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著,看著,這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是這樣親切,他熟悉廠區每一個罐塔的轟鳴,就像熟悉自己的心跳;他熟悉那粗大的管線裏麵黑色油液的流速,就像熟悉自己的脈搏……他的心中不禁湧進了陣陣激情,二十多年了,這裏曾經曆了怎樣的戰鬥!他追隨王鐵人為代表的中國工人階級的精英,肩負著一個古老偉大民族的神聖使命,在這片當年成吉思汗狩獵射雕的荒原上點起希望的簧火,用雙手,用臂膀,用血肉之軀築起新中國又一座石化之城。他早把自己的命運和這些事業緊緊地連在一起
可是今天,他憂悶焦苦,他猶豫仿徨,甚至還有些動搖。他深知,在中國當一個企業領導者是這樣艱難,國家把凝聚著無數百姓血汗的資產壓在你的肩上,成千上萬的職工家屬把幸福和希望托付予你,然而,縱然你壯懷激烈,力大無窮,體製的弊端,人為的矛盾,冷熱驟變的市場,常使你舉步艱難、焦頭爛額。時而,企業家被捧上天,政策寬泛得讓你遊刃有餘;時而,鬆綁的繩子又拉緊了,讓你不敢越雷池一步,許多人用望遠鏡和顯微鏡注視著企業家的一舉一動,你必須像在鋼絲繩上跳舞那樣小心謹慎,否則你會被懷疑、被審查、被追究,更有無法防範的誣陷、攻擊,甚至謀殺……
他不想再幹了,五十多歲了,該頤養天年了,他愛好廣泛,可以活得消閑自在;他更不想在這裏幹了,人去樓空,見物思人,人言可畏,他的心在流血……
命運之神沒有隨他所願。
黑龍江省省長邵奇惠風塵仆仆地來到他的床前,緊緊握著他的手,代表省委書記孫維本和全省人民向他慰問。他說:老楊挺起腰來,黨和人民信任你,支持你。
中國石化總公司副經理閏三忠看到這位中國石化戰線的曉勇之將竟傷成這個樣子,不禁熱淚盈眶。他告訴楊久禮:總公司總經理、黨組書記陳錦華同誌說,一些人對楊久禮的議論是不公正的。黨組認為,楊久禮同誌是一個好幹部,經濟上是清白的,作風上是嚴格自律的。
總的話,不是幾句客套;而是總公司紀檢委、大慶市紀檢委對楊久禮和大慶石化總廠經營工作的嚴格調查之後的結論。傳言像流雲一樣飄逝,而事實像紮根在土地裏的大樹。
楊久禮被總公司領導接進北京,住進一流的積水潭醫院。諸多專家對他的肘關節進行會診,接著又進行了手術,取出了鋼釘,對關節進行修補,已達到活動自如的效果。
在手術台上他咬緊牙關,大汗淋漓,又經受了一次肌體痛苦的考驗,然後黨又讓他經受更嚴峻的考驗。
陳錦華和總公司常務副總經理盛華仁來到積水潭醫院,看望剛剛作完手術的楊久禮,鄭重地告訴他,經總公司黨組研究,大慶石化總廠原廠長調走,由他接任廠長。
楊久禮長歎一聲,搖了搖頭:“我身體這個樣子,不能再幹了!如果因為我熟悉工廠情況,需要我留下幹一段,你們再派一個廠長來,我一定好好給他當助手!”
第二天,陳總經理又來了,他還堅持黨組的意見。楊久禮想了想說:“我考慮黨組的意見,我可以先代理廠長,然後你們再選一個比我好的,我們廠處以上幹部四百多人,完全可以選出一個比我好的廠長。”
陳錦華說:“老楊嗬,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吧!”
