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晶親自主持這個現場辦公會,他指著扔在露天鏽跡斑斑的機器說:
“這位農民投資辦廠已經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我們各個部門為什麼還在那裏扯皮?已經扯了兩三年了,還扯多少年!我們的共產黨幹部對待一個農民為什麼這麼冷漠!”
這個二十分鍾的現場會議做出三條決定:一是由鄉企局派人幫助駱提出立項書和可行性報告;二是農業銀行幫助駱解決資金問題;三是城郊鄉負責向駱提供建廠場地和其他服務。
黎晶把這件事通報全市各部門,同時又指示辦公室在市委大樓裏辦了一個“馬上就辦”的板報,並親自書寫報頭,還寫了一首“清平樂·同心幹”:
千頭萬緒何愁,
馬上就辦實幹。
天大從小做起,
構思宏圖展現。
第二期板報上他又寫了一篇“馬上就辦―五忌”的短文,五忌為忌虛、忌假、忌樓、忌拖、忌遝,黎晶的“馬上就辦”,給五大連池帶來一股強勁之風,使蔫軟、鬆懈的小城緊張和振奮起來,各級幹部更是枕戈待旦,凡事不得馬虎,“馬上就辦”成了一句口頭禪,也成了一條原則,連市委市政府大樓裏幹部走路的步伐都加快了。作風一變,工作就有了生氣,無怪乎黑龍江省長邵奇惠從一份簡報上發現五大連池的可喜變化。省紀委書記王海彥同誌說,這屆市委班子可能成為曆屆中最好的一個班子。
黎晶並沒有因為省委領導的表揚而有些許的滿足。他要使自己操縱的這部機器,加快運轉的節奏,跟上時代的步伐。在電子計算機每秒進行數億次計算的時代,趕著牛車似的在鄉間的道上漫步,隻能被淘汰。
黎晶的臉總是繃得緊緊的,簡直像日本的高倉健,有些事實在讓他笑不起來。他從一份社會主義教育活動的簡報上看到,市民政局所屬的敬老院存在打罵虐待老人問題,他當即批示:迅速查清問題,嚴肅處理,要進一步辦好敬老院,讓老人們真正體會到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民政局組織的工作組進駐敬老院,經過十天的調查,真相大白,這個掛著先進紅旗的單位問題相當嚴重,院長趙喜貴隨便打罵老人,用低價買進痘豬肉給老人吃,財物管理混亂,自己給自己發獎金,院裏辦個粉房吃拿送損現象很多。工作組提出處理意見:免去趙喜貴院長職務,對敬老院進行整頓。
落實這個意見阻力重重。這二流子農民不知怎麼當上的院長,根子還挺硬。他的四個兒子站在敬老院叫號:“誰想整我爹,沒個好!”勢頭還不小。
六位堅強的老人沒有被嚇倒,他們步行兩小時找到市委,要見黎書記。黎晶跑下樓來,當麵聽取他們的意見,然後用市委的轎車,把他們送回敬老院。
兩天後,正好是中秋節,黎晶沒有回黑河和妻子女兒團聚,盡管女兒在電話中說,可想爸爸了。他自己花五十元買了十幾斤豬肉,和市委副書記許謙、宣傳部長高景林一起走進敬老院,看望這些無兒無女的老人,他摸摸老人睡的炕熱不熱,看看老人穿得薄不薄,他又一次詳細地聽取了老人們的意見。
不過幾天那位趙院長被免職,接替他的是一位共產黨員,轉業軍人。很快吃拿送損問題也查清了,那位趙院長在位期間共送出粉條、澱粉4000多斤,價值4691元。接受這些粉條的有市直七個局,30多個科級幹部,還有3位處級幹部!“簡直到了無恥的程度,我們的幹部竟把手伸向了孤寡老人!”黎晶怒不可遏,他要求“社教辦”,把這些單位和幹部的大名公開“曝光”,令他們限期交錢!
1991年11月10日,市委社教辦發出文件,公布了吃拿敬老院粉條、澱粉的所有單位和幹部的名單和吃拿的分量、金額。文件中說:“凡在1988― 1990年期間用過敬老院粉條、澱粉的單位和個人,無論是粉房有關人員送禮的,還是自行索取的,隻要是沒交款的,都必須按照規定如數交款。領導幹部,更要以身作則,帶頭交款。逾期不交的單位和個人要加收銀行貸款所規定的利息,並按貪占行為給予必要的處分!”
這份文件在五大連池產生“轟動效益”,市民們拍手稱快,當權者出了一身冷汗,吃粉條沒給錢的乖乖交款,沒有染指此事的沽沾自喜:還是老實一些好,陳老總說得對:“手莫伸,伸手必被捉!黨與人民在監督,萬目睽睽難逃脫。”
有人低估了這個“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年輕書記,他無私無畏,總攬全局,施展鐵腕,又把矛頭指向問題更嚴重的物資部門。建市以來做為流通領域的物資部門貸款總額322萬元,虧損竟達138萬元,物資部門倉庫倒了無人管,負責人的住房卻建得相當闊氣。這個係統有個十七個職工的化建公司,三年虧損22.8萬元,光吃喝送就花去8.0923萬元,人均4760元!
5月6日,市委組成由一位副書記帶隊的工作組進駐物資係統。問題相當複雜,工作組承受種種壓力,有關部門有案不報,有關人員知情不舉,個別人上竄下跳暗作手腳,有力的證據被人銷毀,被人轉移,工作組進退維穀。
8月20日黎晶披掛上陣,像當年自報奮勇到火場打火一樣,親自擔任工作組組長,副書記許謙任副組長,工作組再次進駐。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他們抓住了化建公司窮追不放。
線索都集中在公司經理韓久英和會計白寶成身上。這風度翩翩,趾高氣揚的韓久英可謂根紅苗正,轉業軍人,共產黨員,嶽父是本市前任檢察長,大連襟在市紀委工作,特別重要的是他的二連襟給黎晶當司機,小舅子給市委領導當公務員!黎晶發話了:無論是誰,都要堅決查到底!
其實隻要不怕鬼和神,案子破得不像推理小說那麼撲朔迷離,這韓久英和白寶成的私欲像發的酵糞坑迅猛膨脹,明目張膽地用開假發票收據、假運費收據核銷個人欠款的方法貪汙6700元,挪用公款27000元。用這些錢,他們倆合夥蓋了一棟引人注目的116平方米的住宅。當然他們還有許多未作成的美夢。
11月26日,這一天碩日當空,風消雪停,五大連池召開建市以來第一次公判大會,大會場內座無虛席。當冷冰冰的手銬戴在韓久英的手腕時,他故作鎮靜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悲哀和茫然。他打錯了算盤,他的那些可以仰仗的親屬,此時也無可奈何!
在這次會上,黎晶又做了一次震撼五大連池的講話。經電視轉播,全市人民看得很清,市委書記麵容冷峻,言詞激烈,底氣很足―他代表著共產黨的一級組織:
“我們一些幹部,不提高自身工作水平,不關心群眾疾苦,不研究實際工作,昏昏噩噩,以權謀私,吃喝貪占賭,五毒俱全,嚴重腐蝕著我們黨的戰鬥力,敗壞市委和政府的形象,使部分群眾對黨失去信心,對五大連池美好前景失去了信心。對於這樣的領導幹部和國家公職人員,不繩之以法,其結果必將給我們的事業造成更大損失!”
“全市所有有貪汙、受賄、以權謀私行為的幹部職工,無論職位高低、情節輕重,必須在元月一日前按黨政紀管轄範圍分別到紀檢委、監察局坦白自首。逾期不坦白交待者,查實後從嚴處理!”
這聲音打破了五大連池這漫長冬季的寧靜,在十四座火山懷抱中引起回響。
鍺飲廠的一個老工人給黎晶打來電話:
“你是李向南嗎?”
“不,我不是。李向南是小說中的人物,電視劇中的人物。我是共產黨員,我是黨派來的市委書記!”
