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返黑土地
不知是命運的安排，還是自然力的驅使，他竟壯著膽子和她坐在一張課桌旁，心咚咚地跳著，自己都能聽到。作為一名軍人是應該目不斜視的，可他還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笑了，而他卻羞紅了臉。她太美了，深褐色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白哲的麵容，高挑的身材，一切都透著讓人激動的青春氣息。
“謝樹，請你把這個句子翻譯成俄文。”教員沙爾尼闊夫提問他了。“是！”他立正站起，挺直胸膛，大聲地朗讀著，像喊口令的軍人，俄文補習班的學員都笑起來。“我說得不對嗎？”謝樹坐下來，間同桌的姑娘，“你說的是中國俄語！”姑娘慎怪地說。
從此，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北軍大校刊編輯，一個年輕英俊的軍官謝樹，成了她―齊齊哈爾市公安局管外僑的科員宋穎的學生。她的俄語說得比他好多了，因為她的媽媽是蘇聯人托莫卓娃，媽媽管她叫瓦蓮吉娜。
從此，他成了北方古城齊齊哈爾市幽靜的閑善胡同養奶牛的蘇聯老太太家的常客。他找瓦蓮吉娜學俄語，托莫卓娃請他喝茶，吃一種叫“別列斯克”的油炸包，並認識了瓦蓮吉娜的妹妹、弟弟。當然最讓他尊敬的還是瓦蓮吉娜的父親，那個烤麵包的山東漢子。他是個貧窮的農民，因生活所迫，他隨著成千上百精壯的漢子輾轉奔波，下關東跑威子（海參威）。在哈巴羅夫斯克落腳。那是個好地方，資源豐富，又缺勞動力。他先打短工，後在麵包鋪當學徒，這時認識了西伯利亞農民的女兒，漂亮熱情的托莫卓娃。當地的俄國姑娘願意嫁給中國男人，他們能吃苦會幹活，不酗酒，不打女人。他們結合後生活雖不富足卻很快樂，又有了幾個活蹦亂跳的孩子。這位山東漢子還是惦念祖國。抗戰勝利後，他領著全家越過黑龍江，在這裏落了腳，還幹他烤麵包的本行。他烤的麵包又大又軟又香又甜，中國人願意·吃。俄國妻子養了幾條奶牛，除供自己全家喝，還出售一部分。這個家庭通用兩種語言，和爸爸說話，用中國山東話；和媽媽說話用俄語。
1953年9月4日，謝樹和瓦蓮吉娜結婚，他們在軍營中安了一個小窩，結果成了年輕的軍官們常去的地方。他們喜歡吃瓦蓮吉娜做的酸黃瓜和俄式點心，更願意聽她唱俄羅斯民歌。三年之後謝樹轉業到黑龍江日報副刊當編輯，她也調到黑龍江省政府交際處當幹部。交際處是接待外賓的部門，當時的外賓主要是蘇聯朋友，她有得天獨厚的條件。
我在哈爾濱道裏區寧靜的紅霞街一間寬敞的寓所裏，見到了作家謝樹和他的夫人。這條街曾是俄僑比較集中的地方，至今還遺有幾棟木結構的房子。無情的歲月染白了他的頭發，英武之氣隻留在他掛在牆上那穿大尉軍裝的照片裏；而她還能看得出年輕時的風采，言談舉止中還顯示出俄國婦女高雅的氣質―盡管她已做了祖母。
“我和宋穎（他習慣叫妻子中國名）結合的同時，也和蘇俄文學結了緣。”謝樹對我說。“我在北京讀中學的時候就喜歡文學，也看過幾本蘇聯小說。和宋穎結婚之後，就掉到蘇聯書堆裏，我們倆的書放在一起簡直能開個小圖書館了。我們倆一起看，看完還討論。因為她懂俄語，對作品理解得深，還常向我介紹俄國的風土人情。蘇俄文學真是一個大寶庫，大作家太多，一輩子也讀不完。我們那個時代，哪個進步青年不讀蘇聯的小說？我們那一代作家受蘇聯文學影響最大，可以說蘇聯文學養育了我們那一代。”
每一個熱愛蘇俄文學的人都不會忘記高爾基的話：“試比較一下西方文學史和俄國文學史，就可以得出這個不可動搖的結論：沒有一個國家像俄國那樣在不到百年的時間出現過燦若星群的偉大名字。”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謅。也許因為謝樹背會了許多蘇聯小說，他也技癢，動手寫起來。部隊指導員批評他“小布爾喬亞”的情感，他隻能把自己的作品寫在一個小本子上，宋穎是他唯一的讀者。後來他鼓起勇氣，就像第一次鬥膽坐到宋穎的身旁那樣，把稿子投給東北的《文學戰線》、黑龍江的（黑龍江文藝），竟也變成了鉛字。從此一發而不可收，1956年他發表在（北方文學）上的《金星筆的秘密》、（野菊花》，引起文學界的注意。當他轉業到省報時，已是省內小有名氣的作家。六十年代的初期，是謝樹創作的高峰，他在繁忙的編務工作的同時，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等重要報刊上發表了近百篇散文，先後出版（雪蓮）、（槐花冠）、（冰燈虹影）等三本散文集，他以清新的文筆，奇妙的構思和醇厚的黑龍江鄉土味在眾多散文家中獨樹一幟。他擁有相當多的讀者。
讀謝樹的散文你會感到一種舒展、流暢、和諧的美，最使我讚歎的是他巧妙地掩蓋了自己的苦悶、憂鬱和蒼涼的情感。用他的話來說，那些年我的日子不好過。他長期主持省報副刊的工作，卻沒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職務；17級的幹部聽報告，可，16級的他常常不被通知一切不公正待遇的原因就在於他娶了有二分之一俄國血統的妻子。那是一個極“左”思潮猖撅年代的邏輯。他在大會小會上表示劃清界限，他拚命地寫著，想以此“贖罪”，排解心頭的塊壘。然而寫作反而給他帶來更大的災難。“文革”中他是黑龍江日報社第一個被揪出來的“黑幫”，罪名是“反動文人”和“蘇修特務”。他在一篇散文中引用了陸遊詞中的“東風惡，歡情薄”一句，造反派說他反對毛主席，因為毛主席說東風壓倒西風，他卻說“東風惡”，這不是猖狂反對嗎！造反派又找到一篇他發表在齊齊哈爾日報上的小通訊，記述蘇聯邊防軍如何搶救一個在風雪中迷路的中國小女孩，結果被定為為蘇修評功擺好的罪行。謝樹有口難辯，在牛擁裏蹲了兩年，隨時接受革命群眾的批鬥。最後對他的處理是，下放到雙城縣小於家窩棚這窮屯子，強令他在這裏“重新做人”。因過度勞累和營養不良，他得了肺結核，差點成為村頭墳壟裏的新鬼。
好歹熬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1978年12月，他被落實政策，在黑龍江出版社文藝編輯室當了個副主任，他正要施展才能，大紅的離休證把他送回家，從此成了名副其實的“坐家”了。
“我知道謝樹為我吃了．不少苦，可我的日子更難過。”宋穎說著，眼圈都紅了。她是節節“退步”，由省政府交際處幹部―市商業局人事科科員到市蔬菜公司技術科科員到市商業局幼兒園會計。這時，她趕上了“文革”，“理”所當然與謝樹一樣被揪被關，扔下了家裏三個不懂事的孩子。在批鬥會上，幼兒園的阿姨們要她交待和蘇修的關係，她義正辭嚴：“我是中國人，和蘇修沒有任何聯係！我沒有什麼可以交待的。”她保持了俄羅斯婦女可貴的堅韌。她和謝樹一起度過了那黑暗的年月，她和她的一家同哈爾濱幾百個與蘇聯有血緣親屬關係的市民一樣蒙受了屈辱。
最難忍受的還是母親和弟弟的出走。1962年，中國陷入人禍天災的煎熬。吃慣了牛奶和麵包的托莫卓娃忍受不了饑餓和比饑餓還難忍的歧視，終於和躺在病床上的山東漢子、三個寶貝女兒吻別，帶著正在哈爾濱念中學的兒子宋長林走了。她留下話說：“等日子好過了，再回來！”她們娘倆回到伊爾庫茨克，日子也並不好過，被安排到農村幹伐木這樣的重活。他們惦念這裏的親人，開始每月給他們寄肥肉、寄白糖，後來漸漸失去聯係。病榻上的父親，經受不住絕望的打擊，終於死去，臨死還叨念著：“不知他們娘倆怎麼樣了？我對不起他們！”
1979年，宋穎突然收到弟弟的來信，她知道媽媽還活著，弟弟從莫斯科飲食技術學校畢業，現在哈巴羅夫斯克國際飯店當餐廳主任。
1981年國慶節，70多歲的托莫卓娃在兒子宋長林的陪同下，越過重重關山來中國哈爾濱看望女兒。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的心，一半在蘇聯，一半在中國。當時中蘇關係還處幹微妙變化階段，她是哈巴羅夫斯克第一個到中國探親的，全市的華僑都到車站送行。他們中有當年下關東跑威子的山東漢的後代；也有在中國十年動亂之際，因為某種原因從黑龍江那邊跑過來的。盡管境遇不同，工作各異，可是他們都日夜掛念著家鄉親人，希望祖國強盛，希望中蘇友好。他們長期生活在與祖國相鄰的異域，還不知道祖國已發生巨大的變化。聽人說，中國還很窮困，托莫卓娃和兒子帶了幾十公斤的麵包、糖和幾十米的白布。一過滿洲裏才知道中國大變樣了，啥都有，甚至比蘇聯還豐富。