這一夜,楊久禮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人生啊,真是難以預測的迷。1937年的某一天,遼寧省黑山縣一個窮山溝,一個男孩的降生,並沒有給貧苦的楊氏回族農民之家帶來什麼歡樂,當楊久禮剛剛學會走路,就拿起放牛的鞭子。不久,未成年的哥哥被抓了壯丁(後又當了解放軍、誌願軍),全家在農村活不下去了,他隨著父親進了撫順城。靠親屬的接濟,他上了幾年小學,揀煤核是他的全部課外活動。街頭貼在牆上的一張招工廣告,改變了他的命運。他扔下撿煤渣的破籃子去報名,試卷是寫一張借條,他提筆就寫:“茲借朋友張三十萬元,過三天後歸還。敬禮!楊久禮五二年五月X日。”就這樣,他被錄取了,分配他到撫順石油三廠當通訊員。每天取送報紙,傳遞信件,給大家熱飯盒,打掃辦公室的衛生,他幹得很來勁。因為老實肯幹,他又當了機要通訊員、監察室的小幹事。可他非要求當工人,而且非要學鉗工。領導滿足了他的願望,可工資從每月110分(供給製)降到82分。兩年學徒期滿.他越級當了三級工。他的聰明能幹,富有組織能力,在工廠出了名,1956年他入了黨,從當班組長開始,他擔任過車間、工廠的各種職務。到1966年,他已當上這個幾千人廠子的工會副主席。
、文革開始,他因為保廠長被揪鬥,而後來又因“站錯隊”,遭受毒打,主要罪名是“反軍”,有一次被造反派連打73棍,打得他皮開肉綻,死去活來,他竟還是那句話:“我的哥哥當誌願軍犧牲在朝鮮戰場,我怎麼能反軍呢!”
他傷心了。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想當幹部,平日得罪人,來了運動就挨整。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的命運又一次發生了變化。1967年當時的大慶煉油廠加氫車間發生了一次大爆炸,死-傷一百多人,其中死了五個機修鉗工。為了恢複生產,從撫順石油三廠借調幾個機修鉗工,這是一個冒險的活兒,許多人退避三舍,楊久禮搶著報了名,而且隱瞞了幹部身份。
在二百多人的機修車間裏,他嶄露頭角,幹啥像啥,什麼機器有了故障,他手到病除,而且能聯係人,工人們都聽他的。很快他被老廠長黃偉發現了,他尋思,這麼有本事的工人怎麼不提拔當幹部呢?結果到撫順一查他本來就是幹部。黃偉連找他兩次,他死活不幹,第三次老廠長急眼了:“你還是共產黨員嗎!”就這樣,楊久禮服從了組織,當了機修車間的指導員,不長時間又當了分廠副廠長,分廠廠長,接著又當了總廠的副書記、副廠長。
今天黨和人民又一次選擇了他,在這“家破人亡”的時候。
這是一付多麼沉重的擔子嗬!整個中國都舉足輕重的特大型企業的廠長,他要承擔巨大的經濟和政治責任;他要駕駛這隻母艦在風雲多變中繞過險灘和暗礁到達勝利的彼岸;同時做為這方圓百裏包括五行八業石油化工之城的第一首長,他要管好七萬父老鄉親的衣食住行……自己能挑起來這副重擔嗎?他不能不三思而後行。
他的身邊又響起“你是共產黨員嗎”這句老話,對他來說,這是一句最有感召力、最有凝聚力的老話。他想,在有生之年,這可能是黨對我的最後一次選擇了,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呢!沒等陳錦華、盛華仁同誌第三次走進他的病房,他就接受了大慶石化總廠廠長的任命(幾個月後,他又兼任工廠黨委書記),當時他笑著說:“山中無老虎,猴子成大王!”陳總笑著說:“你這是‘常思奮不顧身,而殉國家之急’呀!”