放下電話,黎晶沉思了許久。
他不喜歡李向南那個清官色彩的人物,他不想當清官,他也不想當五大連池的救世主,雖然有一些事情,他不得不挺身而出,表明他做為一個黨的主要負責人的態度。他是要通過自己的行動,影響和帶動一個隊伍,一個以夭下為己任,與人民血肉相連,是非分明,疾惡如仇,富於遠見,又埋頭實幹的隊伍。這個世紀,和下一個世紀,他們都是頂梁柱。他的同事,那些比他年長,又十分尊重他的書記、市長們,沒有讓他失望。可惜,有限的篇幅中我不能為他們留下筆墨。
六 冰池斷裂之謎
我和黎晶徹夜長談,兩顆心經常發生頻率相同的共振―大概因為我們有相同的經曆,都在北大荒流過汗、流過淚,不過他還在這片土地上頑強地鬥爭著,而我隻能魂係北大荒。
我們談到我們這一代人―都受過最正統革命教育,刻骨銘心―熱愛社會主義,熱愛黨和領袖,容不得藍天上的一塊烏雲―文革中到了發狂的程度,幹了許多上帝不能原諒的蠢事―一下子落到最低層,知道了還有人食不裹腹衣不保暖―失望過仿徨過,像野狼一樣在山穀嚎叫―在苦難中蛻變和再生,成熟得自己的親爹媽都認不出―最先感受改革的世紀風的新鮮和苦―寧願拉起中國沉重的繆繩走在泥濘的路上―像鏈條一樣連結傳統人和現代人―在風浪襲來時,多數人表現出清醒和鎮定―世紀不可推卸地要擔負使命,不管你當官也罷,不當官也罷―自己的命運已和祖國的命運連在一起
我們談到黑龍江那邊的連西方政治家都吃驚的巨變,他說他是曆史見證人,從1983年開始每年都過去,看到他們改革的全過程,經濟一年不如一年,市場越來越差,老百姓怨聲載道,黨的威信一天天失去,自己搞垮了自己。他說,中國要防變防亂,重要的是兩條,一是把經濟搞上去,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誰想變老百姓也不答應。二是要把黨建設好,防止腐敗,密切黨群關係,有人民的擁護,誰也搞不垮我們。否則群起而攻之,不想垮也得垮。他說,沒必要悲觀,還是那句話: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老人家的話,越來越有味道。
我遞給他一根煙,他不抽,說是戒了。
他讓我再住幾天,看一看“三池冰斷”,這本地冬季勝景的一大奇觀。三池在五大連池中最大,豐水期水域麵積可達8.8平方公裏,煙波浩森,水天一色,有太湖的風韻。冬季來臨白雪覆蓋成了巨大的冰湖,如有馬車在上麵跑過,能想起來那首(三套車》歌中的伏爾加河。每當數九前天氣突然變冷的那幾天,半夜時分,在三池的中部,突然從東北向西南斷開一條冰裂,隨之哢哢作響,有時還夾雜著隆隆聲.好像有驚雷在地下滾過,在天空炸開。斷裂時碎冰湧動堆積如牆,立刻形成一道冰川聳立在冰湖之上。有民間傳說,這是水下的“獨角龍”不安囚禁所為。每到數九,水麵結冰開始加厚,冰下也越來越暗,“獨角龍”不甘嚴寒封鎖,便用獨角劃開堅冰,要見見光明,因此,引起斷裂。科學家認為,在這火山群體之地,地深處溫度較高,熱流上湧。這冰麵上層驟冷收縮,下層受熱膨脹,這兩個力一作用,嘎然斷裂,其聲巨景奇,天下絕無僅有。
我等不及看這冰斷勝景,便告別了十四座火山和有著火山般傳說的市委書記。大興安嶺在召喚我,那片神秘而蒼茫的大森林裏,還有一個傳奇的人物吸引著我。
二 那片因著大火而聞名於世的大森林裏,一個由抬大木頭的知識青年成長為地委書記的年輕人說,我們這一代不是乘涼而是栽樹一 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
祖國的版圖像一隻昂首的雄雞,大興安嶺就像翡翠色的雞冠。它東與小興安嶺毗鄰,西與呼倫貝爾大草原接壤,南瀕廣闊的鬆嫩平原,北臨滔滔的黑龍江。這裏是山的海洋樹的王國,波浪般起伏的山巒,一瀉數千裏。在十萬大山的浪峰和波穀裏長滿挺拔堅實的興安落葉鬆,秀麗多姿的樟子鬆,婷婷玉立的白樺。高寒地區永久的凍土地和長達八個月的風雪迷蒙,為這片大山披上神秘的麵紗。璋抱熊鹿經常出沒林間,鄂倫春獵人清脆的槍聲在空穀回響,驚飛了白樺枝頭上的飛龍和烏雞。
早在人類的童年時期,大興安嶺就是我們祖先勞動、生息、繁衍的溫床。近年在山間河穀出土的石針、石刀、石斧子等一萬年以前的文物證明,原始社會舊石器時代晚期,這裏就活動著我們的先人。1980年7月,呼倫貝爾盟文物站站長米文平在距大興安嶺首府加格達奇西北四十五公裏處高達百米陡立的花崗岩懸崖上,發現一個南北長一百多米,東西寬二十餘米,彎頂高二十多米的岩洞,並在左側的洞壁上發現了一千五百三十七年前北魏皇帝拓跋煮派人來這裏刻下的祭祖祝文。這個叫嘎仙洞的地方,就是拓跋鮮卑族最初居住的地方。他們從這裏出發,走出大山,金戈鐵馬,一路征戰,於公元前886年一534年在中原建立了北魏王朝,統一了黃河流域,為後來隋唐的大統一和光耀世界的盛唐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基礎。這震驚世界的曆史新發現,給荒涼嚴寒人跡罕見的大興安嶺帶來了曆史的榮譽。
說到大興安嶺的曆史榮譽,還應提到1695年,康熙皇帝為了及時掌握邊關情況,抵禦外來入侵,為了開發運送漠河、呼瑪一帶的黃金,組織修建了從墨爾根(現嫩江縣)到漠河的長1800多裏共設32站的古騷道。這穿越大山腹部的黃金之路旁掩埋了數以萬計的淘金漢、築路勞工和給過他們些許溫存和慰藉的妓女們的冤魂。
這片廣裹富饒的山林沃野,森林資源和地下礦藏,早為俄日帝國主義所凱覷。 自十七世紀沙皇便多次指派遠征隊越過黑龍江,入侵大興安嶺。騷擾邊民,掠奪珍貴皮毛和黃金。 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期間,也把罪惡的魔爪伸向大興安嶺。為保衛領土,康熙皇帝令都統彭春率兵三千,兩次在雅克薩城重挫俄兵。抗日戰爭期間,抗聯三路軍,也在這片林海雪原中浴血奮戰。至今在密林深處還可以發現當年抗聯的營地和刻在樹幹上的標語。
最使大興安嶺人引為驕傲的是,1964年2月周恩來總理批準了林業部關於開發大興安嶺的報告,發出了“一定要站住腳,一定要取得全勝”的號令。這一年的秋天,鐵道兵的八萬精兵強將和來自東北各林區的一萬多名職工,浩浩蕩蕩開進大興安嶺,他們冒著零下五十多度的嚴寒爬冰臥雪,披荊折棘,開公路,修鐵道,建設林場。這是繼1955年、1958年之後的第三次進軍大興安嶺。前兩次都沒有站住腳,這一次英雄的建設者站住了腳跟,開創了一代偉業。如今,二十七年過去,這片人煙稀少的原始森林已建成林場星羅棋布,交通四通八達,經濟繁榮興旺,功能設施齊全的社會主義新林區。大興安嶺林區的開發建設和大慶油田的開發建設一樣,都是年輕的共和國輝煌的英雄史詩。
我這裏要記述的是,在1964年開發大興安嶺的戰役打響五年後,又發起了一次向大興安嶺的進軍―五萬名上海、北京、天津、浙江和本省的知識青年打著“上山下鄉”的旗幟,湧進這片大森林;我要寫的這個人物,他就是五萬分之一,普通得難以分辨。誰也想不到,二十年後,他成了這片山河的第一號人物,他的命運和生息在這裏的五十四萬人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直到下一個世紀。