這是20年後的大團圓，托莫卓娃和三個女兒抱在一起，哭作一團。分別太久，思念太深，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她們悲歡離合的心情。老太太挨個兒親吻從未見過麵的外孫和外孫女，連連用她還記得起的山東話說：“好孩子！好孩子！”老太太抱著丈夫的骨灰盒泣不成聲，聲聲呼喚：“老宋嗬，我回來看你了！20多年了，我天天想你啊！我對不起你啊……”孩子們都跟著她掉淚。她非要去山東老家，按著中國人的習慣為丈夫安葬，她說，這是我回來最主要的心願。女兒們勸阻了她，代她了卻了心願。托莫卓娃為丈夫立了碑，她一再叮囑女兒在丈夫的墳頭多替她燒點黃紙。她說著又哭了：“我欠他的帳太多了！”
三個月後，母親和弟弟要回國了，宋穎和妹妹宋秋菊、宋冬梅為他們買了14個大皮箱．裏麵裝著華貴的毛皮大衣、呢子大衣、．皮夾克、毛線衣……從哈巴羅夫斯克一下火車，托莫卓娃和宋長林就成了最受歡迎的人。“中國真正變了！”華僑們興奮得淚流滿麵，有的當即給國內親人寫信，有的忙著準備回國探親。宋長林更是身價倍增，他不僅成了發布中國最新消息的權威人士，還學會烹調中國菜。他向國際旅行社的領導建議，辦一個最受歡迎的中國餐館。
托莫卓娃人雖回到了哈巴羅夫斯克，心卻留在了哈爾濱。過了不幾個月，她又催促兒子要再次探親。兒媳婦劉達跟著摔掇，終於說服了整天在飯店忙乎的宋長林。1983年金秋，他們一起來到中國，先遊覽了北京，又來到哈爾濱。外孫和外孫女們負起了導遊的責任，他們攙扶著外婆在鬆花江畔度過許多時光。老太太披著毛線大披肩，坐在長椅上，指著江上來來往往的船舶，對孩子們說：“從這兒坐船，一直可以開到哈巴羅夫斯克，那兒江邊也很美！”孩子們說，等中蘇通航了、一定坐船到姥姥家去。晚上全家都在電視機前度過。老太太說中國電視比蘇聯有意思。那些日子，電視台正放電視劇（西遊記），看得宋長林的蘇聯妻子劉達目瞪口呆，盡管她在電台工作。一直到電視台放完這個電視連續劇，他們才回哈巴羅夫斯克。
回去不久，托莫卓娃以80高壽安詳地去世了。她沒有留下什麼遺憾。她的三個女兒有些後悔，早知道該多留她些日子。老太太的外孫、外孫女們哭了，“姥姥沒有等到哈爾濱和哈巴羅夫斯克通航！”
托莫卓娃應該欣慰，中蘇和解比她想象的還要快，盡管外交官在來往中還有些矜持，可老百姓的友好往來已十分坦率了。1986年5月4日，宋穎又去蘇聯探親，弟弟趕到後貝加爾湖車站接她。大概是因為她的血管裏流淌著兩個民族的血，這陌生而親切的大地的一切都使她激動，她驚喜地發現這裏的人民對中國和她的人民寄予那麼深厚的感情，對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是那樣的關心。
兩個小時後，她和弟弟一起來到哈巴羅夫斯克。這個美麗的城市，沿阿穆爾河排列的建築群，從南到北，長達25公裏。整個市區綠樹成行，濃蔭匝地，鮮花盛開。高低錯落的俄羅斯古建築同現代化的多層大廈、街心公園和粗獷的大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弟弟家住在一套一百平方米的公寓裏，樓下有供居民小憩散步的公園。寓所的客廳和走廊都鋪著地毯，掛著壁毯。浴間有24小時不斷的熱水供應。職工平均月收入三百盧布左右，百分之五十的家庭有小汽車，人均住房麵積14多平方米。
令宋穎感觸很深的是，這裏對革命傳統教育相當重視。市區繁華廣場建有衛國戰爭紀念碑和社會主義建設英雄紀念牆，凡有貢獻的英烈及勞動英雄的名字都鐫刻在碑上。在市區任何地方，隻要見到胸前佩帶勳章的紅軍戰鬥英雄和勞動模範，人們都會舉手致意。城市和鄉村青年舉行婚禮時，也都要到烈士紀念碑前獻上一束鮮花，靜默3分鍾，以示幸福不忘先烈的功勳。
謝樹、宋穎一家以及其他和蘇聯有血緣關係、親屬關係的哈爾濱市民終於像走親戚一樣來往於中蘇之間了。我采訪他們的前一天，她的弟弟宋長林以翻譯身份陪哈巴羅夫斯克市長來哈爾濱訪問。他的名片是這樣寫的：“科·伊·托莫佐夫―蘇聯哈巴羅夫斯克市中國哈爾濱餐館主任。”這座餐館是哈爾濱和哈巴羅夫斯克這兩個城市第一家合資企業，也是中國和蘇聯的第一家合資企業。宋穎和妹妹―省歌舞團的編導宋秋菊是牽線人，她們的弟弟宋長林―托莫佐夫是再合適不過的業務負責人了。
1988年12月開業的哈爾濱餐館位於該市列寧大街右側，是由一座老式俄羅斯建築改建的。飯館的“吉祥居”和“如意居”兩個餐廳，完全是中國古建築風格，雕梁畫棟，飛搪鬥拱，古色古香。內裝修也完全是由哈爾濱援建工人承擔的。宋長林在這裏主持，但主灶的15名紅白案廚師，全是從哈爾濱挑選來的訓練有素的高等級的廚師。聽宋長林說：現在餐館聲名日盛，每逢周末，門前排長龍的人不下千餘眾，連遠隔8千多公裏的莫斯科人也飛來了。那裏雖說也有一家中國餐館，但卻是蘇聯人經營的，已經完全串味了。宋長林不無炫耀地說，他的飯店是正宗中國菜係，在蘇聯可稱“獨一處”。
謝樹說，等明年或後年，他也要到哈巴羅夫斯克去，不隻是為了品嚐弟弟的餐館風味，他要和夫人住一段時間，而且要寫一本書，是關於中蘇友好的。
1989年3月於哈爾濱
跨世紀人
一千九百九十二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夜晚，在猶太伯利恒城外，牧羊人正守護著羊群，忽然天空明亮如同白晝，上帝耶和華派遣的天使來到牧羊人身旁，牧羊人誠惶誠恐。天使說：“不要害怕，我報告你們一個好消息，今天在伯利恒生下一個救世主，他是上帝的兒子。你們要看見一個嬰孩，包著布，臥在馬槽裏，這就是記號。”霎時間，夜空裏萬紫千紅，有天使在雲中歌唱。牧羊人急忙從城外趕到城裏，終於發現一個嬰孩包著布，臥在馬槽裏，守候在他身邊的是童貞女馬利亞。這孩子生而知之，無所不曉，無所不能。他召收十二個門徒，傳教於猶太各地，旨在救贖人類。後為猶太教當權者所仇恨．由於弟子猶大的出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死後複活升天。
現在記述這個故事的（聖經），被這個世界近一億人奉為經典，他們的脖子上經常掛著他在十字架上受難的銅像。他叫耶穌，他誕生的那一天被定為聖誕節，他誕生的那一年就是新世紀元年。從此開始，這個世界的人們用“世紀”做為時代的年輪。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世界人口最多的中國，也有一批孩子降生，雖然沒有天使預告。但天空的太陽十分溫暖，誕生之地也比馬槽更好。他們學而知之，許多人追隨他們的父兄，從事比耶穌更偉大的造福人類的事業、他們也曾受難，但現在正年輕，準備為他的事業奮鬥到二十一世紀。
對幹這一代人，偉人們格外關注，幾分優慮．幾分厚望。
一九六四年六月十六日．毛澤東在北京近郊十三個前朝皇帝的陵墓附近召開的一次會議上說：“帝國主義說，對於我們的第一代、第二代沒有希望，第三代、第四代怎麼樣，有希望。帝國主義的話講得靈不靈？我不希望它靈，但也可能靈。我們一定要使帝國主義的這種預言徹底破產。”十八天後，在（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的編輯部文章《關於赫魯曉夫的假共產主義及其在世界曆史上的教訓》中，引用了毛澤東關於培養和造就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論述。
一九九一年七月一日，江澤民在世界上最大的天安門廣場右側的人民大會堂召開的紀念建黨70周年的大會上說：“今後十年，是我國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關鍵時期，也是新老幹部交替的關鍵時刻。社會主義事業在中國的前景很大程度上取決青年一代的狀況。要以對今後十年乃至下個世紀中國社會主義事業命運高度負責的精神，著眼於培養廣大青年。”兩個月後，中共中央向千百萬個基層組織發出了關於抓緊培養教育青年幹部的決定。