第二天,也就是動完手術第五天,他登上了北京到哈爾濱的民航班機,從舷窗下望,大地蒼茫,亂雲飛渡,他真有一股“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的豪壯之氣。
在這架飛機起飛兩小時前,大慶石化總廠接他的皇冠牌轎車已馳出臥龍大道,奔上哈大公路。
嚴寒。迎接楊久禮廠長的是大慶近50年從未有過的嚴寒。西北風撲麵.像刀子一樣刮臉;大雪紛飛,仿佛要把世界上的一切生靈掩埋。溫度計的水銀柱在零下40到50度徘徊。煉塔都披上了冰雪的盔甲。
1989年,共和國的經濟也進入嚴寒的冬季。黨和政府都在思索。指導思想的操之過急,帶來了經濟的過熱;緊急製動刹車,又不可避免地帶來經濟的速凍。市場疲軟,連環套式的三角債,企業啟動資金不足,這一個個困難像惡魔一樣折磨著、困擾著企業,特別是大中型企業,坐落在這片英雄的土地上的大慶石化總廠,建廠28年來第一次未完成國家下達的利稅指標。新華社公布國家統計局提供資料.在擁有固定資產淨值和年上繳利稅最多的20家大型企業中,大慶石化總廠從上年的第10位降到第18位!
每一個石化人都心情沉重,說不清是慚愧,還是恥辱。事實是不容回避的,他們走進茫茫沼澤地,陷於步履艱難的困境。
展現在楊久禮和他的同事們麵前的廠區到處隆起積壓的塑料、月背綸等產品的山峰。那碎銀般的塑料穎粒,在風吹日曬中失去了昨日誘人的光澤,那睛綸棉絲在風雪中飄零,像被遺棄的老人的縷縷白發。油品也銷不出去,所有的儲油罐都裝滿了汽油、煤油、柴油和潤滑油,鼓脹得就像非洲饑餓兒的肚子。所有生產裝置都開工不足,負荷量達到最低點,昔日鏗鏘的轟鳴現在變成低沉的嗚咽……
流年不利的楊久禮就在這樣情勢下走馬上任了。在總廠黨政班子聯席會上發表了並不“精彩”的就職演說。他不巧於言辭,本事不在嘴上,而在手上。他站起身來巡視著在座的每一位曾患難與共十幾年的老戰友,聲調並不高亢地說:
“現在是我們國家的困難時期,也是我們總廠最困難時期。石化總公司黨組在這個時候讓我當廠長,我不能不幹!我沒有多大能耐,好在我也不是初來乍到,各位認為你負責的工作,你手頭的活適合做,你就大膽地幹!隻要我們精誠團結,齊心協力,總廠振興大有希望!”
楊久禮這並不“精彩”的講話,卻像鎮靜劑把領導核心的思想穩定了。大家明白了老楊上來不是“改朝換代”,咱們還要齊心幹。在這嚴寒的冬季,在中國,在石化總廠,穩定就是大局。
說到最後,他竟揮舞著剛動過手術的手臂。他的臉上還閃現出自信的微笑,配上他臉上的發亮的傷疤,這一微笑顯出幾分冷峻。
此時,楊久禮心裏還默念著兩句話,一句是《孫子兵法)上的:上下同欲者,勝。還有一句,好像是一個外國詩人說的:冬天到了,春天還遠嗎!
聰明的讀者可能想到,下麵我應寫楊久禮如何深入基層調查研究,問計於群眾了,因為凡是扭轉困境,打開局麵的企業家都是這麼做的。恰恰相反,在發表就職演說的第二天,12月30日,楊久禮帶領他的全班人員走進哈爾濱市花園街的黑龍江省委常委會議室。
企業不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也不是空想社會主義者設計的“太陽城”,它生存在社會主義之中,企業要和上到政府官員,下到街道辦事處的衛生監督員發生幹絲萬縷的聯係,都要形成一種社會關係,這就是企業生存發展的外部的環境。楊久禮明白,作為身處地方的中直企業,如果沒有地方政府的領導,支持和幫助,是不能站穩腳跟的,更何況我們麵臨的資金緊缺、原料不夠,運力不足,哪一樣不求助於地方政府。努力改善外部環境,這是楊久禮擺脫困境的第一戰略措施。
溫厚和善的省委書記孫維本握住楊久禮的手,仔細端詳這個精壯的漢子。“大慶石化總廠這麼多人到省裏彙報這還是第一次!”他樂嗬嗬地說。
楊久禮一看常委會議室裏坐滿了要員,邵奇惠省長、安振東副省長、馬國良秘書長都圍坐在長條會議桌旁,後排沙發上還坐著好幾位資深權重的廳局長。“省裏也是第一次這麼多領導同誌聽我們的彙報。”他心裏想。
楊久禮沒有客氣,他把廠子麵臨的困難,需要省裏協調的間題合盤托出,最後還說了這樣的話:“是黑龍江的人民幫我們把工廠建起來的,現在我們還喝著黑龍江的水,吃著黑龍江的糧,我們願弩多為黑龍江的經濟發展做出貢獻!”