1969年7月,一艘斑駁脫落的客船,沿黑龍江逆水而上,船艙裏坐著73名來自本省北安縣的知識青年,他們惶恐地望著對岸蘇聯邊防部隊的崗樓和隱蔽在岸邊叢林的坦克,他們的船後還有蘇軍的巡邏艇緊緊尾隨。這一年的春天,珍寶島已經打響,黑龍江已失去寧靜,緊靠在右側舷窗下,站著一個高壯的青年,滿頭濃發下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眼睛不小,卻被幕布一樣半垂的眼瞼掩蓋著,不時地閃爍著機敏而冷峻的光。嘴角總是緊抿著,他節省著每一絲微笑。他神情深沉,甚至還有幾分陰鬱,使你難以相信,這一年他隻有十九歲。
也許生活的重負使他早熟。他出生在海倫縣福安車站雙山屯一棟破馬架子裏,在一個三等小火車站當巡道工的父親給了他強壯的骨架,在家鄉黑土地耕耘的母親給了他堅韌和沉默的性格。他十歲時,母親積勞成疾撤手而去,他學會了種地做飯和縫補破舊的衣衫。他一邊照顧弟弟妹妹,一邊上到中學,學費是自已掙的,假期到火車站裝土豆袋子,每扛上火車一百多斤的一袋子,能掙五分錢,那還是一支鉛筆的價錢。上中學時,每天天還沒亮,他就登上火車,書包裏有三個苞米麵大餅子和一塊鹹菜,那是他一天的食糧。他又生不逢時地趕上文革,雖然最後他也領到一張高中畢業證,可他自認為隻是學足了初中的文化。文革中,同學們起來造老師的反.他卻領著一幫同學徒步長征,半個月他從北安走到吉林省扶餘縣,滿腳的大泡已變成厚繭。珍寶島打響了,他義憤填膺,黑龍江畔的呼瑪林業局來招工,他搶先報了名,他懷著上前線的激動登上了這條客船,他心裏還有幾分寬慰,他終於自食其力了,也許可以減輕父親半夜裏那揪心的歎息。
突然,江上響起槍聲,船上的青年全趴在船艙的甲板上。他像個機警而有經驗的戰士,躲在窗後,注視著江中的那一片綠色的狹長島嶼,那就是吳八老島,這裏正在進行一場戰鬥。這是以後他從報紙上知道的。
“張毅,快臥倒!”帶隊的幹部呼喚著他―這個不怕死的青年。
從呼瑪縣出發,這條船走了三天三夜,曆盡風險,終於在一個有三十多戶人家叫開庫康的小站靠岸。張毅和他72個夥伴,住進山坡上一棟木刻楞房裏,把行李往樺木杆鋪成的大通鋪上一扔,他們就成了開庫康林場的工人了。
第二天,他腰上紮一條麻繩,夾著一把彎把子鋸,跟在老工人的身後走進黑森森的樹林,太陽的光束像舞台上的追燈,透過枝葉,照在他年輕的臉上,汗水淋漓的臉閃著金屬的光澤。一天下來,樹枝刮破了他的衣裳,蚊蟲咬腫了他的臉,彎把子鋸給他的手掌塗上一層血泡。可他竟放鬆了緊抿的嘴唇露出了微笑,他用手中這把彎把子鋸放倒了一棵有三人合抱那麼粗的落葉鬆。他大聲狂呼:“順一山一倒一羅!”這還帶著童音的清亮的聲音,在山穀中久久回響,像古鍾一樣悠長。大樹倒下時,發出巨雷劈擊山嶺般的轟響,隨之他哈哈大笑,這笑聲彙進林海起伏的呼嘯之聲。此刻,他感受到做一個叱吒風雲的伐木者的自豪,他突然覺得這正是他終生所要追求的事業。
也許由於他的勇敢,也許由於他過人的臂力,幾天後,這一幫青年都聽他的,盡管他在學校時,並不是學生幹部。一個月後他當上采伐隊的工組長,這是他的第一個台階,正是順著這個台階,他登上了高高的興安嶺。
半年後,張毅學會了一個林場工人應會的所有活計。轉年春天,他帶領青年民兵排,冒著風雪開進黃金古道第18站附近的一片林地,獨立承擔采伐任務。他們在林間一片背風的窪地上支起帳篷,取冰化水,開炊做飯。抱子站在離帳篷不遠的棒叢中瞪著吃驚的眼睛,棕熊在遠處望著轟轟作響的柴油發電機不敢靠前,然後邁著紳士的步子躇珊而去。張毅領著大夥膛著齊膝深的大雪走進原始老林,放倒生長百年的落葉鬆、樟子鬆,然後用板斧砍掉枝丫,再用馬把原木拽出樹林,集中在道邊,再裝’上集材的拖拉機。大煙泡卷過山林,寒風夾著雪粒像刀子一樣刮臉。張毅和他的夥伴們脫掉狗皮帽子,甩掉破棉襖,幹得揮汗如雨。休息時,舞火在雪地上點起,他們也感受了“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的滋味。他們用樹枝插著烤焦的饅頭,大口大口地吞著,不時咽一口熱辣辣的燒酒,再抓一把白雪往嘴裏一抹。
這常人難忍受的艱辛,卻給張毅這一代人上了人生的必修課。經受過大煙泡的人,還怕什麼別的風寒;有這一杯酒墊底,他們什麼酒都能對付。
春天來了,冰雪消融化成淚淚溪流,溪流又彙成嘩嘩的桃花水,桃花水催開滿山的紅杜鵑。張毅無心觀賞山景,他們的營地變成了紅眼蛤蟆塘,汽車開不進來,一切生產生活物資全是張毅領著大夥膛著泥水背來的。他們用背來的沙石在營區內修了路,還用鵝卵石在營房前擺出了“加強邊疆建設,加速林區開發”的標語。張毅又頗費了一番心思發動了一場革命,把又髒又亂的“跑腿子”窩棚建成了解放軍式的營房:行李擺出棱角,毛巾掛成一條線……。一個插隊幹部來這裏檢查工作,發現了奇跡,林業局馬上在這裏召開現場會,張毅做為先進集體的代表,在呼瑪縣的先進代表大會上嶄露頭角。
當時跋涉於林間的張毅還沒有耕耘於壟上的陳涉的那般“鴻鴿之誌”。閑時,也有朋友問他將來想幹什麼,他說能到貯木場抬圓溜溜的木頭最好,省得被樹權劃破衣服,刮傷骨肉(直到現在他胳膊上還能看到被樹枝刮破的傷痕)。朋友又問,有錢了買啥,他說買一床鴨絨被,上山伐木背著輕快。
他的理想很快實現了,不是到貯木場抬木頭,而是要在塔河縣東麵的一片沼澤地上建設一個大規模的貯木場。他和踏察現場的工程師一起進入現場,他當助手,當力工,還當炊事員,後來又當現場施工員。他用中學學到的數學、幾何知識,又是測量,又是繪圖,奇跡般地指揮建成一座27.5米長的鐵路涵橋。駐紮在塔河縣的鐵道兵三師的工程師是他的老師,白天在工地上張羅,晚上跑到縣城請教。現在這座橋還在大山深處的克斯克河上服役,每天拉著木材的火車在它的身上馳過,它以自己的穩健證明著一個青年的才幹。
貯木場建成了,那是林海裏喧鬧的港灣,堆積如山的木材在這裏裝上火車,然後運到祖國的四麵八方。那時起重機械還不發達,那數以萬根的原木要靠工人們的肩膀抬上火車。這正是張毅擔任連長,由140個上海和溫州青年組成的青年連的任務。數千斤的大原木八個人抬起,他總是抬大頭,一米七八的他,要比瘦小的南方青年承受更大的壓力。錐形的肩杠刻進鎖骨,肩頭上磨出兩行像扣著的飯碗大的又紅又紫的繭包。
哈腰掛,那個嘿喲
挺起腰,那個嘿喲
往前走,那個嘿喲
莫回頭.那個嘿喲……
嘶啞的號子裏有血絲飛進,在廣闊的貯木場上空回蕩,和火車的鳴叫、山林的呼嘯,組合成動人心魄的交響樂。踏著這雄渾的節奏,張毅和他的夥伴邁著步,穩住架,抬著巨木一步步走上懸在半空的跳板,就像在生死線上攀登。他們瞪圓雙眼,咬緊牙關,倘若有一個閃腳,就會全線崩波,落木就會把人砸成肉餅。他曾被壓傷過腰,被砸傷過腳,可他還是義無反顧的走上去,走上去!