做為同時代人，我總想為他們寫點什麼，在這新世紀降生前的陣痛時刻，我來到中國北部的黑龍江省，尋找“跨世紀人”的足跡。我注意到了，黑龍江的那一邊還是風雪呼嘯的嚴寒季節。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就是在萬家歡樂的聖誕之夜，舉世矚目的新聞人物戈爾巴喬夫在莫斯科電視台以“不安的心情辭職”，他說他的改革“都失敗了”，他領導的蘇聯“失去了前途”。幾乎同時，在克裏姆林宮上空飄揚了六十九個春秋的蘇聯國旗―金星和錘子、鐮刀旗在暮色和飛雪中緩緩降下。滿頭銀發的葉利欽迫不急待地從戈爾巴喬夫手中接過核按鈕和共和國宮那一套寬敞豪華的總統辦公室，他交給戈爾巴喬夫的是他住過的列寧山上的一棟小別墅、20人的衛隊和每月4000盧布的養老金。英國路透社說，戈爾巴喬夫“引發了一場也埋葬了自己的大雪崩”，美國政論家說，“蘇聯每日情勢的變化快過任何政治家、史學家的想象力，這列曾經是全球巨霸之一的列車，就在舉世注視之下，衝向一個分崩離析，災難深重的未來。”
黑龍江省的一位劇作家朋友讚成我這篇“跨世紀人”，他說你最好寫四個人物。他送我一篇“女蝸補．天”的古文：“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益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擷民，鶩鳥攫老弱。於是，女蝸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翼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立，淫水涸，翼州平，狡蟲死，背方州，抱圓天。”鱉是一種龜，女蝸斬下它的四腳做撐天柱，穩定了天下。劇作家說，你寫四個人物就好比撐好天“四極”。我說，我寫的這三個人物雖不是“四級”，但也支撐他們的那一片天下。按幾何學的原理，三點成一麵。我寫這三個人物，代表著他們那一代人。
我記得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說：“毫無疑問，所有同時代生活過的人中間總有一種關係存在，因此就可以從人們的智力活動和他們的曆史運動中間找出一種關係。”
讀者也許可以從如下三個人物的活動和運動中看到這一代人的一種關係―共同的命運，責任和使命。
一片古老沉寂的火山群體，又“轟然爆發”，
隻因為來一個“李向南”
一 火山傳奇
地火衝沸，山崩地裂，驚雷震天，濃煙滾滾。一時間，滿天飛沙走石，又如暴雨般墜落。那通紅灼熱的熔岩從地裂處噴湧而出，如洪水奔流，洶湧澎湃，勢不可當，經過之處一片火海，一切生靈遭滅頂之災。
這是發生在1719年六、七月間的一次火山爆發，地點在黑龍江省小興安嶺西側，鈉漠爾河畔，離哈爾濱400公裏，距北安69公裏。這次火山爆發曆經兩年，1721年清朝派遣官員趕來視察時，15公裏處還可見煙霧蒙蒙，仍感到熱浪灼臉。康熙六十年出版的（寧古塔記略）中有所記載：“城外東北五十裏有水蕩。於康熙五十九年六、七月間，忽然煙火衝天，其聲如雷，晝夜不絕，聲聞五、六十裏。其飛出者皆黑石、硫黃之類，經年不絕，竟成一山，直至城郭，熱氣逼人三十餘裏，隻可登而望。今熱氣漸衰，熱數裏之中，人仍不能近。天使到彼查看，亦隻遠望而已，嗅之唯硫磺氣。”火山爆發湧出的熔岩堵塞了呐漠爾河的支流白河的河道，形成五個汐水相連如串珠狀的湖泊。此地因此得名五大連池。那奔湧的熔岩還形成1200平方公裏的奇異、遼闊的“石海”。放眼望去，氣勢磅礴，凝視近看．石海洶湧，奇觀迭現，湧起的浪峰，滾落的波穀，翻卷的漩渦，奔騰的急流，均曆曆在目。
早先年間，五大連池一帶，山高林密，古樹參天。一位曉勇的鄂倫春獵人用箭射中一隻梅花鹿的腿部，它帶著箭傷一拐一拐地奔跑，獵人尋著血跡緊追不舍。這鹿跑到五大連池的泉邊，一邊用水洗刷腿上的傷口，一邊用舌頭舔飲。不一會兒，血不流了，鹿昂頭健步跑進深山密林。獵人見此，也跑到泉邊，用手捧起水小呷一口，其味甘甜辛辣，頓覺神情清爽，渾身是勁，連稱“神水”。這位不知名的鄂倫春獵人，大概可以算做中國唯一的低溫鎂鈣型重碳酸鹽礦泉水的發現者。此泉與法國的維希、蘇聯的高加索三足鼎立馳名世界。從此，居住在呐漠爾河嫩江流域的達斡爾人、蒙古人、鄂倫春人，攜帶妻兒或趕著勒勒車，或騎著馬，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如朝聖般，從四麵八方彙聚在五大連池畔，搭起窩棚，白日飲水洗浴，晚間放歌狂舞，簧火旁人影相隨，通宵達旦。每年農曆五月初五，形成高潮，池旁泉邊人山人海。為感謝神靈為他們送來神水．虔誠的人們還在池邊的藥泉山上修建了鍾靈寺。每年五月五這天還有人殺牛、宰羊舉行隆重的供神祭典僅式。二十世紀初以來，步鄂倫春人後塵的還有背著儀器來考察火山奇觀的地質學家和趕來觀看山景飲水治病的達官貴人。建國以後，由於鐵路和公路的通達，這裏逐步成了旅遊熱點，1983年10月，經國務院批準，正式建立了五大連池市，這裏便以我國最著名的．天然火山公園，具有神奇醫療價值的礦泉水而吸引著成千上萬的國內外遊客。
1719年爆發的是兩座叫做老黑山和火燒山的新火山，和他們並肩而立的還有十二座老火山，它們或孤峰聳立，或雙峰對峙，或狀如臥虎，或形似走獸，或嚴若筆架，或類同菌蘑，或形若鍋蓋倒扮，或狀似馬蹄、圈椅。這十二座火山什麼時候爆發形成的，沒有文字記載，據科學考察記fl，從爆發到現在已有60萬年到12000年的曆史，地質學家說它們是“四紀中晚期更新世的產物”。
1991年7月1比十二座數數萬歲的老火山像慈樣的老爺爺，領著他的二百七十多歲的重孫―那兩座新火山，圍成一個圓圈，靜靜地凝視著他的眼F，這串連成新月型的明麗而清幽的五個火山堰塞湖，側耳傾聽回蕩在湖麵上的歌聲：
黑色石海上
有一棵神奇的火山楊
偉騰滾燙的岩漿
練就了生命的頑強
涓涓清甜的泉水
喃育了枝幹茁壯
啊，神奇的火山楊
千萬年的風霜
折不斷你錚錚鐵骨
呈現出一派青春的火光
歌聲從新落成的五大連池市文化中心傳出。站在舞台上的是一個穿藍色中山裝的英俊青年，他身材高挑，肩背寬厚，濃眉下一雙丹鳳眼，有力度的下巴泛著鐵青色，一付硬派小生的模樣，幹練中透著瀟灑，英俊中還有幾分書卷之氣。
他是誰？他從哪裏來？十四座火山向大地發問。大地默默無語，創門想不到，這個年輕人將改變著它們和這片山河的命運。他的壯舉在這裏引起的震顫，簡直像一座新火山的爆發。二 他從哪裏來
1973年初春，在北京通往黑龍江的一列火車上，一個肖瘦的青年扶著簡單的行李，躲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時而怯生生地望著車窗外灰白色的殘雪，時而驚恐地瞧著從他身邊擠過的每一個人。他叫黎晶，是為了躲災逃難來闖關東的，這一年他＿二十一歲。
他出身名門望族，母親是大家閨秀，他的親屬在國共兩黨中都有當大官的。他父親原本是在北京琉璃廠靠畫扇麵維生的落魄秀才，一腔救國熱情使他投筆從戎，隨馮玉祥將軍當兵，在台兒莊大戰中被日本人炸傷腿。養好傷後，又跑到延安投奔共產黨，在抗大學過馬列，和張思德一樣上山燒過炭，可因說不清的“曆史問題”，曆次運動都挨過整，文革中被戴上“曆史反革命”的帽子，全家被趕到北京通縣劉家莊的一間不遮風雨的草房中。