邵奇惠同誌接著說:“大慶石化總廠是國家的明星,是我們省的掌上明珠,為你們服務當然是我們的責任,你們提出的問題,我們一定全力協調解決。因為你們興衰也關係著全省的發展,振興龍江,石化是支柱嘛。”
孫維本同誌說:“全省為石化總廠服務要竭盡全力,石化總廠支援全省也會竭盡全力。廠榮省興不是一句過分的話。”
楊久禮認真記下各位領導的指示,他抬起頭,常委會議室牆上掛著的兩幅畫引起他的興趣,一是仙鶴展翅圖,一是萬馬奔騰圖。
幾天後,受楊久禮之命,由中國知名石化專家,總廠技術谘詢委員會主任王可駒先生帶隊的專家“養雞”團,冒雪從龍鳳出發。在以後的三個月裏,他們的足跡遍布哈爾濱、齊齊哈爾、牡丹江、佳木斯等黑龍江省八大城市。楊久禮說,支援全省給“蛋”不如給“雞”。過去總廠的優勢本省沒有借上,這回我們給補上。於是許多城市要死的“雞”被石化廠的“調料”喂活,沒有“雞”的,也設計出“養雞場”。以石化工業為龍頭,帶動全省工農業的第三次經濟起飛,正在這個北方大省實施,已呈萬馬奔騰之勢。
幾乎同時,邵奇惠省長下達命令,要求全省各企業拖欠的大慶石化總廠貸款,必須限期歸還,不得有誤!
3月,省經委、哈爾濱鐵路局、齊齊哈爾鐵路分局領導帶隊的工作組進駐大慶,接著999列車皮開進龍鳳站、臥裏屯車站,接著它們又一列列開出,拉走廠區積壓的一座座貨山。
後來,這裏的車站再沒有清靜過,一列又一列的貨車又從石化總廠拉走所有超產的化肥,然後送到每一個農戶的手中,這一年全省每畝地施化肥由去年的18公斤,上升到每畝40公斤。在歡慶黑龍江的農業獲前所未有的大豐收的時候,主管農業的副省長說:大慶石化總廠立了大功!
4月,省委常委、副省長陳雲林親臨急廠主持全省資金調度會,省工商行當場為總廠貸款1億元……
春風和生機一起回到這片冰雪覆蓋的荒原。楊久禮又開始沿著臥龍大道跑步了,還是穿著那身深藍色帶紅杠的運動服,腳下是白色的運動鞋,他看到道旁搖曳的柳條上已綻出銀蕾,迎麵吹來的風有幾分暖意。
望著楊久禮矯健的身影,工人們高興了,沒想到這老頭沒被砍倒,還更硬朗了。人們更驚奇,他能這樣迅速地又讓廠子複蘇了。
楊久禮說,我沒有力挽狂瀾的本事,還不是省裏的幫助,總公司的支持,更忘不了近鄰大慶市和大慶石油管理局的鼎力相攜。
近在咫尺、情同手足的兩個中國工業的驕子,過去來往並不密切,雖然地下相連管道很方便地把油田的原油和油田氣輸入到石化總廠,可去年原料不足卻是總廠未完成國家計劃的重要因素。
在省裏彙報回來,楊久IL又率隊來到大慶市政府和大慶石油管理局,進門的第一句話:我們彙報工作來了!大慶的同誌更痛快:過去我們是一家人,現在我們還是一家人,你們的困難也是我們的困難。
於是大慶的原油和油田氣更加通暢地流向大慶石化總廠的所有裝置。當然,為此大慶克服許多困難,做出許多犧牲。在原油最緊張時,他們把落地的原油都收集起來,給總廠送來。
楊久禮突然想起,過幾天彭麗媛、馬玉濤等明星要來工廠演出,他叮囑工會,一定要為大慶的同誌安排專場。“我們樂嗬的時候,也不要忘記兄弟!”