生死的考驗中,培養了他的剛毅;危難的磨練中,又顯示了他的果敢。上海和溫州的兩夥青年劍拔弩張,要發生械鬥,他大吼一聲衝過去,三拳兩腳把兩個領頭的打翻在地,嚇散了兩夥青年。兩個新轉業兵死於交通事故,引起數十名轉業兵的不滿,他們借口棺材打小了要鬧事,他挺身而出承擔責任,勸退了激憤的人群。人們服他,什麼苦活累活,他都幹在前麵,比誰都幹得好。人們怕他,他疾惡如仇,眼瞼一撂,射出那一束冷光能穿透你的心。人們愛他,他善解人意,助人為樂,老少爺們都是他的朋友,那倆個被他打的青年,竟由他培養成先進生產者。
1972年2月25日,張毅像當年的抗聯戰士一樣在大森林裏宣誓入黨,這一年他才22歲。他的入黨介紹人是黑龍江省政法學院的插隊幹部史玉滿和上海市城建局的插隊幹部盧隆文。這兩位老共產黨人發現了比在呼瑪的老金溝發現的106兩重的金塊還寶貴的人才,為黨和人民培育了比老山參還珍貴的好苗子。至今,張毅還滿懷深情地稱他們為“啟蒙老師”。
兩年後張毅被任命為塔東貯木場主持工作的黨委副書記,成為他這個家族第一個副科級幹部。1974年7月9日,在十八站林業局召開的黨代會上,他又當選為局黨委副書記,成為大興安嶺地區五萬名知識青年中第一個走上這個層次的幹部。四年以後,他穿過大興安嶺的最高的伊勒呼裏山脈,到大興安嶺地區的首府加格達奇當團地委書記。加格達奇是鄂倫春語長滿樟子鬆的地方。樟子鬆因其樹幹修長挺拔,枝葉常年翠綠而被稱為“美人鬆”。可惜,在這十萬之眾的城市中已看不到樟子鬆的瀟灑的身姿了。三年後,他又靠自己的刻苦自學考取了東北林學院林業經濟專業,兩年後,他不僅拿回了大學文憑,還帶回了本領,這正是他再次翻過伊勒呼裏山脈回到大山深處的塔河擔任縣長和縣委書記大展宏圖的力量源泉。
事業的需要也加速了他的成長,1986年11月省委任命他為大興安嶺地委副書記、行署副專員、林管局第一副局長。1987年那場震驚世界的大興安嶺大火之後,他又被省委任命為大興安嶺行署專員,那一年他37歲,是當時黑龍江省最年輕的正地市級幹部。
1989年10月,北京,中央黨校。
輔導員李敬業對青幹班的全體學員鄭重地說:“為了檢查我們每個人黨性純不純,我請在座的每個人講一講你們是怎樣被提拔到領導崗位上來的。”
輪到張毅時,他不加感情色彩又十分簡略地講了自己走上高高的興安嶺的過程,竟使在場的所有中國政治新星驚歎不已。
也許下麵這些故事更能讓他們和我們的讀者驚歎。
二 水深火熱之中
1987年5月,那個幹燥而揪心的春天,整個世界都注視著中國,注視著中國東北的大興安嶺,那片濃煙四起火光熊熊的大森林。
5月6日,漠河縣古蓮林場營林隊一個冒名頂替的工人,在起動割灌機時激發的星火和河灣林場三隊的兩個工人在清林作業時漫不經心扔下的煙頭,引發了這場讓世界都瞪圓眼睛的大火。一天後,這鋪天蓋地的紅色惡魔把13平方公裏的漠河縣城變成一片焦土,把100平方公裏的3個林業局和7個林場、4個貯木場化為灰燼,193個無辜而又可憐的大人和孩子的靈魂在大火中升天,56000多個農民和林業工人頃刻間失去慘淡經營而剛剛富足的家園。於是,國務院及黑龍江省、林業部的主要負責人飛赴大興安嶺,十幾位將軍帶領倉促集結的幾萬軍人、武警官兵衝向大森林中的火海;於是這片鮮為人知的山林裏爆發了建國以來指揮級別最高、參戰人數最多的人與自然的“國內戰爭”。
5月16日下午2時,各路滅火大軍的統帥聚集在東線指揮部繡峰林場會議室裏。滿頭銀發的黑龍江省委副書記、東線總指揮周文華焦慮地看著手腕上的表,緊鎖眉宇的林業部副部長、副總指揮徐有芳凝視著釘在黑板報上的那張火場形勢圖。
形勢像窗外的濃煙一樣昏暗而令人壓抑。幾天來幾萬人奮不顧身的戰鬥,撲滅了許多火點、火線和火頭,可火勢仍然在蔓延,已經撲滅的火線又在8級大風的瘋狂煽動下再次卷起烈焰,大興安嶺的半壁河山危在旦夕。如何在戰略上擺脫困境,采取更為有力的措施,正是這次會議的議題。
剛剛跳下直升飛機的大胡子師長吳長富走進會議室,他拿起一根柳樹棍,指著火場形勢圖說:“我在飛機上把整個戰區看了一遍,很不理想。南部的火勢大部分被控製,北部形勢嚴重,全線火勢正向北推進……”他那嘶啞的聲音讓人心顫。
“危險區在23站以東,八裏灣以西。現在火頭距離22站隻有兩公裏,應該馬上派人去阻擊!”
“阻擊最好的辦法是以火攻火,在火頭沒有趕到之前,先放火燒出隔離帶,以公路為依托,把火圈起來,然後‘關門打狗’!”
指揮們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
“好,就這麼定了!”周文華拍了一下桌子。“集中力量,全線封閉東線火場,堅決不讓它燒過嫩漠公路,否則我們就沒有退路了!最關鍵的是八裏灣和22站一線,老邱去八裏灣,22站誰去合適?”
“我去!”坐在後排一個年輕人舉起手,然後騰地站起來,他大聲地說:"22站我熟悉,我去,保證完成任務!”
他就是張毅,不知是因為煙熏還是因為幾天幾夜沒有睡覺,他臉色發黑,眼窩深陷。雖然,他擔任地委副書記、行署副專員、林管局副局長隻有幾個月,可沉重的自責使他經受了一次心靈的熬煎,他覺得有愧於父老鄉親,有愧於這片大森林。在最緊張的時刻,他就在被人們看做是定時炸彈的油庫區指揮。在死神麵前,他沒有退卻,而是勇往直前。全城的老百姓安定了,擔任城防任務的幹部群眾終於拒火於門外。眼下在這關鍵的時刻他又挺身而出了,他知道這一仗的至關重要,他自信自己的力量,不怕“艇而走險”。
飛馳的北京吉普車如離弦的箭,一路鳴笛,超過大小車輛,直奔22站。張毅坐在司機旁邊,心急如火,還覺得車跑得太慢。
晚6時,張毅的車趕到22站,這時南來的火頭正向嫩漠公路壓來,火光衝天,煙氣逼人,發出疹人的呼嘯,當地老百姓哭喊著跑上公路,駐守在這裏的解放軍坦克旅官兵排成人牆要與迎麵而來的火頭進行殊死的搏鬥。
“快點火!”張毅跳下汽車,跑下路基,迎著不遠的火頭點燃腳下的草塘。他指揮著解放軍和在這裏滅火的地方撲火隊,順著公路點著一條火線,這向南燒去的火,與向北撲來的火頭相會,不一會,都熄滅了,自然形成了一條無火的煙霧帶。
這一夜,張毅奔跑著指揮人們打通了從22站到23站30公裏長的防火隔離帶。不可一世的鋪天大火終於跪服在黃金古釋道旁,化做一股股黃色的煙霧而久久不肯散去。
當夜張毅驅車回繡峰總部報告,又被某集團軍請去,連夜重返23站指揮繼續向西點火。此時山風驟起,如再點火,可能卷過公路,前功盡棄,又擴大火勢造成更大的災難。部隊遲疑了,專業撲火隊有人堅決反對。
“如果我們不點,一會兒過來的火頭也要燒過公路,我們點火,如果組織好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別無選擇,隻能背水一戰。我是總指揮,出了問題我負全部責任!”
張毅下達了最後的命令,他跳下公路點火,大家都跟著他小心點火。20日淩晨,23站到興安渡口的36公裏隔離帶連起來,大火沒有越過公路,一片接一片地在他們腳下熄滅。
當被火熏得暗淡的太陽在煙履中升起時,一千五百多名軍民疲憊不堪地坐臥在“黃金之路”的兩旁,仿佛像一尊尊青銅的雕像,聳立在這古老的釋道上。張毅就站在這中間,人們沒有注意到他蓬亂的頭發下黑黝的臉上有兩行晶瑩淚珠閃過。這一天,新華社向全世界公布:大興安嶺東線的大火,被撲滅在黃金古道旁,撲火戰役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周文華同誌趕來了,他緊緊握著張毅的手:“謝謝你!你幹得很好!”張毅看清了他布滿血絲的眼裏閃著淚光。他知道周書記正在發高燒,白天在指揮部邊指揮邊打點滴,晚上又到火場上察看。他握著這年近六旬的老首長的手,感覺到了他灼熱的體溫、顫抖的身體,也感覺到了他的期望,那是一代人對下一代人的期望。
大火終於被撲滅了,中國的林業資源遭受空前的災難,大火燒過相當於六個北京市區、三個台灣島嶼的麵積,破壞森林蓄積量7360萬立方米,燒掉貯木場的木材853萬立方米,可以修建哈爾濱著名的北方大廈86座,秋林商場358座。經濟損失更加巨大,僅撲火大軍每天供應的物資就需要百萬元。對此負有責任的林業部長、副部長被撤職,大興安嶺一批幹部被押上了法廳。
曾為共和國大廈提供棟梁的大興安嶺人蒙受恥辱,在這片大山裏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的成千上萬個埋頭苦幹的林業幹部抬不起頭來。在這全國口誅筆伐大興安嶺人的時刻,一個年輕人唱了一個“以火攻火”的反調,冒著的是政治生命的風險。
6月24日,新上任的林業部長高德占和國家計委副主任劉仲一在加格達奇林海賓館聽取關於大火發生原因的彙報,張毅站出來說話了:
“國務院領導講,造成這次特大火災的直接原因不是天災,也不是壞人破壞。這切中要害,我們要深刻檢查我們的官僚主義問題。但是為了真正加強森林防火工作,我們在搞清這場大火發生的直接原因主觀原因的同時,也有必要對間接原因和客觀原因進行分析。我認為有這麼兩條不能回避。”他略加停頓,環視在座的每一個人的臉。
“一是氣候和氣象的原因。因受大氣環流影響,今年春季氣候異常,特別是北緯45°-55’區域內,蘇聯、法國、加拿大、美國都相繼發生森林大火。大興安嶺也由於氣候反常打破了往年五一前後降一場大雪的規律,地被植物和地下可燃物的含水量都達到幹旱極限值。連過去常年積雪的高1396米的白卡魯山前不久也著了火。5月7日傍晚火場上又刮過8級以上大風,有的地方甚至達到9.3級。”他沒拿稿子,侃侃而談,每個數字都在他的心裏。
“二是我們大興安嶺還沒有控製特大火災的能力。森瞥不過1000人,風力滅火機隻有301台,望台31座,這些設備難以抗拒大的火災,而大興安嶺的森林火災每年平均在40起以上,自然火占21.8%......"