血氣方剛的黎晶，當時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他要重新“表現”一番，可“紅衛兵”的袖標始終沒有戴在他的胳膊上，到天安門接受毛主席的接見是在他的夢中。他決心要在廣闊天地裏“脫胎換骨”，拚死拚活幹了五年，學會了一個農民應會的所有農活，吃盡了天下的苦和累，像祥林嫂一樣，為了修一個“賠罪”的門檻。他也曾受到重用，因為他寫一手好字，為公社辦過水利工地快報，同時還兼工地廣播站的廣播員，連播過整本的《金光大道》，可他還是被趕走了―“狗患子”不能掌握人民的筆杆子。他不向命運屈服，騎著車子跑到北京去報考體育學院，他身高一米八七，跳起來可雙手抓住籃筐；他又跑到中央美術學院去報考，拿著一大抱他自己的習作。誰都說他是個人才，可誰也不能錄取他，因為他過不了“政審”這一關。他幾乎絕望了。一次鄉裏開批鬥大會，父親被押上去批鬥，他站在台下無地自容，一個梳著黑油油的大辮子的姑娘擠到他的身邊塞到他手中一個玫瑰色的香脂盒，他拿到家裏一看，裏麵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行清秀的小字：“我的心和你連在一起！”黎晶哭了，這愛情的星火慰藉了他苦難的心，點燃了他希望之火。可爸爸說：“那孩子家是貧農，咱的家不配，你不要有非分之想了！”黎晶痛哭了一夜，他下了決心要麼死，要麼跑！死，他還不甘心，可跑，又比登天還難，他好像臉上被打了印跡的罪犯，逃到那裏誰敢給他落戶？他也曾報名要到北大荒的兵團和農揚，可因出身不好未被批準。黎晶終於感動了一個好心的生產隊會計，他冒險為他開了一張準遷證。在一個黑夜，黎晶挾著小行李卷和幾本書偷偷溜出劉家莊，登上了北去的列車，開始他具有曆史意義的旅程。可那個生產隊會計，因此受到批判，暴病身亡。直到現在，黎晶每次回北京探望父母，總忘不了到他的墳頭獻上一束花。
北大荒以它廣裹的胸懷，包容了一代又一代落難、逃荒躲災的漢子。它的蠻荒酷寒和群獸暴虐，常使人望而怯步，可它卻是絕好的躲難所。黎晶費盡周折，終於在嫩江縣附近的山河農場落了腳。這山河農場的山叫平頂山，是黑河地區火山群中的一座，那河叫科洛河，是嫩江的支流，曲曲彎彎的，源頭就在五大連池。看來黎晶和五大連池是早有緣分的，這是後話。他先在木工排當了一年木匠，和一個姓鞠的“老改犯”學了一手絕活。後來又當汽車司機，他是玩命地幹，往嫩江縣運糧往返90公裏，他一宿跑三趟，並兼當裝車工，一氣兒扛一百袋小麥。最慘的是大冬天，汽車在半路拋錨，他要鑽到汽車底下的雪地鼓搗，如果修不好，他要放掉水箱裏的水，在野地裏凍一宿，零下40°的高寒，什麼皮大衣也凍透了。他隻能在雪地裏不停地跺腳，一直到天亮。他不甘寂寞，破天荒地在農場搞了“個人畫展”-45幅批林批孔的連環畫掛了一屋子，連幾十裏外的生產連隊都有人來參觀。他帶領車隊的小哥們穿上藍工作服，蛾上白手套，上台朗頌他創作的長詩（汽車工人新一代），得了農場文藝彙演一等獎。他還不自量地寫了好幾次入團申請書，總是泥牛入海。他雖非黨非團，卻是一幫知識青年的“精神領袖”。每天晚上，二十多人躺在大通鋪上，每人要講一個故事，誰不講不讓誰睡覺，每回總是黎晶講得最棒。後來，每天晚上都是他包場了。一天連長領著一幫青年在河邊幹活，要把陷在泥裏的一根大木頭拽上來，可費了九牛二虎的勁怎麼也拽不出來。黎晶對連長說：“我能把大木頭拽上來。”連長不信，黎晶叫了一幫小夥子，拉緊繩子，他笑嘻嘻地對大夥交待一番，然後高喊口號：“一、二！”大夥接著喊：“引”接著一猛勁，再喊：“一二” ”再一猛勁，大木頭拉上來了。江邊看熱鬧的，笑得前仰後合。黎晶說：這叫把性饑渴變成革命幹勁！
他真正出人頭的是因為打籃球，速度快、投籃準、動作利落，使他成了農場的球星。後來成為“中國棋聖”的聶衛平，也是這個農場的知青，當時隻能站在球場邊，伸著小平頭看黎晶扔三分球。在球場邊看球的還有許多北京、上海、哈爾濱的姑娘，多情的眼睛盯著他矯健的身姿。然而，他把愛情獻給一位在農場醫院當藥劑員的苗條白淨的黑河姑娘董宇光。他們的愛情得到公眾的認可，更為領導讚賞，熱愛當地姑娘，就是熱愛邊疆，就是要紮根邊疆，也許由於愛情的力量他的球越打越好，他代表場隊、局隊、地區隊征戰南北，威名遠揚，結果被實力雄厚的嫩江縣銀行隊挖走。打球是業餘的，平時的工作還幹老本行，當司機，有時還幫人幹些抄抄寫寫的事，銀行門前的“宣傳畫廊”是他一手操辦，成為縣城的一大景觀。
1978年，他又被調到更具實力又珍愛人才的交通部黑河航運局打球。他還想當司機，可局裏讓他當上航運公安幹警。他穿上威武的警服，給患難與共的妻子董宇光敬個禮，他們都禁不住熱淚盈眶―那是因為高興！
他們結婚了，婚床是航運派出所那張值班人員的單人床。離黑河100多公裏的密林深處的樺皮窖林場發生火災，他告別新婚的妻子奔向火場，他知道這是危險的活，附近的尾山農場發生火災，撲火中燒死17名知識青年。追悼會時，紫紅色的棺材排成一大排，哭嚎聲驚天動地，鵝毛大雪紛紛而下。他衝在打火隊伍的前麵，手拿樺樹條子，肩背幹糧袋，十五晝夜逐火而奔，煙熏火燎，使他像個鬼。忽然風向轉了，大火撲麵而來，他就勢一滾，趴在地上，腳下的一個沙坑救了他的命，火從他的背上卷過，燒著了他的衣服，可坑裏的氧氣使他未窒息而死，他打了個滾兒跳起來，又掄起樺樹條子惡狠狠向火撲去。妻子臨產，他又自報奮勇乘船去嘉尊縣破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案子，五天後，他勝利歸來，派出所的同誌們到岸邊列隊歡迎，遠遠地對他喊：“你當爸爸了！”他掉淚了。他經常出沒在梁曉聲筆下．的那片“滿蓋荒原”，大醬缸式的爛泥塘連著無邊無際的草甸子，片片蘆葦纏繞著亮亮的水泡子，虎嘯熊傲，野狼成群，那野鴨野雞群集驚飛時遮天蔽日。他被染上了使許多鄂倫春獵人和知識青年葬身荒原的“出血熱”病，他昏迷了七天七夜，醫院向北京發出了病危通知，他的父母悲痛欲絕，可他神奇般地活了過來。
1980年3月2日，在黎晶29歲生日那天，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時，“滿蓋荒原”上的幾十萬知識青年像退潮的海水一樣已湧回家鄉，有的人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妻兒扔在這片荒原上，如今離開這裏的幾十萬城裏人經常張揚他們還“魂係北大荒”。可他把根深深地紮在“北大荒”了，不僅是因為他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和兒女，還因為他眷戀這片重新給了他生命之光的黑土地。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已適應這一方水土了。從此他順風順水，一步一個台階：航運局的宣傳幹事―局辦公室副主任―局黨委副書記―局黨委書記。當局黨委書記那年他36歲，是全國航運係統最年輕的一把手。1988年12月，他又被調到黑河地區擔任地區經濟合作委員會黨組書記、主任，實施著“南聯北開”，對蘇開放的偉大經濟戰略。
就在這時我在黑河采訪，為（當代）趕寫報告文學《解凍》，結識了黎晶，並在那篇報告文學的一個章節中對他有一千多字的介紹。
這些年，黎晶一步步走上政壇，是因為他超群的才幹和出色的人品，還因為“時運”―時代需要更多的年輕人擔負起更重的擔子，還因為邊疆人民對他有·份特殊的珍愛。
苦難是一所大學校。本世紀中國的一大悲劇“文化大革命”的風浪把黎晶這一代人拋向人間，拋向社會最底層，這是不幸中的萬幸。過去他們無緣遭受民族壓迫和階級剝削的苦難，更沒有機會經受敵我兩個陣營生死搏鬥的戰爭考驗，可是現在他們在貧困的邊寨山鄉認識了社會，體味了人生，熟悉了中國的國情―了解了中國最大最重要的間題農村和農民，並和他們血肉相連了，經過社會生活煉獄的磨難，他們告別了幻想天真和狂熱，他們又像火中涅架的鳳凰，在烈火中再生，現在起飛了。曆史給他們以機會，他們將跨越二十世紀，走向二十一世紀，當然，他們要走的仍然不是鋪滿鮮花的大道。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黎晶，五大連池的火山群體在召喚你！
三開始曲：商品經濟大合唱
迎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他走進冷清清的五大連池。連綿的白雪為十四座火山披上銀色的盔甲，也覆蓋了波光粼粼、清澄碧透的五個火山堰塞湖。凜冽的寒風吹散了湖光山色中遊人的金鈴般的笑聲。幾條建築物稀落的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三十多家療養院也閉門謝客了。