有人讚揚楊久禮的精明,把彭麗媛、馬玉濤都當做“公關小姐”了!
其實楊久禮還有更精明之處,,連江澤民同誌來廠視察也用來“公關”。那是2月25日的事,他向江澤民、鄒家華同誌彙報完情況後,還特意讓他們看一看廠區堆積如山的化工原料,他對江澤民同誌說,現在企業資金困難,他們沒錢買。貨賣不出去,總廠也缺少流動資金。江澤民當即讓鄒家華和外貿部門商量,給大慶石化總廠一部分出口權。得領導的“口禦”,楊久禮馬上安排廠子外貿公司和外商簽訂合同。
(這一年楊久禮不僅完成了國家計劃,而且還賺了一大筆外彙,這是後話。)
江澤民知道楊久禮的勇敢,這次又領教了他的精明。
“老楊什麼專業畢業的?”
“我是工人出身!”
“工人階級好!工人階級了不起!”
江澤民總書記和楊久禮的這段對話,在全廠幾萬工人中傳為佳話。
外國有人斷言,中國如果沒有第五個現代化―管理現代化,“四化”也隻是一句空話。美國有位管理學者來中國講學,善意地批評說:全世界的政府都重視管理,隻有一個例外,這就是中國。這位先生在大慶石化總廠參觀後談,在中國這是一個重視管理的例外。
這位先生說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大慶石化總廠是高度重視管理的。在這裏,帶有大慶會戰初期軍事性強製化色彩的管理正向規範化、科學化的現代管理過渡。楊久禮總攬全局,強展鐵腕,緊緊抓住強化管理這個環節,以此做為企業擺脫困境的又一個戰略措施。
大慶不是真空,各種社會思潮都會在工人隊伍中引起波瀾,1989年,這裏也一度出現紀律鬆懈,生產積極性下降的苗頭。這比市場疲軟更具危害性的“精神疲軟”,這比經濟下滑更具危脅性的“思想下滑”,引起廠黨委書記、廠長楊久禮的高度警惕,在全麵加強思想工作的同時,他又推出一套深化改革,以目標管理為重點,以完善“工效掛鉤”為主要內容的承包經營責任製方案。總廠確定10大奮鬥目標,都以經營承包形式落到38個基層單位領導頭上,又用314項“包”“定”指標把全廠三萬五千個職工連接在這一部機器上,他們必須像每個部件那樣盡職盡責,任何付出都有應有的報酬,任何失職也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這部大機器的總操縱室就是總廠辦公樓三樓楊久禮的辦公室。這辦公室的窗子正對著工廠大門,每天早上最使他快慰的事,就是站在窗前像將軍一樣檢閱他的隊伍。大約每天早上7點左右,太陽剛剛懸在頭上,來自職工家屬區四麵八方一條條人的溪流,伴著歡快的自行車的鈴聲,都彙集到廠前那條筆直的八百米長的大道,然後縷縷地湧進工廠大門,隨後再分成若幹股溪流,流向各個分廠、車間。7點30分,這人流嘎然而止,這條大道又恢複了如林間小路般的寧靜。可是有那麼幾天,過了這鐵定的時間,還有那麼十幾個人躇姍而來。楊久禮走出了辦公室,站在門前,那嚴峻臉色讓人望而生畏,為整頓廠紀,他親自立馬操刀。他讓勞資處在廠門口掛一塊黑板,把每一個遲到人的名字都寫在上麵,他們甚至使用了現代的電視攝像機,錄下這讓人難堪的一幕……