接著張毅又提出要防止火災,國家必須增加投資,必須給政策,必須調整木材價格,提高林區自我發展的能力。
高德占、劉仲一同誌仔細記下他的意見,並注意打量這個有板有眼的青年。
參加會議的大興安嶺的同誌都為張毅捏一把汗,他們偷偷地觀察北京來的首長的臉色。散了會,一個記者對他說:“這是什麼時候,你還說這樣的話,官不想當了?”
“不說真話的官。當著有什麼意思!”張毅笑著說。
張毅說出了許多大興安嶺幹部的意見,引起了林業部和國務院領導的重視並且變成了以後陸續出台的有利這片林區發展的政策。
做為把自己整個身心都交給了這片大森林的張毅,他優思的不僅是失去的森林,而是將要失去的森林,在“紅色警告”之後,他又發出了“黃色警告”。
在許多會議上,他一次次地告誡他的同事:因為失去森林,古巴比倫的文明早已被流沙淹沒;昔日的文明古國埃及,目前96%的國土已經沙化;我國的黃土高原在殷周時代有森林3000萬頃,黃河流域的森林N蓋率曾達53%。然而,朝朝代代的刀耕火種,天災人禍,使這裏變成赤地千裏的黃土高坡!聽聽,連“黃土高坡”的歌都是嘶啞的沒有水分!
做為人大代表,在1989年春天的全國人代會上,他列舉大量並非聳人聽聞的數據之後,又分析了急功近利短期行為和林業資源生長周期長,資源少和浪費嚴重,資源銳減和人口猛增的三對矛盾,他大聲疾呼:按現在的采伐量和營林速度,再過巧年,這片號稱全國最大的原始林區,可采資源將枯竭殆盡,整個林區將無木可采。難道,我們也像鮮卑人一樣南遷嗎?
更可怕的是,森林資源的破壞,將造成生態環境的惡化!大興安嶺做為鬆遼平原的天然屏障,失去森林就將失去涵養水源的能力,將導致嫩江水量減少,直接影響大慶油田及一大批工業基地用水,危機黑、吉兩省大片農田以及城鄉居民的生活:那樣,我們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曆史罪人!
他的意見刊登在新華社的“國內動態清樣”上,他的文章發表在《經濟日報》、《人民日報》上,他的思想變成大興安嶺“避危興林”的經濟戰略和全區五十四萬人民的行動:加快營林步伐,縮減木材開采量,積極發展農業、林產品加工等替代產業……
為了施展這利在當代功在子孫的“避危興林”的戰略,他跑遍這八萬多平方公裏的山山水水,在大雪封山的時候,在桃花水下山的時候丁在青山欲滴的時候,在層林盡染的時候,他扶起被人踩倒的樟子苗,他揀起落在秋草叢中的鬆塔……有時坐在車上,情之所致,他常背誦他的同齡人大興安嶺森林詩人陳士果的詩句:
為了遠去的森林不再遠去,
為了擴張的沙漠不再擴張,
我們在荒山野嶺上植樹,
給子孫播種綠蔭。
播下一粒種籽,就是播下一座青山,
栽下一株幼苗,就是栽下一朵綠雲。
我們牢記大森林黃色的警告,
急匆匆走進明天的日曆……
被大火撕咬過的山頭剛剛長出沒腰深的樹叢,大自然又對大興安嶺進行一次懲戒。過量的采伐,植被的破壞,森林涵養能力的減弱,使水神發怒了,它要報複了!1991年夏天多姿的大興安嶺一下又變成了澤國,大雨澇沱,傾天而降,江河暴漲,濁浪咆哮。呼瑪河發水,塔哈河、盤古河發水,額木爾河、甘河、多布庫爾河……大興安嶺所有的河流都一下子變得蠻橫和瘋狂了。
這突發性的災難來勢凶猛,簡直是迅雷不及掩耳。新林火車站正在彙車的貨車被洪水攔腰截斷,某鎮500噸固定油罐被衝得移位,50噸的鍋爐隨洪水漂走。鐵路中斷,公路中斷,通訊線路中斷,全區的三縣、四區、四個林業局,38個鄉鎮林場全在洪水的窺覷之中。
6月30日下午十五時,張毅鐵塔一般站在地區水利局那座三層陳舊的小樓的防訊指揮台前,對前來參加地委常委會的全體同誌,也對全區幹部發出力拔千鈞的命令:現在,抗洪搶險是全區第一位的工作,各級領導按防火責任區包防汛,所有的幹部立即到位,指揮抗災,保護人民,不能遲疑,不能有誤!否則,黨紀政紀處理!
三十分鍾後,參加會議的常委們、專員們急匆匆跑下樓,跳上吉普車,衝進暴風雨,分赴各地,直奔自己的崗位。危難時期最需要及時有力的指揮。
張毅佇立窗前,望著順窗而下的雨幕,他的心在流淚,命運多賽的大興安嶺人民,又一次蒙受巨大的苦難,做為這個地區黨的第一書記,他知道自己身上擔子有多重,他的每一個指令都維係著千百萬人的生命財產的安全!現在他鎮定著自己的情緒,像下棋一樣,步步都要謹慎,他要做最大的努力,把損失降低到最小限度。一兵一卒對他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
他最擔心的是全區第二大城市塔河58000人的生命安全。這個縣建在鄂倫春人叫做小固其固,意思是盛產大馬哈魚的地方。這裏原來是舊河道,一個天然水庫的底子,現在呼瑪河和塔哈河就在城邊流過。當年他在塔河當縣委書記時和縣長荊家良提出“高築壩,排內澇,挖河灘,疏河道”的方針,並組織了有力的實施。剛才水利專家邵萬春提供的信息說明,今天原有的設施已無法阻擋兩河彙合形成的滅頂之災。現在最重要最急迫的是組織所有人員迅速撤退!他不能讓當年躲過森林大火的人們,又被洪水吞沒。
張毅馬上召集在場的同誌商量這一事關重大的決策。地委副書記王永庫自報奮勇,馬上和水利局長、公安局長繞道呼瑪直奔塔河落實撤退計劃。通塔河鐵路已被衝壞,在這大雨如注的黑夜,他們要走的是一條艱險的路。張毅說:“你們的車能拱到哪,就要在哪指揮救災!"21時40分,張毅口授,通過電台向塔河縣發布命令:塔河汛情十分嚴重,預計洪峰2日淩晨到達,命令縣委縣政府盡全力組織全縣的所有人員於1日中午12時前全部撤出!
張毅在指揮部來回踱步,不時地看著手上的表,他忘記了每當陰雨天當年被原木砸傷的腳隱隱的酸疼。
電台上紅燈閃爍,像眨著警覺的眼睛。
電話聲、呼叫聲不絕於耳。緊急報告一個接著一個。
新林報告:鐵東林場有一家四口被困在大木頭堆上。水大流急,木堆有倒塌的危險!
張毅命令:組織人力,紮木排營救,實在不行,向他們喊話,抱緊木頭,明早派飛機營救!
呼中報告:碧水鎮部分地段上水,3000多人被困在屋頂上!
張毅命令:組織船隻慢慢靠上去,要讓群眾鎮靜,千萬不能亂,不能讓一個人落水!
張毅的頭上滲出汗珠,他拿著話筒好像握著一艘在風浪中飄搖的大船的舵,他要繞過每一個暗礁,躲過每一個險浪,馳向勝利的彼岸。
"6.30”一個難忘的不眠之夜,這對於張毅決不是第一次,1985年春天他在塔河當縣委書記時,黑龍江“倒開江”,上遊先開化,野馬脫繃一樣的冰流,把籃球場那麼巨大的冰淩一塊接一塊地衝到江畔的村子裏,農民的房舍像蛋殼一樣被碰倒砸碎,他和縣長指揮若定,度過一個個難眠之夜。被冰淩包圍的依西肯鄉7000多人,無一傷亡。
7月1日淩晨零點,張毅還是對塔河的情況不放心,他又通過軍線,找到了值班的副縣長寧岐山,再次叮囑,一定盡快組織群眾撤退。淩晨一時,他又通過電台找到了主持工作的副縣長楊恒春,再次下達強硬的撤退命令!