九十年代第一個冬天，五大連池第四任市委書記黎晶就這樣上任了。
在幹部見麵大會上，這個穿著皮夾克，年輕得令人驚奇的新書記，笑容可掬，操著朗朗的北京話，不緊不慢地說：“感謝同誌們對我的信任，按著一個市委書記的要求，我差距很大。我希望同誌們幫助我縮短這個距離。我現在要盡快地成為五大連池的市民，什麼時候有房子，我舉家南遷，在這裏安家落戶，與這裏的人民同甘共苦。”
異乎尋常的熱烈掌聲打斷了他不同凡響的誓言。建市七年來，上邊派來的幹部來來往往，很少有搬家的。人們心裏有底了，新來的年輕書記不是來鍍金的。
從這一天開始，全市的各部門突然緊張起來，秀才們連夜為領導準備向新書記彙報的材料，打字機僻僻啪啪一直響到天亮。
第二天，那一輪在雪霧中失去光澤的朝日，慢吞吞地從火山後爬起，黎晶急匆匆地走出市委市府大院，走進一家家或停工待料開工不足或產品沒有銷路而積壓的死氣沉沉的工廠，又推開郊區三村一戶戶被大雪掩蓋的房門。他又風雪兼程，轉遍了全市所轄的720平方公裏火山台地。他走近每一座火山，觀看什麼叫火山鏈、火山口、火山錐和那奔騰翻卷的為地質學家鍾愛的“石海”“石龍”，感歎大自然的神功偉力。他望著在嚴寒中飄著白霧噴湧如注的礦泉水，惋惜這白白流走的致富之水。他查看火山這雕塑大師給人類留下的稀世珍品，既有欣賞價值又有實用價值的水洞、冰洞、旱洞，盤算著如何開辟具有神秘色彩、滿足人們的探險尋覓心理的觀賞點。他撫去白雪揀起取之不盡又具有科研價值的火山彈、火山渣、火山礫、火山灰，他驚歎世界真奇妙，五大連池是國寶。
漫長的冬夜，黎晶辦公室的燈光在市委市府大院的雪地上灑下一片輝煌。他請來一批批朋友，曾為這片土地流過汗的老領導，有見識的社會賢達，在企業裏掙紮奮鬥的廠長、郊區農村的致富能手都成了他的座上賓，傾心相談，口問筆寫，直到啟明星升起。
他陷入了深深的憂思。七年時間不算長，有作為的幾位前任，把這個德都縣的藥泉鎮建成了一個初具規模的旅遊新城，工業產值增加十幾倍，人均收入翻一番，成績不能不說十分巨大。可他又不能不正視這樣的現實，為數不多的幾家工廠基本還處於手工作坊水平，令我們沾沾自喜的工業總產值還不如南方一個村的工業總產值，一個隻有二萬多固定人口的城市已負債3000多萬元，全市人民最寄予希望的大飲料廠已投資了1700萬元，還是一個投產無望的半截子工程，為償還每年450萬元的利息，地方財政捉襟見肘，機關幹部的工資也時常告急。更叫他吃驚的是，屏障般的火山群體也擋住了商品經濟的春風，得天獨厚的資源白白浪費，生在萬寶山伸手向國家要補貼。越窮越大方，許多南來北往客人，在這裏白吃白住白玩，臨走還要幫人家把汽車的油箱灌滿。好幾種在全國得了金牌的礦泉飲料，還鮮為人知，他們還不屑於在電視中“自吹自擂”。幾十個單位在五大連池建療養院，不僅成千上萬療養員白喝礦泉水，許多療養院還建了礦泉水廠，可市裏竟不敢也不會收取資源使用費。來往的人都稱道五大連池民風淳樸百姓厚道，這簡直是一種嘲笑和諷刺！
作為在十年改革中崛起的一代新的領導者，黎晶認為，在20世紀中國有兩個偉大的選擇。一是在苦苦求索中選擇了社會主義道路；二是在徘徊中選擇了在公有製基礎上發展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為此我們付出了難以計數的代價。從現在到二十一世紀，我們隻能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決不仿徨，決不動搖，決不停頓。在改革大潮中，五大連池不可能成為“伊甸園”和“烏托邦”，激烈的商戰容不得“桃花源”中人。
一個月後，一個晴朗的冬日，陽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給市政府會議室投下一片金色，黎晶以他出色的講演天才向五大連池全體幹部做了“全麵掀起商品經濟大合唱”的報告。那天他穿著藍色的西裝，紮著紫紅色的領帶，他慷慨陳詞，他打著手勢，像撥動在座的每一個人的心弦。據說這篇講話引起的掌聲是五大連池曆史上最長的。市長杜方明坐在他的身邊，帶頭為他鼓掌。
“今後十年，我們工作隻有一個中心就是經濟建設，全市人民同唱一首商品經濟大合唱。市委是商品經濟大合唱的指揮．市政府是大合唱的領唱，五套班子一齊唱，各行各業都要唱一個調，所有部門都要找準自己的位置，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例如，組織部要為發展經濟選賢任能，紀檢委要為發展經濟保駕護航，宣傳部要為經濟發展鳴鑼開道，統戰部要為經濟發展牽線搭橋……總之，任何部門的工作都不能遊離經濟工作之外，更不能幹擾大合唱，隻能通過自己的表演，使整台戲生動活撥……”
接著，黎晶在黑龍江省頗有影響的理論刊物（奮鬥）、（邊疆經濟研究》上推出凝聚他一個多月心血的文章：（五大連池旅遊經濟區的開發構思》，省委內部的簡報《情況通報》也刊發了這篇文章的要點。雖然他在武漢交通政治學院學習和在黑河航運局當黨委書記時常有論文在報刊發表，而且還得過獎。可這一篇是他的得意之作，因為這不僅是他的苦讀《世界經濟學》、＜旅遊經濟學）和（第三次浪潮）的作業，還簡直是一份“綱領性文件”。
“我們依據小區域經濟理論，從全省、全區發展戰略著眼，綜合火山資源的開發價值、市場需求、生產習慣、經濟水平及氣候、土地交通、人才、技術、資金等因素，確定五大連池旅遊經濟區發展戰略的基本框架：在八五和今後十年期間建立起較為完善的兩大支柱產業，即療養旅遊業和礦泉資源開發業；四大主導行業，即礦泉飲料及酒類、日用化工、礦泉保健食品和醫藥保健業；四大附屬產業，即包裝、工藝彩印、養殖種植和科學研究。這樣就使資源優勢最大限度地轉化為經濟優勢，提高五大連池旅遊經濟區為全省、全國乃至世界服務的水平。”
黎晶那個關於商品經濟大合唱的講話，通過電視的傳播，在五大連池家喻戶曉。據說，有的是全家收看的，邊看邊鼓掌；而這篇文章使每一個幹部先睹為快，為數不多的刊物被大家傳看著，有洛陽紙貴之感。大家看著、讀著、議論著、爭論著，無形中卷入一場思想解放浪潮之中。幾天之內，黎晶的案頭擺滿了幹部群眾的來信―對重整五大連池山河，對振興五大連池經濟的建議。寫信的有市委市政府的元老，也有平民百姓。已陷入冬眠的五大連池，突然有了春天般的萌動和覺醒。平靜了二百七十多年的火山群體內又有熔岩在湧動。神靈般的十四座火山吃驚了，站在它的腳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攪得大家心潮翻滾的竟是那個十六年前背著行李卷在科洛河畔落難的一介書生。
請不要低估這介書生，他所代表的這一代新人，從古老曆史深處走來，在現實的土壤中長大，審視世界發展的走向，麵對新技術革命的挑戰，以世界經濟為座標的Y軸，以本地經濟優勢為座標的X軸，精心描繪他們所掌管的那一片熱土經濟運行的軌跡。他們要對曆史負責，要對人民負責，緊緊抓住生產力這根緩繩，繞過貧窮的暗礁，衝過危機的風浪，達到繁榮發達的彼岸。民主的決策，科學的管理將代替政治運動和軍事管製的方式；管理者的嚴謹，經營者的精明將代替詩人的激情和軍人的魯莽。他們明白，在價值規律的大學校裏，再偉大的政治家也要當規規矩矩的小學生。
作為新型的領導者，黎晶不僅是個設計師、還是一個實幹家，他要身體力行，把理想變為現實。初春的三月，乍寒乍暖，他和杜方明市長親率本市要員南下四平，無心憑吊古戰場，精心尋找經貿合作的盟友。三天談成四個合作項目，當場拍板兩項：由梨樹農場幫助他們在龍泉村建設萬隻養雞場，由四平油脂化工總廠幫助他們改造了日化一廠，聯合開發礦泉化妝係列產品。四平市委書記蘇榮高度讚賞年輕的同行，親自抓經濟橫向聯合。黎晶說，中心工作已轉移到經濟工作，黨應像抓槍杆子一樣，把經濟工作抓在自己手裏。
盛夏的七月，京都流火，黎晶又帶隊南下北京的通縣。這裏人民以厚禮歡迎曾在這片土地度過苦難歲月的遊子，並以慷慨和無私報償他流過的汗和淚。通縣派出有北京高校的技術專家、經濟專家參加的代表團兩次回訪五大連池，幫助他們診斷和救治大飲料廠，並決定在五大連池投資建設一座皇家園林式的旅遊療養院。