接著楊久禮又在《大慶石化報》上發表了《嚴肅紀律共闖難關》的文章,他說:“紀律鬆弛,其直接後果必然導致勞動消耗過大,勞動生產率降低。”他算了一筆帳:“我們這樣一個特大企業,如果每人每天遲到5分鍾,全廠35000職工,按八小時工作日計算,就相當於每天有364人不勞動,如果每個職工年創價值80612元,每年就少創造價值2934萬元!”這筆帳使全廠工人震驚,廠方因勢利導,又製定了(加強勞動紀律十三項規定)。按這個規定,對違反紀律的人給予十分嚴厲的處分。在這個工廠遲到四次,就要取消全年獎金;在廠區內一次抽煙被發現,要受到開除廠籍留用察看的處分。在這高溫高壓易燃易爆的石化企業,這樣的規定並不苛刻,要知道每一個正在生產的中心罐塔都像一個“飛毛腿”導彈。
楊久禮還有更極端的規定,在工廠車間裏隻能進行生產活動,不許搞娛樂活動,就是休息時間也不許,要玩到俱樂部、到體育館―那裏有最現代化的設施,哈爾濱也望塵莫及。他對工人玩麻將最反感,在這個工廠職工回家也不許玩麻將。在中國因玩麻將而誤國害民的事太多了。
這一天,機修廠兩個工人和在廠施工的兩個農民躲在隱密處玩麻將,還有兩個工人看熱鬧。東窗事發,楊久禮下令把工廠的四個工人開除,留用一年,那個農民施工隊當天被“驅逐出境”。事情還沒有完,楊久禮決定四個工人所在的機修廠廠長、黨委書記、車間主任、黨支部書記,帶著這四個工人到全廠34個單位,現身說法,教育大家。我在工廠采訪時,他們一行五人正在“巡回講演”。
當楊久禮在每個工人處分決定上簽字時,都要長歎一聲,頗有點“揮淚斬馬傻”的滋味,他明白,對一個人一個錯誤的寬容,就可能給許多人,甚至整個工廠帶來災難。每天他都覺得自己坐在“火山口”上。人們都說他對工人太嚴,而他的“嚴”是有邊緣的,就是不讓工人離開工廠,他常說當個工人也不容易,你把他攆走,他一家老小怎麼吃飯!
楊久禮治廠名言是:“一個企業沒有鐵的紀律,安全生產就是一句空話。一支隊伍沒有鐵的紀律,就是一盤散沙。”在他近乎嚴酷的管理下,大慶“三老四嚴”的作風在這裏發揚光大,在這個龐大的企業裏。在這座石化城中,到處都有人負責,到處都在有秩序的運行,簡直讓你無可挑剔。在煉油廠我參觀了四個車間,操作室裏像教堂一樣莊嚴肅穆,工人們神情專注地觀察著儀表,精心地做著記錄,一律是標準的仿宋體字跡。我翻了十幾個記錄本,字跡都是一樣的工整清潔,甚至每一張記錄,都可以參加硬筆書法比賽。
車間外的設備場地也是整潔的驚人,“溝見底,軸見光,設備見本色,玻璃亮堂堂”,這不是文學描寫,而是工廠對露天設備的衛生要求,我仔細看了,設備下的各種溝道確實見底而無汙物,露在外麵的軸也是光潔的,而車間外麵的幾千上百的窗戶確實光鑒照人。更令人歎服的是,連車間門口的雪堆都在一定的位置上,工人騎的自行車,按不同型號各排在一定的位置,橫看都是一條線。據說,夏天更漂亮,銀色的裝置掩映在綠蔭之中,可聞花香和鳥語。無怪連來參觀的日本企業家也承認,這是世界一流的管理。
“管理者要先管好自己!這樣做,也就減少了管理部下的必要性。”楊久禮知道日本著名管理學家土光敏夫的這句話,他更知道老祖宗“己不正焉能正人”的訓條,在工廠製定的各項管理製度中都強調各級幹部以身作則,他們的要求是“一級做給一級看,一級帶著一級幹”。