這是一次艱難的大撤退:
6月3。日晚八時,楊恒春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代表縣委縣政府公布第一號公告:命令全城群眾準備好四天的幹糧,分三片,零點前撤出縣城。
正看中央電視台“七一”聯歡晚會節目的群眾不予理睬。有人侃著幽默:“我黨的宣傳又一次誇大了。”還有的說:“大興安嶺啥時發過大水,都是當官的怕丟了烏紗帽!”
7月1日上午,全縣的機關幹部、公安幹警、武警戰士進行拉網式的大動員。有的群眾把門反鎖上,有人放出狗咬動員撤離的幹部。
當天,在北京開會趕回加格達奇的行署專員林管局局長王漢忠下了火車趕緊趕到防汛指揮部,緊接著便馬上乘直升飛機赴塔河督戰。從飛機上看大水已離城不遠,城內還有商販售貨,還有孩子玩耍。一下飛機,林業工人出身的王漢忠下達死令,強行動員撤退,必要時可采取非常措施!在機場他對圍上來的200多名群眾進行動員:“我在飛機上已看到大水來了,洪峰就要到了,不能再遲疑了,要相信黨,相信政府,趕快撤離吧!”
下午4時30分,洪水將自來水廠附近的大堤決口。縣委常務副書記程進先,鳴槍示警,清人轉移,他沿街奔跑,到處喊人,打光了身上的子彈。常務副縣長楊恒春手握喇叭,坐著指揮車跑遍全城。“同誌們,大壩西邊已經漫堤,趕快向北山轉移!”他聲嘶力竭,聲聲喋血。
公安幹警為仍不肯轉移的人戴上手銬,拉著他們就跑……
晚7時10分,東西兩股大水在中心街彙合。晚10時,洪峰達到頂點,水高出地麵2.5米,最深處5.5米,所有的居民區都淹在水中。
艱難的大撤退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這一夜隻被洪水吞沒兩個人,一個是患癲痛病的婦女,一個是大水之前已病得奄奄一息的老人。
第二天,張毅乘直升飛機直奔塔河。這是一次危險的飛行,濃雲密布,閃電雷鳴,飛機三次起飛沒有成功,最後一次飛到十多米高時,突然墜落,震碎了停放在附近的小汽車的玻璃,所幸機體和機上人員無恙。駕駛員說超重了。可在座的四五位地縣領導誰也不下,也不肯扔下救災的物資。駕駛員感動了,終於設法起飛成功。直升飛機呼嘯著直插雲霄,帶著對災區人民的情意。
塔河就在眼下了,所有的建築全泡在一片汪洋之中,平房已淹沒了屋頂,二樓以上部位成了水中的孤島。群眾的家具、木拌和雜物,在濁黃的水中飄浮……。逃難的人們背著簡單的行李或站在山上或擠在樓頂,木然地望著水中的家園。看到這淒慘的景象,張毅流淚了,他畢竟在這裏奮鬥了三年,這裏有他修的路,有他蓋的樓,有和他朝夕相伴親密無間的同誌……
張毅下了飛機,馬上找了一台高輪的裝載車,坐著它走遍全城。在縣機械廠一片高地上,他望著全縣副科級以上的幹部,一個個挽著褲腿,滿身泥漿,麵帶疲憊,他說:“大災麵前,全縣群眾都看著我們,大家要挺直腰杆,大壩垮了,精神不能垮!我們的口號是:大災麵前不彎腰,頑強拚搏搞自救!”許多幹部邊擦著眼淚,邊又跑向自己的崗位!
塔河的損失是巨大的。不過,張毅還有一分欣慰。在這場災難麵前,我們的共產黨員沒有丟臉。全縣的共產黨員、領導幹部,在大水來臨之前,沒有一個搶搬自己家的東西,以至於老百姓不信真的要來大水,要不,幹部早搶自己的東西了!他們的判斷令人遺憾的錯了。塔河賓館經理張健,平時慢聲細語,人稱:“張大嫂”,可大水來到之前,他突然動作麻利了,領著服務員把一樓的一萬多斤大米白麵,54張床墊和彩電、電話、前廳的大座鍾,全搬上了二樓。而離賓館100米遠的他家,彩電冰箱和家具全泡在水裏了。築路工程局二處為職工家屬發放救濟糧,領糧的前100人,沒有一個共產黨員!
有衝不倒的旗幟,有衝不垮的堡壘,塔河將重新站立起來!
張毅對自己的戰士是滿意的,是充滿信心的。戰士對自己的統帥也是滿意的,臨危不懼,指揮若定,決策果斷準確,他是在上帝向人類發難要淹掉整個世界時,為人民製造方舟,渡過災難的諾亞。人民對他放心,對他信賴。
是的,我們可以放心了,以張毅為代表的許多年輕的領導者,在大災大難中他們身經百戰了,他們飽經優患了,他們知道了自己的位置和責任,他們成熟了,已不再年輕了。雖然他們不能像他們前輩一樣在槍林彈雨中指揮千軍萬馬,但是今天他們一樣可以成為叱吒風雲無往不勝的將軍和元帥。
在這個多災多難亂雲飛渡的世界,在機會與危機並存、詭秘多變的二十一世紀,中國需要他們。
三 浩然正氣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曆史總是把張毅推到風頭浪尖上,讓他經受考驗和磨煉。1990年11月,他被省委任命為地委書記,首先遇到的就是一件棘手的事。
有幾套標準比較高的房子,有關部門擬分給幾位在領導身邊工作的中層幹部,群眾反映這是很突出的超標準住房問題。憤慨中也有幾分無可奈何。有人私下為張毅出主意,你隻能順水推舟,沒必要一上任就得罪人!
從感情上說,張毅深知在領導身邊工作的這些同誌辛勞,但他覺得,越是在領導身邊工作就越不能特殊。在他主持的第一次常委會議上,張毅說話了:“房子問題本來不該在這樣的黨委常委會上研究,可我們又不能不研究,既然要由我們這個本地區黨的最高會議上做出決定,那隻能講原則,按規定辦。如果這樣的會議不能堅持黨的原則,那麼,我們還有什麼會議能堅持黨的原則呢?”
說到這兒,他有幾分激動:“這幾戶房子要按標準分,該誰住就分給誰。特別要照顧退下來的老同誌。如果沒有別的意見,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接著他又特別強調:“房子問題,群眾非常關注,我們當領導一定要堅持原則,秉公處理!請同誌們有時間到北山看一看,64年65年為開發大興安嶺做出貢獻的許多老工人還住在四麵漏風的板夾泥房子裏,我們應該多想想他們。”
張毅上任的第一著,確實使有的幹部心中大為不悅,可他卻得到了更多幹部和群眾的敬重和支持。這些年一些幹部好像得了軟骨病,一到關鍵時刻就挺不起腰來,為了求得自身的安寧和穩定,把黨的原則和人民的利益當成無足輕重的落葉任其飄零。做為一個青年幹部,張毅難能可貴的是這一身正氣。
在張毅的為政之路上,處理這類事也絕非一次。1984年2月,正是乍暖還寒的早春時節,他到塔河縣出任縣長,文革那場災難在這個邊遠的小城造成的後遺症還沒有治愈,派性像亂麻纏住了一些人的手腳,縣政府力不從心,大事小情久議不決,決而不行。為解決老百姓子女上學難的問題,上級撥款要建一所中學,校址間題拖了一年也解決不了。動遷到誰管的那一片天地,誰就跳起來。張毅上任第七天,這個難題便又擺到三十三歲的“小縣長”麵前。張毅召開了一個政府成員會,十分鍾就解決了問題。
“建學校為民造福,有人反對嗎?”他問全體“閣員”。
“沒有!”眾口一詞。
“建校舍誰負責?”張毅又問。
“由教育局和建委負責。”大家說。
“你們選的校址,經過論證嗎?敢負責嗎?”張毅問教育局長和建委主任。
“我們聽取了各方麵意見,經過充分論證,我們敢負責任!”這兩人胸有成竹。說著,他們拿出規劃圖,攤在桌上。張毅並沒有看,他早已心中有數,前幾天他已做過一番考察。這方麵他不外行,當年他就在附近修過一座橋。
“好,這件事主管部門已經拿出意見,而且敢負責任,我們還有什麼理由反對嗎?這件事就這麼幹了!從明天開始,在新校舍規劃地麵上的單位立即動遷。開化後,馬上破土動工,下學期要讓學生進新校舍上課!散會。”張毅一揮手,“閣員們”起身退席。教育局長和建委主任相視一笑,卷起圖紙,樂顛顛地走了。他們沒有想到,這個讓他們吃不好飯睡不好覺的難題就這麼解決了。
人們看清了這個不可等閑視之的年輕縣長不同凡響的作風,不得不加快了自己慢悠悠的步伐,對他交待的工作小心而認真地去辦。不過,也有不以為然的,結果和他遭遇了。
一個盲女拄著棍子,敲進了縣長的辦公室。張毅馬上扶她坐下。她說,她在工程處幹活,她愛人是一個半盲人,也在工程處幹活,全家擠在一間破草房裏,這幾天下雨,地上有水,炕上有水,鍋裏也有水,這日子沒法過了。說著,她嗚嗚陶陶哭起來。
“好,你回去吧!我一定想辦法幫你解決。”張毅讓工作人員送她回家,馬上拿起電話找來工程處主任。
這位主任頭晃得像撥浪鼓:“他們不是我們的正式職工,房子也不是我們的房產,我們不能修!”