一年一度的五月初五的飲水節，今年別開生麵。十四座火山招手迎客，五大連池畔遊人如潮。遠道而來的少數民族同胞捷足先登，不過不是趕著勒勒車，而是坐著豪華的旅遊車。藥泉山上的鍾靈寺香煙繚繞，清閑寡淡的和尚們也忙碌和富足起來―遠方的香客帶來祈禱，也帶來金錢。不過最引人注意的是來談生意、做買賣的企業界和經貿界的人士，其中包括在全國舉足輕重的大慶石油管理局和雞西、鶴崗、雙鴨山、七台河四大礦務局的“大腕們”。他們是黎晶請來的尊貴客人。黎晶代表市委市政府在新聞發布會上宣布的十個合資合作項目和八項優惠政策，對他們具有極大的誘惑力。
入夜，五大連池全城燈火通明，藥泉湖上升起五彩繽紛的煙火，在轟響中火樹銀花，照亮半邊天際，出現二百七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盛景，那十幾座老火山也驚醒了，以為他們又有新的子孫誕生。寂寞的五大連池人傾城而出，大街小巷湧動著狂歡的大秧歌隊伍，文化中心的劇場中剛剛組建的“火山文工團”正演唱著黎晶作詞的那被稱為市歌的《火山楊》，展覽廳內正展示本地畫家，火山畫派”的新作和書法家們的墨寶，黎晶的狂草也在其中。舞場裏，英俊瀟灑的黎晶高人一頭，他以運動員式剛健的舞姿和西方紳士的風度不斷邀請衣著鮮豔略施粉黛的女記者們，跳華麗的侖巴和華爾茲，也跳瘋狂的迪斯科，他優雅而矜持地笑著，不知是因為飲水節的豐富多彩，還是因為剛剛達成的八項合作協議和引進的10。萬L資金。休息的片刻，他還不時地向消息靈通人士發布新聞，這就是原來登在省內外報刊上宣傳五大連池經濟優勢的那些消息，也包括那篇在香港《大公報》連續反映五大連池旅遊風光的特寫，當然還有擺在中南海總書記辦公桌上關於“防止五大連池火山資源破壞”的“內參清樣”。
五大連池像剛剛被發現的新大陸，吸引來無數的“淘金者”，深圳、珠海的客商趕來了；香港、澳門的客商來了，他們驚呼這裏是世界上最好的旅遊勝地，在山水之間他們精算著大誌宏圖……黑龍江那邊的俄羅斯人成群結伴地來了，白天有滋有味地品著礦泉水，晚上忘情地灌著敞開供應的白酒，然後躺在席夢思上奸聲如雷，一副“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模樣；他們還時不時地在街頭擺攤和當地人進行原始的以物易物的買賣。無怪我冬天在五大連池的街頭看到那麼多的姑娘都穿著華貴的銀孤領的俄式大衣，那是她們用運動衫和皮夾克換來的。
秋天，黎晶的妻子和女兒也來了，她們愛他，當然也愛他為之獻身的這片山河，她們和他一樣成了小城五大連池的公民。為此，他們舍去了黑河市黑龍江畔那一套寬敞的住宅，妻子一份條件優越的醫務工作，女兒家門口的重點學校和那幫小夥伴。清晨我看到黎晶女兒孤獨地冒著風雪騎著自行車到十裏以外的學校去上課，她和爸爸一樣身材修長。
四 他扶起下跪的百姓
四層灰白色的市委市政府大樓是五大連池最顯赫的建築。
市委書記黎晶的辦公室在三樓右側，兩間十多平方米的小屋，裏間是辦公室兼宿舍，桌子上窗台上都堆著書，牆上掛著一幅他自己寫得十分遒勁的條幅：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虛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論天下之事，定其心應天下之變。這是石碑上的一句話，據說河北無極縣委書記劉日的辦公室也掛著這麼一幅。
辦公室的外間，是一個小會客廳，放著一圈沙發，茶幾上擺著茶具和暖水瓶。黎晶有個習慣，這外間的門從來不鎖，即使他在裏麵睡覺，外間的門也不鎖。他說：群眾找我不容易，不能讓他們在外麵站著。
黎晶深知，一個普通老百姓要見見領導是多麼難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剛從山河農場調到嫩江縣銀行打球，本來當時說好了把他和女朋友一起調到縣裏，可後來變卦了，聽說縣裏又有了招工指標，他摸著夜色找了好幾條街才找到勞動科科長的家，推開院門，一隻大黃狗狠狠地瞅著他，他進退兩難，退出去吧，怕狗追上了；往屋裏走吧，又怕狗咬他。他鎮靜一下還是硬著頭皮，對狗作出和藹可親的樣子，一步步往屋裏挪，剛走到門口，那狗呼地一下撲過來，他一閃身，狗撲在他的後背上，嘶啦一聲，黃大衣被狗撕破，他一步竄到屋裏，渾身嚇出一層冷汗。科長躺在炕上，正閉目養神，沒等他說完，科長一擺手，就把他打發走了。走出院門，黎晶滿臉淚水，他不知是羞辱還是憤恨，他真想返回身去，拿起一根棍子，打斷那條狗的腿，再讓科長也嚐嚐他的拳頭，這一幕永遠銘刻在他的心裏！
六月的一個清晨，他從朦朧中醒來，聽到外屋有動靜，他穿衣起床，推門一看，是兩位四十多歲的男女，領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這三人見他出來，“撲通”一聲跪在他的麵前，然後哭泣起來。黎晶上前一步，蹲下身把他們扶起來。
“快起來，有什麼事慢慢說！”
黎晶把他們讓到沙發上，忙著給他們倒水。
原來這位男同誌是一位療養院的司機，這家療養院院長的兒子是個行為不端者，經常糾纏他們的女兒，她惹不起一再躲讓，這小子，得寸進尺。有一天強行施暴，女孩百般掙紮，堅決不從。這事驚動很大，院長家想私了此事。這司機一家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報告了公安局，結果這小子抓進去三天又放出來，他又跑到司機家威脅恐嚇，搞得一家惶惶不可終日，女兒嚇得不敢出門。逼得實在沒有辦法，隻得來找新來的黎書記為民作主。
黎晶聽完他們的陳述，拿著他們遞上的狀子，在屋裏來回踱步，他眉頭緊鎖，臉色鐵青，他安慰這一家人說：“你們回去吧，請相信，這件事我一定處理好！”然後，他把這狀子批給主管政法的市委副書記，要求迅速查清事實，嚴肅處理。接著，他拿起電話，叫通市公安局，他語調堅定嚴峻，一改往日的和風細雨，他握著電話機的手微微顫抖，放下時充滿了力度。
幾天後，那個為非作歹的院長兒子麵如土色地被押上警車，去遙遠的山溝接受三百六十五天勞動教養的處罰。那一家三口，又來到黎晶的辦公室，向他道謝。黎晶說：“不要感謝我，作為一個市委書記，我應該向你們道歉！”一句話，說得這一家人又掉了熱淚。
送走他們，黎晶心裏久久不能平靜。人民群眾本是我們國家和社會的主人，對他們我們就應當畢恭畢敬，甘當“孺子牛”。我們應該為他們辦的事，沒有辦好，他們還來感謝，真讓我們羞愧難當！封建階級的清官還知道“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種白薯”，難道我們不可以比他們做得更好嗎！
還是六月發生的事。六月的五大連池山青了，水綠了，山水相映，日光嵐影，悠柔嫻靜，一幅靜雅的水墨畫。這一日，黎晶要去黑河地委開會，車子剛開出市委市政府大院，一個中年人猛撲車前，連連喊冤。黎晶趕忙停車下問，原來這人是來自北安縣的農民董家平，他費盡千辛萬苦，在龍泉村與鄉政府聯辦了一個酒廠，卻被無端查封，他多次申述，卻無人理睬。黎晶馬上讓秘書安排他去找主管的王副市長處理此事。黎晶從黑河回來又收到董家平的來信：
“昨天，我當路攔車，確實不禮貌，特向你道歉。可我實在無奈，我覺得我燒的酒是經市、鄉政府批準，衛生局、防疫站同意並通過檢驗的。但是酒類專賣局以沒和他們打招呼為名，強行封了我和鄉政府聯辦的酒廠，那個叫xxx的人，自稱是專賣局副局長兼公安特派員，強行拉走7桶595市斤白酒。我說，這是政府辦的企業。他開口大罵：鄉政府算他媽那個x！這位副局長怎麼這樣不講理！我可以間一下，他把我的酒拉到專賣局拍賣了，還是以權謀私裝進自己腰包？
“黎書記，您在商品經濟大合唱的報告中說，要放寬政策，促進鄉鎮企業的發展，可為什麼下麵不辦？您5月23日來龍泉村看過我們辦的酒廠，肯定我們方向的正確，讓我們快點投產，可為什麼他們逼著我們停產？
“黎書記，我看過賈宏圖寫的登在《當代》上的報告文學（解凍），上麵寫道您，‘曾十七次去蘇聯，在那裏交了許多朋友’希望咱們交個朋友，我可能是高攀吧？”
