誌打來電話:“那四川人把批件賣了!”
楊久禮臉色鐵青,眉毛又立了起來,他拿起電話,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快通知,千萬不要給他提貨!”
第二天,這位四川先生闖進楊久禮的辦公室,他失去了昨天的風采。
“楊久禮,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就是一個工人出身的副廠長嗎,要知道我是高級工程師……”
“我不管你什麼師,你違法亂紀,倒賣批件,我就不答應你!”
“你不要自以為是,現在是市場經濟,轉賣批件也是正當經營活動!”
“我沒有看到中國還有這樣的政策!”
’說到這楊久禮笑了笑,用眼睛的餘光掃了那人一眼。
“你就等著吧!”四川人一摔門走了。
第三天,這位高級工程師又搬來自己的夫人,一位頗具貴族氣質的女士,說起話來拿腔作調:“楊久禮同誌,你這樣做使首長很生氣,很傷心,你要考慮後果!”這位自稱是首長直係親屬的女人拋出些自以為很有分量的話。
“如果首長有什麼意見,可直接找我,也可以找總公司!”楊久禮也毫不退讓。
那位先生火冒三丈了。“楊久禮,你不要以為你在地方很有勢力,我到中央告你去,要撤你的職!”
“我正等誰來撤了我的職呢!你撤了我的廠長,我還是共產黨員!我還是個手藝不錯的鉗工!我還就願意幹我的老本行呢!”
說著,楊久禮哈哈大笑。
在他的笑聲中,那兩位四川人溜了。楊久禮把四川人寄來的信交給了來大慶視察的中紀委常委劉麗英同誌,成了那兩人冒充中央領導同誌親屬的罪證。
看來想突破楊久禮這“鐵大門”就是馬拉多納也無能為力。不過撫順某單位的首長自有錦囊妙計。楊久禮妹妹在該市某一小工廠工作,被某單位領導發現,借調她到供銷科工作,並派她到大慶石化總廠執行“特殊任務”―讓他哥哥批化工原料,該單位許了願,如果任務完成,馬上調她到供銷科當幹部。可她也碰了釘子,“這個單位是非正式生產化工產品,我不能批!”楊久禮對風塵仆仆的妹妹說。
妹妹一聽急了:“哥哥,你就我一個妹妹,這些年我從沒求過你,這次可不同。單位領導知道我有你這個哥哥,特意把我借調到供銷科,你一點也不批,可讓我怎麼回去!”
“這就更不能辦了,你我是兄妹關係,但不能把公家和私人關係扯到一起,給你批了,別人再來怎麼辦!”楊久禮耐心地勸妹妹。
妹妹揮淚而別。第二天,楊久禮大兒子出來買早點,看見坐在街頭上吃油條的女人好像撫順的姑姑,上前一看正是。
“姑,你咋不上我爸爸那兒?”
“你爸爸的門我進不去!……”
他也跟著感歎一番:“咱們誰也借不上我爸爸的光!”
這倒是一句真話。楊久禮的親屬、老同誌、老朋友,誰也借不上他的光,那一陣子他們誰都被求受托讓楊久禮高抬貴手,可他們誰也沒有找過楊久禮,害怕他一雙立眉,一雙大手,更敬佩他那一身正氣。
不過,在石化總廠三萬多名工人,幾千名幹部也不會是鐵板一塊,也有人在商品經濟的大潮中沉淪了,也有人被“倒爺”們拉下水了。十分可惜,當年南征北戰,並為開發油田做出重大貢獻的兩位廳級老幹部因倒賣化工原料受賄,被押上法庭,被清除出黨,雖然他們已退居二線了。
大慶石化總廠嘩然了。
“當官的都撈起來了!”
“退二線的都這麼幹,在一線的還有好!”
“石化總廠誰發財,也比不過楊久禮!”
“楊久禮少說也撈了一百萬!”
“聽說,他家地毯底下都是錢……”
還有更甚的傳說:“大慶拘留所已經給楊久禮留出了地方!”有十幾天楊久禮出國了,又有人說了:“你沒見楊久禮沒上飛機就讓人押起來了!”
流言像長了翅膀在大慶地區傳播。
“所有的權力都要腐敗,絕對的權力要絕對腐敗。”英國阿克頓男爵這古老的結論,確實代表了當時一些人的心態。 由於一言難盡的社會原因,這些年黨和人民的距離拉大了,以權謀私現象敗壞了廣大幹部的形象,人民失望了,老百姓幾乎對所有當權者都抱懷疑態度。這是一種被扭曲的社會心理。在這種情況下,“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就不可避免了。作惡行弊的幹部受到譴責是理所應當。可是有許多正直的共產黨人也被懷疑,被指責,這就不能不令人遺憾了。
中國的事情就是這麼複雜。聽著種種傳言,楊久禮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清醒,一種滿腔熱忱的優慮,一種複雜難言的苦痛。
他明白,這其中也不乏“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人,他們在楊久禮那裏碰了釘子,於是便造謠惑眾,想搞臭他。他們盼著楊久禮早點下台,他們便可以為所欲為了。
可是他沒有料到,還有極少數由對黨的懷疑變成仇恨的人,他們認為現在的政策對他們不利,他們要更大的自由和利益。手握菜刀的架誌成便是。在法庭上他供認:“我恨當官的,我恨發財的,當官的都是官倒,都發了財,都該殺……”
在押赴法場的時刻,栗誌成有些疑惑,楊久禮這麼大的企業家,在外國都是億萬大亨,他還能和工人住在一棟樓裏,他家裏真的這麼窮……
栗誌成的絲毫覺醒都無濟於事了。
善良的朋友,在鮮血麵前你該有所思有所悟了吧?