“就算社會救濟吧,這一家人太困難了,你們可以給修一修嗎!”張毅還是和言相勸。
“那不行,這筆費用沒法報銷。”他還是沒動惻隱之心。
“可記在我帳上,然後從縣民政解決!”
“那也不行,我們幹不了!”
“什麼?”張毅啪地一拍桌子,主任嚇得一顫。
“我還沒見過你這樣的幹部,有什麼不能幹的!你現在就和我說清楚,你到底幹不幹?”張毅咄咄逼人。
“……”那個幹部紅頭漲臉吭味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上午九點鍾,你到我的辦公室來說清楚,到底幹不幹,不能幹,我馬上建議縣委撤你的職!不為人民辦事的官,多一個也是禍害!”
那人臉色灰白,低著頭走了。第二天,傳來話,他為那家盲人調串了房子,比修還好。
張毅臉色鐵青,一絲笑容也沒有。他想,難道我們的幹部不明白自己是幹什麼的嗎!一個盲人夫婦遇到這麼點困難,非要縣長過問,非要下最後通碟才能解決!可是有的人利用手中的職權為自己的三親六故辦私事,不擇手段,不怕冒犯黨紀國法。這樣的敗類,人民還信任他們嗎!他們還有什麼資格為人民掌權!不清除他們,我們的黨就沒有希望!
1986年夏天,已經當了縣委書記的張毅外出開會期間,縣裏發生一件令百姓嘩然的事情。縣裏一個部門頭頭的兒子,在學校和一個孩子發生糾葛,爭吵中那孩子動手打了他,他哭著跑回家,向老子一通哭訴,那位頭頭怒火中燒,找了打手,開著吉普車直奔學校,把那孩子叫出來,不容分說,和打手一起動手,把他打翻在地,鮮血直流。學校趕快把孩子送到醫院,家長趕來大哭,卻敢怒不敢言,怕得罪這個有權有勢的官兒。全城老百姓議論紛紛,可他卻泰然自若。
張毅一下火車,聽到這個消息,氣得眉頭緊鎖。他直奔醫院,看望孩子傷勢,囑托醫院認真治療,並誠懇向孩子和家長道歉,那家長握著他的手涕淚交流。
回到辦公室他把縣紀委書記、縣公安局長找來,問道:
x x打人的事你們知道不?”
“知道!”他們答道。
“打人的事實清楚不?”
“清楚。”
“夠不夠拘留?”
“夠!”公安局長說。
“那就依法辦事!”張毅說得斬釘截鐵。
當夜,那位不可一勢的人物被押上公安局的吉普車,送進冷冰冰的拘留所。全城老百姓奔走相告。
幾天後,根據縣紀檢委的報告,縣委縣政府決定撤銷他黨內外職務。
在常委會上,張毅說:“如果我們連一個違法違紀的幹部都處理不了,我們這級黨委就可以解散了。我這個縣委書記該辭職了!”
剛正不阿,嚴刑峻法,使張毅聲名大振。他淡泊個人名利,卻對黨的聲望看得很重。做為一個基層幹部,他不能不看到,這幾年黨內個別無恥之徒的惡行,正敗壞著黨風,離間著黨群關係。這些人像林區的大敵鬆毛蟲一樣可以把頂夭立地的大樹蛀空,給林區造成像火災一樣的災難。做為一個黨的領導者,必須懷著對黨和人民的事業高度負責的精神,毫不手軟地整肅黨風,懲治腐敗。問題的嚴重性在於,腐敗的作風已經危及到我們的社會製度、政權基礎和社會穩定了,我們還能知難而退,猶豫仿徨嗎?
1989年春夏之交的那場政治風波和秋冬時節東歐的劇變,給所有中國共產黨人上了深刻的一課。這時已擔任了地區黨的負責人的張毅以更大的決心和危機感,抓住整治黨風、消除腐敗不放。引發點,是群眾的一個電話。
“叮鈴鈴,"1990年2月10日,地委紀檢委書記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一戶企業的職工舉報:某執法檢查部門的幾個幹部,在.這裏搞企業升級驗收,白天大吃大喝,晚上通宵打麻將,而且動輸贏,他們巧立名目,向企業要“谘詢費”。
電話記錄送到地委書記李春賀同誌的案頭,他們決定紀檢委和行署監察局對此事立案查處。
3月21日,地委召開全區有線廣播大會,公開處理這一案子,主要責任者受到留黨察看兩年和行政撤職的處分,他們索要的2150元和吃喝費全部退回。公開處理大會後的第二天,地委和行署林管局聯合下發了整頓行業不正之風的文件。接著,地委又組成250人的工作組,逐個行業的查,逐個單位的查。他們召開彙報會80多次,座談會45次,直接向6000多名群眾征求意見。還發出征求意見函11868份。做為主管黨務工作的副書記張毅直接指揮了這場不平凡的戰鬥。經過半年的工作,大興安嶺的黨的風氣和社會風氣像大森林一樣清新。有關部門統計,有1251人拒吃請1561次,788人拒禮拒賄15萬元,各行各業有權部門退回試穿試用商品30多萬元。酒廠有一台車手續不健全,辦不下來執照,他們給交警隊拉去一車白酒,交警隊又把這車酒送到一個飯店,以後他們在這個飯店吃喝招待就不花錢了。現在他們主動把這車酒錢交給酒廠,又向飯店補交了飯費。主動交待的受到從寬處理,拒不交待的也得到應有的懲處。呼中區群眾舉報土地局長侵吞公物建3000平方米樓房,經立案查明,強令退回侵吞的公物折款一萬元,而且受到黨紀政紀處分。塔河工商局的丫個人借個體戶600元長期不還,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拒不認帳,縣工商局決定從他的工資中逐月扣回,並調離崗位去當鍋爐工。
大興安嶺地委抓行業不正之風的決心和方法受到中紀委的肯定,在省紀委九月召開的全省糾正行業不正之風座談會上,張毅代表大興安嶺地委介紹了經驗。他說,群眾路線是黨的根本路線,黨和政府的工作人員如不樹立權力是人民賦予的觀念,濫用手中權力謀私,長此下去,黨就有自我毀滅的危險。他說,廉政才能穩定,勤政才有希望,如果不堅決抓好廉政,國家還有重新動亂的可能。
就在這次清理行業不正之風中,大興安嶺地區還揭發出一件觸目驚心全國罕見的特大“戶口案”。大興安嶺開發以來,不斷有大批農民從遙遠貧窮的家鄉湧來,要在這裏落腳謀生,他們最大的願望是取得當地的“居住權”―把他們的農村戶口和糧食關係變成城市的“綠卡”。別看這大山溝裏的一個個林業工人的村落,這裏的居民的戶口、糧食關係和北京、哈爾濱是一樣的。於是,相當多的人向握有“綠卡”批準權的人發動了攻勢,而有的掌權者把自己的權力標上了價格。鬆嶺區僅有三萬六幹人,公安局和糧食局的部分黨員幹部,從1987年至1989年,利用職權搞權錢交易,私批濫落農轉非戶口1885人,農轉非糧食關係1387人,這些人受賄和非法所得22萬多元!主管公安工作的那位常務副區長,批落農轉非戶口8人,有7人不符合條件。他的兒子公安局管內勤的幹警為其祖父私自提供並填寫準遷證,這位老爺子當上了工商局不用注冊專門倒賣戶口的“專業戶”,共倒賣農轉非戶口38人,從中牟利29400元。據統計,卷入這一案件的違法違紀者共有46人,縣處級2人,科級12人,一般幹部23人,無業者9人。
查處這樣一個大案絕不比撲滅大興安嶺大火輕鬆。被查處者每個人後麵都有一個關係網,網網相連,形成厚厚的保護層;你必須以極大決心和韌勁才能將其衝破,否則你就會被纏住,甚至勒死!1989年10月6日,戰幕艱難地拉開。
地區公安局副局長白九齡率隊出山,進駐鬆嶺,收審人犯,依法搜查,收繳贓款52970元,發現5起行賄受賄案,初步打開局麵。地區公安局又把此案交給鬆嶺區接著辦,但查證的難度越來越大,辦案人不時受到人身攻擊。有人寫來恐嚇信,“你再查下去,我就殺回鬆嶺,取下你的頭!”此案有前功盡棄的危險。
就在這個時候,張毅出任地委書記,1990年12月5日,他主持地級六大班子和政法、監察等部門負責人參加的會議,專門研究徹查嚴辦鬆嶺戶口案。他聲色俱厲,向在場的人發出動員令。
“這起案件是典型的行業不正之風,在全區影響很大,群眾矚目,要下定決心,一查到底!要排除幹擾,對頂著不辦的,設置障礙的,要追究責任!”