黎晶指示市委辦公室組成由主任滕貞甫帶隊的調查組，馬上赴龍泉村調查。這是並不複雜的事件，問題的性質也很清楚，那個利用職權謀私的專管員被撤職查辦，市商業局長登門向董家平道歉，並退回酒款、包賠損壞的酒具。市委把這件事通報全市，要求各有關部門引以為戒，要全力扶持鄉鎮企業發展，凡是破壞和幹擾鄉鎮企業發展，刁難盤剝農民的，發現一起查處一起，絕不手軟！
一個小小的專管員竟敢明目張膽地刁難勒索農民，這不能不讓黎晶義憤填膺，同時，他也有些欣慰，我們的農民終於勇敢地站起來保衛自己的權益，盡管攔車喊冤的方法過於原始和古老，但他們還是打破了長久的默默忍耐和歎息，他甚至欣賞這董家平的聰明，還記得那篇報告文學，用報告文學中的話來打動我。黎晶笑了。看來，我們一方麵要堅定不移地整傷我們的隊伍。同時，要武裝我們的人民，增強他們的民主意識，給他們參政的權力，讓他們學會自己救自己，而不是靠神仙和皇帝。在我們這個時代裏人民就是神仙和皇帝！
藥泉山下還有一個勇敢的農民，一個傳奇式的人物。藥泉山，又名極樂山，位於火山群體南部，是十四座火山中最小最矮的一座，從遠處望去，是個典型的截頂圓錐體。山上白楊蔥綠，鬆樹常青，垂柳婀娜。綠樹叢中有古廟鍾靈寺一座，寺內塑有佛完和十四名山八大景繪圖。這山下神泉多孔，如北泉、南泉、翻花泉、龍眼泉，日夜奔湧，時有浪花翻卷，潺潺之聲數裏可聞。因這泉水能治病被稱為藥泉，山被叫做藥泉山。
藥泉山的山坡上有一個農家院落，用黑色火山石砌成，院內有紅磚房一棟、水泥曬場一片，還有冬夏長青的溫室一座。院內的倉房內還擺有膠輪拖拉機，精量播種機、小麥脫穀機等整套農業機械。這個院的主人是位叫李峰的農民。
這六十四歲的李峰本是貧寒出身，由於發奮苦讀，考入偽滿克山師範。讀書期間對政治有興趣，對國民黨的腐敗恨之入骨，對共產黨也不甚滿意，比如東北土改太左，有的幹部特殊化。他便串連了兩個同學成立了一個既反對國民黨也不擁護共產黨的“東北青年愛國團”，剛開過兩次紙上談兵的會就被發現了。1948年他被捕入獄，1953年釋放，後又被送到查哈陽農場勞改，在勞改期間，他自學了農科的大學課程，準備一輩子以農為本了。1962年提前解除勞改，他顛沛流離，來到五大連池藥泉山下，抓起一把黑土看了看聞了聞，激動得淚光閃爍，他對當地人說：“這裏火山風化土，含有豐富的磷肥、鉀肥和多種微量元素，這是植物生長的最好土壤！”可農民誰也聽不懂他叨咕些什麼。他領著全家在青泉村落了腳，先當會計，又當農業技術員，他指導種的地就是多打糧，各個生產隊都搶著要他，但是一來政治運動他總挨整，可整來整去還得種地，誰也離不開他。到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李峰時來運轉了，曆史問題平了反，補發了工資、補辦了退休手續，還評上了農業藝師的職稱。做為有四十多年工齡的退休老幹部他可以頤養夭年了。可他不，又異想天開地辦了中國第一家農民小麥育種研究所，地委領導給他剪的彩，著名的小麥專家給他當顧問，不出五年，他為全省的許多國營農場和農家提供數以萬斤的小麥良種，自己還增加了七八萬元的固定資產。不過，他的日子並不好過，看著他如此發達，眼紅的、眼熱的、眼氣的都有，搞得他心煩意亂。
這時候新市委書記上任了，李峰見黎晶氣度不凡，政聲鶴起，特別是從電視上聽了他關於商品經濟大合唱的報告，更是心潮難平，於是連夜給他寫信，吐露心曲，表示參政議政的欲望，要為五大連池的振興盡綿薄之力。
當黎晶來登門拜訪李峰時，他已去北京參加全國農民科技興農知識大賽決賽了。這李峰確屬不凡，全國18500人參加初賽，300多人參加競賽，25人進京決賽，李峰都在其中，而且是年紀最大的。黎晶坐在李家炕沿兒向李峰老伴問長問短，老太太感動得熱淚盈眶，不知說啥是好，這是她見到的最大的官兒。
幾天後，李峰金榜題名，衣錦還鄉，在全國大獎賽得了個三等獎，聽說市委書記親自登門拜訪，馬上給黎晶打電話報喜。
12月25日，是個星期天，黎晶二顧茅廬，他自己開著車，和市委副書記許謙一起來到李家小院。這白雪鋪灑的小院，第一次印上小轎車的輪跡。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黎晶望著李峰那皺紋密布飽經風霜的臉，李峰望著黎晶那夭庭飽滿英氣勃發的臉，都有相識恨晚之感，兩個小時推心置腹的懇談，兩個人成了忘年交。分別時覺得戀戀不舍。
一月後，李峰穿著嶄新的青色中山裝，氣字軒昂地走進五大連池市第三屆人民政協代表大會會場。經黎晶推薦，他已成為新的政協委員，他和本市政界要員，各界名流一起決策本市大事。李峰在會上宣布，每年教師節，他要拿出一筆錢獎勵市中學的模範教師和優秀學生。
春風又綠藥泉山。黎晶三顧茅廬，這次領著兩位副市長來到李峰家參加春播勞動。李峰在前麵點種，他們在後麵培土，談笑風生，情同家人。抬頭見藥泉山上有遊人走動，南歸的雁群在藍天掠過，遠處的池水正在解凍，升騰著白色的霧氣。中午黎晶和李峰一家，還有二十多個幫工的農民，盤腿坐在炕上吃飯―白菜燉豆腐、大蔥蘸大醬，苞米性子雲豆飯。鄰居的一個老農，聽說市委書記在農家吃飯，非要看一看他，還和他幹了一杯酒。黎晶走下地，握著他的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老農仔細端詳他一番，也一飲而盡。此時滿屋笑聲，滿院春光，老李院裏的果樹枝條上正孕花蕾。黎晶覺得這頓吃得十分香甜，酒也喝得很有味道。
這之後，黎晶送給李峰一張條幅：老牛自知夕陽短，不用揚鞭自奮蹄。李峰恭恭敬敬地把它掛在正堂之上。李峰也送黎晶一套新書《李瑞環談為人民服務》，黎晶隨時把它帶在身邊。
李峰對人常說：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政策最好，國泰民安，人盡其才，我是心悅誠服，原來擔心後繼無人，怕黨的政策被改弦更張，看到有黎晶這樣的接班人，我放心了，中國大有希望。
黎晶說，中國的希望在於忠誠於社會主義事業的人民。我們當領導的責任在於關心他們，愛護他們，為他們排優解難，喚發他們的獻身祖國社會主義事業的熱情。做為市委書記，他把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的冷暖掛在自己心裏。過去他常寫鄭板橋的名句：“衙齋臥聽嘯嘯竹，疑是民間疾苦聲”，現在他才理解了鄭板橋在山東濰縣任知縣時的心境。
教師節到了。九月的五大連池已是秋風蕭瑟，望著窗外紛紛落下的樹葉，黎晶想到了一個教師，第三小學的劉玉霞，前些日子他從一個材料上得知，她的家庭生活很難，他想應當到她家看一看。
兩棟陳舊的土房萎萎縮縮地擠在秀麗的藥泉山下，劉老師就住在這棟土房裏。黎晶推開虛掩的房門，隻見冷清住房裏沒有什麼柴火，隔著單薄的板牆是簡單的居室，牆皮已經有些脫落，上麵貼著一層舊報紙，可這怎麼能擋住冬季的寒風！劉老師望著突然光臨寒舍的市委書記，不知說什麼好，她讓在家待業的大女兒，念小學的兩個小女兒快給黎書記行禮！黎晶挨個握著他們冰冷的手，不禁眼圈紅了。丈夫離異，孩子尚小，生活的擔子都壓在這瘦弱多病的女人身上，可真難為她了！他寬慰他們一番便走了，這娘仁個站在路口，一直望著他的車消逝在秋色中。
回到市委，他讓辦公室的同誌馬上幫他辦兩件事：一是用自己當月的工資給劉老師買兩噸好煤，現在就送去，一定要幫他們把煤卸到院裏；二是轉告教育局以最快的速度給劉老師的大女兒安排工作。同時還要告訴他們認真檢查一下，還有哪些老師過冬困難，要采取救濟措施。
安排了這幾件事，他覺得稍有寬慰，望著窗外那一片山河，他還在想，振興五大連池要靠人才，要培養人才必須尊師重教。劉玉霞老師的情況可能有些特殊，但現在教師待遇偏低的狀況還沒有根本改變。他轉身又拿起了電話……
黎晶掛在心上的決不就是一位女教師。龍泉村一個患風濕病的孤兒趙明順到哈爾濱看病，住在醫院裏卻無錢結算醫藥費，他托人給黎晶寫了一封信，述說自己的困境。黎晶自己為他拿出20元錢，又讓團市委組織全市青年為趙明順捐資治病，又指示民政局和城郊鄉也來幫助他，趙明順出院了又托人寫來感謝信……