他們嚴格的管理工人,也讓工人嚴格的監督自己。去年3月,一支由車間主任、先進工人和退休工人組成的300多人檢查團,走進總廠機關大樓和直屬各單位,聽取各部的領導人的彙報,嚴格檢查他們的服務思想、廉政建設、工作效率,勞動紀律,直到環境衛生,然後逐條打分,張榜公布,他們使許多當權派汗流俠背,也有人因遞不上報單而換了“鐵交椅”。
在工廠聽到許多幹部以身作則的故事,工廠規定不許工人在廠內抽煙、喝酒,楊廠長幹脆在什麼地方都不抽煙。他的酒量之大被日本朋友稱為“中國的太平洋”,可他除非在外應酬的場合,在工廠、在家一般都滴酒不進。
總廠黨委副書記關紹明到煉油廠熱裂花車間檢查大修情況,他一進門,看見桌上扔了許多饅頭皮,他走到桌前,把饅頭皮一塊塊都撿起來,放在自己嘴裏慢慢吃下。在場的工人都低下頭,從此扔饅頭皮的人大為減少了。
這個細節在我的眼前“定格”許久……
楊久禮是把看工人上班當成一天最高興的事;而工人是把看楊久禮跑步當成一天最高興的事。
楊久禮嚓嚓地跑著,在這初春的早晨,迎著寒風,踏著殘雪,步履均勻,擺臂自如,像個訓練有素的運動員。
工人們臉上掛著笑意,仿佛從廠長的腳步中,他們得到安慰,看到希望。
楊久禮自己總結堅持長跑的四條好處,一是鍛煉身體,全廠工人都知道楊久禮是個“鐵人”,多冷的天從來沒見他穿過棉衣,戴過棉帽子,他當化肥廠廠長時,曾43個晝夜不離裝置,幾個月前他又赤手製服持刀凶犯;二是可以了解情況,每天的十公裏奔跑中,他在巡視哪裏的管道漏氣,哪處路燈沒閉,哪處的排水溝的蓋子沒有蓋,這些都是他每天早上調度會上要批評的內容;三是可以抓小偷,人跡稀少的早晨,許多想占工廠便宜的人都和他遭遇,他曾跳上汽車駕駛樓,機智而勇敢地用一把螺絲刀逼著三個偷車人把汽車開回工廠;第四,還可以聯係群眾,調查研究。
這不,楊久禮跑到工人居住區興化村停下來,和幾個閑溜達的工人搭仙起來。
“小夥子,早晨吃飯沒有?”
“自己不會做,又買不著,哪吃去?”
剛一上班,楊久禮出現在生活服務處處長辦公室,對處長季克山說:“總廠投資600多萬元建食品廠,五年了,大姑娘也變小媳婦了,怎麼還拿不出產品!?”
老季為難地說:“廠長,你讓我們怎麼拿?食品廠到現在還沒有竣工!我們還需要配備鍋爐工、麵包師、食品衛生檢驗員,還有加工食品用的大豆、糧食也沒有著落!”
楊久禮說:“這些間題我給你解決,你什麼時候能拿出產品?”
季克山想了想,說:“今年五一前。”
“好,咱們立個軍令狀,到時候拿不出來,你們生活服務處領導班子集體辭職!”
二月十四日,楊久禮親自主持在生活服務處召開現場辦公會,季克山提出要解決的問題,當場拍板落實到有關部門頭頭身上,並排出以“五一”為最後期限的進度表。會上,他提出生活服務的工作宗旨是:完全徹底為生產服務,完全徹底為全廠職工家屬服務。要達到的目標是:讓職工在家舒心,上班安心,下班順心,各級領導放心。
還沒等到樹梢放綠的“五一”節,全廠十萬職工家屬吃上了本廠食品廠的最新產品,有水汪汪的大豆腐,又薄又香的幹豆腐,還有單身漢最佳食品掛麵和熱氣騰騰的饅頭、花卷、包子等16種食品。每當午休和下班時分,50多輛流動售貨車為下班的工人送去溫暖,送去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