幾乎也在這期間,也不時有謠言從北京傳來,諸如誰的女婿當了總參謀長,誰的兒子是中國最大的官倒,誰在外國有多少存款,那數字大得驚人,竟超過全國的外彙儲備……
“山雨欲來風滿樓”。有預見的竟是楊久禮退休的老伴,她在事發的幾天前對他說:“老楊,這個官再別當了。再當就得把命搭進去呀!”
她不幸而言中了。
楊久禮昏沉沉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在嗅螟中他好像看見她,婷婷玉立地站在商店的櫃台後,頭_紮著白色的三角巾,笑盈盈地瞧著他,並答應嫁給他―一個已經當了爸爸的男人,撫順石油三廠的車間團支書。
他的第一個妻子去逝了,她長得也像她一樣白淨,一樣漂亮,身條比她高,叫何鳳英,鳳凰城人,她在另一個車間當團支書,他們都是廠籃球隊員,都在一個回民食堂吃飯,他們結婚了。在生第一個孩子時,她大流血死在產床上,臨死還呼喚著他的名字,把手伸向門口……當時,楊久禮還在車間忙。他抱著她哭,可她直挺挺的,什麼也聽不著了。
他在悲痛欲絕的時候,營業員王金枝走到他的身旁,攙扶著他走向陽光。可兩年後,他們又遭受了苦難,“文革”爆發,已經當了廠工會副主席的楊久禮被關進牛棚,王金枝來探望他,也被拉出去和楊久禮一起批鬥,她站在板凳上,高昂著頭。
“你要和他劃清界線,揭發他的罪行!”
“他是好人,沒有什麼罪行,沒什麼可劃的!”
“你快和他離婚吧,和他在一起沒什麼好處!”
“我死也不離!”
造反派把火發在楊久禮身上,他被打得皮開血流,打斷一根肋骨,眼睛上留下傷。
王金枝為他擦拭傷口,抱著他痛哭……
1970年,他們領著聰明伶俐的兒子楊偉來到大慶,楊久禮還像過去一樣,沒黑沒白的在工廠裏忙,他和孩子住在四麵漏風的舊房子裏。她沒有當上營業員,在澡堂裏燒鍋護,一幹就是好幾年,幾次錯過長工資的機會,前幾年又被楊久禮逼著提前退休了。“我是管勞資的副廠長,你不退休,我怎麼動員別人。”為此她很傷心,不知和楊久禮哭過多少次!
最使她傷心的還是楊偉的死,有一陣子孩子常喊腿疼,又哭又叫的,她催著老楊領著孩子去看看,可他總說工作忙一拖再拖,後來看著孩子痛得直哭,他背著孩子去了醫院,醫生說是得了風濕病。後來孩子病得起不來了,她逼著楊久禮帶孩子到大城市醫院看一看,他急急忙忙背著孩子回老家撫順檢查,醫院說是白血病,回來一個星期,孩子死在醫院裏,她哭得死去活來,這個孩子是她的心頭肉嗬!楊久禮把孩子草草地安葬在安達縣的回民公墓,又上廠子了。王金枝一想起就哭,她常對楊久禮說:“咱們虧待了孩子,如果多走幾個醫院興許能治好孩子的病
兩行滾燙的淚珠,從楊久禮蒼白的臉頰上流了下來,沾濕了頭上的繃帶,滴落在病床的枕巾上。他喃喃地說:“我對不起你呀,老王,你跟我沒有享上一天福,你是為我而死的!”
王金枝靜靜地躺在太平間,長長的白布包裹著她的軀體,包裹了她被砍斷的脖頸和被砍掉的耳朵。她的麵容白淨得像玉石雕刻,她神情很安詳,好像沉沉地睡去了。
楊久禮被人攙扶著,緩緩地走過妻子的身旁,他望著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嘴唇顫抖,可什麼也說不出來。人們發現他突然老了,腰彎了,背馱了,原來直挺挺的頭發,現在稀疏地伏在額頭上,還長出根根刺眼的白發。
那一天,陰沉沉的,冷森森的,起風了……
許多職工,還有她的鄰居們都來到醫院,又圍聚在68號樓前,給她―這個慈祥的老太太送葬,工廠的工人都叫她“王姨”,她總是那麼和藹可親,無論誰到家裏來;她總是倒上一杯熱茶,問這問那,她愛工廠的每一個職工,可她從不幹預楊廠長的工作;鄰居誰家有什麼事她都跑前跑後……這麼一個好老太太竟死得這麼慘,人們淚灑長街,大家一直把她送到安達回民公墓,送到她最喜愛的兒子的身邊……
工人們更掛念楊久禮,這個漢子能經受住這致命的打擊嗎?
第二章 聖 火
北方的大風雪開始在這片坦蕩的大草原上肆虐。狂風夾著雪沙在野葦荒草掩蓋的沼澤上卷過,發出野獸撕打般的呼嘯,那孤零零的篙草在凜冽的寒風中抖動。
然而,在石化城,那並排而立的罐塔挽著鋼鐵的臂膀,胸中翻滾著黑色的熱血,發出隆隆的震撼天宇的交響。高塔上噴吐著紅色的火焰,如巨大的火炬,照亮天際,永不熄滅,這是昭示石化城永恒生命的聖火。
風消了,雪停了,給石化城披上一身潔白的服飾。
楊久禮站起來了,走出病房,走出醫院,踏著路上的積雪,“嚓嚓”地行走在曾留下他無數足跡的大道,順著這大道他走進朝思暮想的工廠。
他臉色蒼白,頭上臉上的傷疤清晰可見,胳膊上還挎著繃帶,凶殘的罪犯砍壞了他的肘關節,砍掉肘尖上的鷹嘴骨,手術後不鏽鋼釘擰進他的肘骨,固定著他的上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