無論怎麼忙，黎晶每夭都要抽出時間來閱示群眾的來信，他覺得隻有這樣，心裏才能有幾分安寧。這一封信又打動了他的心。青泉村的一個中學生代表市裏到地區參加運動會，腿上受了點傷，沒有及時治療，後來重了，雙腿癱瘓。他拄著雙拐多次上訪，到處流淚，間題還是得不到解決。他給黎書記寫來信，黎晶放下手裏的信，馬上驅車來到了青泉村，他找到了這個孩子的家。 目不忍睹，這是窮得揭不開鍋的農民家庭，家裏微薄的收入都給他治病用了、回來後，黎晶把有關部門的負責同誌找來，動情地說：“我勸你們有時間到這孩子家看一看，我們心裏有愧呀！這孩子是為五大連池爭榮譽受的傷，我們如果不關懷他，以後誰還願意為我們的事業出力！我們不能幹讓群眾寒心的事！”這之後，有關部門把這孩子的戶口轉到城裏，還在民政局的礦泉廠為他安排一份工作，還定期對他家進行困難補助！
一癡情的農場姑娘被一個負心郎欺騙了，她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給黎晶寫了一封信，希望得到人生的啟迪和精神的解脫。在夜深人靜時，他給她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好像是給自己的姐妹。姑娘又給他回了信：“尊敬的黎書記，我萬萬沒有想到，我隨便的一封信，您卻認真給我回了信，給我莫大的鼓舞，你的來信使我重新振作精神，我要很好地活下去，因為我還有為人民做事的路要走。”
在五大連池采訪的幾天裏我也收到一封群眾的來信，是當地一位教師。讓她女兒給我送來的：
“尊敬的作家：感謝您為我們市委書記立傳。1991年前，麵對五大連池有關方麵的不負責任和官僚主義所造成的危害，我痛心地寫道：‘忍看天下亂，孔明不出山，更須皇叔敗，再整殘棋盤。’我企盼著物極必反，能人治市。
"1991年初，以黎晶同誌為書記的新市委製定了（五大連池旅遊經濟區開發構思》，我的心被強烈震動了，看到黎晶體察民情，愛民如親人，更使我感動。我興奮地寫道：‘叱吒風雲誌，翼展若鰻鵬，為繪五池景，哪怕盡癡情。’這對新市委書記是評價，是期望，是鼓勵，是敬仰，還是兼而有之？”
我間黎晶，他來五大連池市隻有一年多的時間，為什麼受到，群眾這樣的擁護和愛戴。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說，他很愛唱歌頌焦裕祿的“那泡桐樹巍然挺立……”他說焦裕祿隻在蘭考工作了一年三個月，但是他把根子紮在這片沙丘裏，為人民擋飛沙，遮風雨，與人民同甘共苦，生死與共，人們熱愛他懷念他。為什麼最近放映電影（焦裕祿》，萬人空巷，先睹為快，因為我們身邊的許多共產黨人和焦裕祿反差太大了，現在缺少焦裕祿，現在需要焦裕祿，這是人民的呼喚。有人說，現在搞現代化了，不需要焦裕祿了，我不同意這種說法。現代化也要靠黨的領導，靠人民的奮鬥，黨和群眾的關係如何，當然是十分重要的！焦裕祿是我們的為民做官的楷模，他具有的人格力量和人格魅力，也是新時代的領導者的法寶。我看，20世紀需要焦裕祿，21世紀也需要焦裕祿。
我明白了，焦書記是泡桐樹，這位黎書記當“火山楊”―那是他自己的歌。
五 他怎麼笑不起來
這是一次普通的航行，卻深深地刻在黎晶的記憶中。1988年的夏天，黑河航運局的一個拖輪，拉著滿載的貨物，順黑龍江而下，從同江的三江口，入鬆花江，再逆流而上，把這批貨物運到重鎮佳木斯。做為航運局的黨委書記黎晶，壓乘上了這條船，一邊跟船勞動，一邊調查研究。他和船上的“火頭軍”―廚師長張寶賢住在一個倉裏。開始張寶賢對他有幾分敬畏，雖然朝夕相處，近在咫尺，卻好像中間隔著一堵牆。三天過去了，張寶賢竟沒和他說一句話。
這條航線大概是全國最好的旅遊航線，黑龍江浩浩蕩蕩平緩而下，左岸是俄羅斯的西伯利亞大地，森林茂密，人煙稀少，一片寧靜；右岸是我國起伏的小興安嶺和江邊平坦的小平原，間或有一個個小村鎮，就像撤在江畔的珍珠，而江對岸總有一個俄羅斯小村鎮，又像一條樹枝上麵兩片對應的葉子。乘船而下，飽覽兩國的風光和風情，真是一件興事。黎晶無心觀景，一邊和船員們幹活，一邊和船員們嘮咕，天南海北，家裏家外，無所不談。
第四天，張寶賢終於向黎晶敞開了心扉，他有一腔的優怨，有了可以傾述的知心人，老婆沒有工作，三個孩子在家待業，隻因沒處送禮，大兒子要當兵，連著兩年都檢查合格，卻被有門子的擠下來了！孩子不想活了，他要撞死在武裝部的暖器上，被人擋住了！……說著，這五十多歲的漢子竟哭起來！
黎晶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站起身來，遞給張寶賢一條毛巾，他說：“張師傅，你放心，今年隻要你兒子，政審和體檢都合格，咱們局有一個當兵的指標，也是你兒子的！”
這一夜，黎晶披著衣服，在甲板上站了許久，他看到岸邊黑黝黝的山影一座座從他的身邊擦過，他看到遠處的航標燈在對他眨眼。他在想：如果連一個老工人的困難都解決不了，我這個黨委書記還當得有什麼味道。
他下了決心，要進行一次挑戰。
天亮了，這條拖輪駛進同江市附近那一片寬闊如海的江麵，黑龍江和鬆花江在這裏彙合，人們把兩江彙合的江叫做混同江。在這裏，鬆花江、黑龍江、混同江像三條色澤各異的飄帶聯在一起。黎晶站在船舷，俯瞰奔騰的江水，驚奇地發現鬆花江呈洋黃色，黑龍江水黑臻臻的，而混合江則黃黑分明，兩江雖然到一起，但水卻不肯“同流合汙”。一江之水徑渭分明，一半黃色，一半黑色。這真是大自然的奇觀！
這一年的冬天，征兵又開始了。黎晶拿來報名單一看，有局長的兒子，有副局長的兒子，還有科長的兒子，也有張寶賢的兒子，一共五個當兵指標，報名的二十多人。黎晶把管公章的劉幹事找來，對他說：“如果當兵的名單裏沒有張師傅的兒子，其他的誰也別給蓋公章！”
不幾天，劉幹事跑來告訴他：張師傅兒子又被擠下來了！
黎晶霍地站起來，“快叫車！”
他跳上車，一氣開到武裝部，急匆匆走進部長和政委辦公室，厲聲道：
“你們還有沒有共產黨人的良心，張寶賢師傅的兒子連著兩年被擠下來，去年差點在你們的麵前撞死！今年你們再把他擠下來，誰的孩子也別想走！”
“砰！”黎晶摔門而走。這聲響簡直振聾發饋！
結果張寶賢的兒子當了兵―武裝部又為航運局增加了一個指標。別人能擠下一個工人的兒子，而一個工人的兒子不能擠下別人，真難為武裝部了。
兒子要走了，張寶賢非要請黎書記來吃頓飯，黎晶他來了，頂著飄飄灑灑的小雪。舉起酒杯，全家人都哭了，他隻對老張的兒子說了一句話：爭氣！
這一晚，他和老張都喝了許多酒，老張醉了，哭喊著說：“聽說別人孩子當兵要花幾幹塊錢，我兒子沒花，我心裏不安啊！”黎晶很清醒，他對挑戰的結果，不甚滿意，該走的走了，不該走的也走了！
第二年，老張的兒子寄回了立功喜報。他來信說，一定把這個消息告訴黎叔叔。
黎晶成熟了。他的火藥桶似的脾氣在收斂，可他挑戰的銳氣不減，在五大連池，他開始主動進攻了。這首先來源於他深深的憂慮。這小小的城市，五髒俱全，別處是小政府大社會，這裏是大政府小社會，機構林立，組織龐雜，占人口比例全國第一的大小官員們，有的缺少應有的責任心和敬業精神，該管的事不管，無端的推矮、敷衍；有的不該管的事爭著管，隻要有利可圖。弄權勒卡，雁過拔毛事．到處可見，群眾辦點事比登天還難。綱紀鬆懈，官僚主義盛行，上班打麻將、玩撲克的，讓他堵在辦公室裏好幾次。公款吃喝成風，在旅遊淡季的冬天，他在中午飯時私訪了十家飯店，黨政機關和企事業單位的就達十六桌，占就餐桌的60%，副科長以上幹部有19人，看到這杯盤狼藉，烏煙瘴氣的樣子，他感到一陣陣惡心……更使他不能容忍的是，有的人利用開發建市之機，大肆掠吞國家的資財，貪汙受賄，揮霍浪費，已成為造成這個城市經濟陷於困境的重要原因。不清除這些蛀蟲，我們何以平民心，何以振興五大連池！
黎晶尋找契機，整傷政綱，立馬操刀，給官僚主義有力一擊，使沉淪者警醒，使奮進者義無反顧。
這是一個典型事例。一個姓駱的農民看到五大連池附近農民種麥子的很多，麥秸是最好的造紙原料，便籌集幾十萬元，買進設備，要建一座小型造紙廠，因各部的扯皮，廠子還是上不了馬。他來找黎晶，黎晶當即批示鄉企局幫助這農民解決問題。幾個月過去了，還是毫無進展。他又來找黎晶，痛哭流涕，說自己貸款也沒有了，已走投無路了。黎晶馬上拿起電話，通知主管副市長、鄉企局長、郊區鄉長、農業銀行行長立即到這個農民住的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