這次會議決定,抽調有關部門得力領導和幹警組成工作組進駐鬆嶺區,配合鬆嶺區委、區政府對案件進行查處。短期內,案件查處工作有了突破性進展。
1991年3月8日,在案件查處的關鍵時刻張毅再次主持常委會,成立了有三名地委常委參加的五人辦案領導小組和有地紀委、公檢法等部門領導參加的案件調查工作組。年輕的地紀委副書記段有山,在一次撲打山火中,十幾天不下火線,一條腿因受風濕致殘,現在他又一次衝鋒上陣,帶領100人的隊伍,進行夜以繼日的調查核查,45天後,他們憑著自己的智慧勇敢和對人民的忠誠,也憑著整整兩麻袋的材料,終於使此案的責任者或被押上法庭,或受到黨紀政紀的處分。鬥爭是相當激烈的,我們沒有篇幅展示更多曲折艱險的情節。
這一年的7月16日.大興安嶺地委在鬆嶺區召開戶口大案公開處理大會,全區十幾萬人通過廣播或電視收聽收看了這次大會的實況。全區人民終於鬆了一口氣,多行不義必自斃,那些貪贓枉法者終於受到了應有的懲處。人們懷著敬佩的心情望著坐在主席台上年輕的地委書記張毅。他帶著一付黑框眼鏡,眼神還是那麼陰鬱,麵容還是那麼嚴峻。
他在想,“樹欲靜而風不止”,腐敗之風隻會收斂而不會停歇。無論誰演變我們,內因是根本,腐敗之風正是不攻自破的缺口。因此執政黨反腐敗的鬥爭還要長期繼續下去。也許因為這裏地處僻遠,會表現得更加激烈和複雜,他準備做長期不懈的鬥爭,直到下一個世紀。
時刻準備著!
四 擦掉吧,傷心的淚
二十三年前,當張毅乘坐著那艘客船,逆黑龍江而上時,有一個白淨而溫柔的女孩兒,正靜靜地注視著他。當他伏身舷窗,望著江中的炮艇時,她的心懸起來,急得呼叫他的名字。他回頭望著她笑了,她卻羞紅了臉。她叫趙林,是剛剛在船上改的名字,她和三位女同學為了表示“誌在邊疆,保衛林區”的決心,每個人都改了名字。
張毅成了趙林的心上人,是因為他的“挺身而出”。在乘船來大興安嶺的一路上,他總是坐在最危險的右側,一有動靜,他首先想到的是保護同學。大約是在第一個冬季,他們伐木歸來,走在山間的小道上,一輛爬犁急馳呼嘯而來,馬上就要撞著同學,他迎麵跑上去,緊緊拽住馬綴繩,同學們閃了過去,他被重重地摔在雪地裏。還是在那個冬季,他們一起上山伐木,“順山倒”的大木頭,突然“迎山倒”了,一個女同學躲閃不及,被砸倒在地上,他跑過來,從雪中把她拉出,抱著她一氣兒跑到公路,截一輛運材汽車,把她送到醫院,醫生說晚一點就沒命了!
他們相愛了,定情信物是合資買了一塊手表,那時張毅已當了小頭頭,整天領著大夥幹活,沒有手表怎麼行!不久張毅就遠走高飛了,沿著那條黃金古道,走上了領導崗位。趙林還是在開庫康林場當衛生員。
張毅以超人的才幹顯示了光明的政治前途,他的周圍有許多漂亮多情的上海、杭州的女知青,還有許多經常關照他的當地林場領導的女孩兒。而他卻整天繃個臉,全然不睬。有一天趙林來看他,他們一起走進一片白樺林,腳下是成片的紅的紫的粉的叫不出名的花兒,枝頭上有鳥兒在啼唱。張毅發現她麵色憔悴,眼圈是青的。她哭著告訴他,她得了風濕病,肺上也有結核的陰影。
“咱們分手吧!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我不能影響你,拖累你!”趙林很堅決地說。
張毅用手輕輕地擦掉她臉上的淚……
他們結婚了,是在18站林業局工人宿舍裏。雖然那時張毅已當了林業局黨委副書記,可他們的日子很清苦,吃飯的桌子是裝書的紙箱上麵鋪一塊玻璃板,衣櫃是用白茬木板釘的,燒的柴火是自己上山揀的枝。
新婚之夜,張毅間趙林能不能答應他三件事。趙林說,你說吧。“第一,不能用我的職權給你自己和親屬辦私事;第二,不能收別人送的禮;第三,別人托你找我辦事,可以引見,但不能許願。”趙林笑著說:“我全答應,這還不好辦!”
在以後的若幹年裏,趙林明白了,她當時答應張毅那三件事,要做到是多麼不容易!隨著張毅職務的高升,再加上他在林區已工作了二十多年,平時來來往往的客人很多。別的不說,要拒絕他們送來的禮品,簡直太難了。有時趙林和客人推推操操,送了退,退了送,手都掐紫了。最難辦的是來人扔下東西就走,張毅回來就發脾氣,非逼著她送回去。趙林說,等找個機會,逢年過節的,咱們再還回去。張毅要說不行,趙林就得等夜深人靜時再給人送回去。走在路上,趙林不禁傷心落淚。
當然也有特殊的時候。他們住在18站有個姓關的鄰居是個老工人,他因病住院,醫生不肯給用好藥,張毅知道了,把醫生好頓批評。老關病好出院後,踏著露水上山采回一筐蘑菇和一筐都柿果,給張毅家送來.膽膽突突的,生怕他不收,而他樂嗬嗬地收下了,他從筐裏拿出幾顆都柿果嚐了嚐說:“甜酸甜酸的,好吃!沒有汙染!”說著他又送到趙林嘴裏幾顆,兩個孩子也過來了,張毅嘻笑著,和兩個孩子搶著吃。
“富在深山有遠親”。雖然張毅還說不上富,但畢竟是他那個窮困的家族和家鄉第一個走上高位的人,幹是至愛親朋們、遠親近鄰們接踵而至,求他安排工作,求他搞點木材,求他為家鄉做貢獻,求他辦有利於自己的事。張毅是個有情義的人,他希望親人過上好日子,他希望家鄉富起來,他也在不損害原則的情況下,盡自己所能。不過,他不能滿足所有人的所有要求,於是他的親人吃他的住他的,還要罵他六親不認。他很苦惱,但也很坦然,他知道自己是這一片土地上幾十萬父老鄉親的公仆,而不是他那一個家族的救世主。
又是紅對聯貼上門媚的春節了,嶽父母老兩口遠道而來,張毅讓趙林趕快炒菜燙酒。他對這老兩口負有深深的歉意。他家裏貧寒,結婚得到嶽父母不少的接濟,可他對老人照顧很少。去年老嶽母領著待業在家的孫子來當兵,硬讓他給打發走了。“小侄子不是大興安嶺的人,怎麼能在這兒當兵?再說他身體這麼單薄,也吃不了當兵的苦!”老太太領孩子生著氣走了。這次可一定要讓老倆口高高興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嶽父說話了。
“張毅呀,我這次來,有個事要求你。”
“爸爸,快喝酒吧。”趙林趕快用話岔開,可老爺子還是接著說:
“這次是單位派我來的。局裏要給職工蓋一棟家屬樓,還缺點木材,讓我出來跑一跑,一樣給錢,隻是希望質量好一點,發運快一點!”
“爸,你都離休了,還管這閑事幹啥?”張毅說。
“領導答應了,要是房蓋好了,優先給我們一套!”老嶽母也說話了。張毅知道,老嶽父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現在還住在破舊的房子裏,下雨天從門外往裏灌水。
張毅低頭不語。趙林著急了:“你說呀,到底行不行?”
老爺子咳了一聲,把酒杯一推不喝了,全家人不歡而散。
趙林趴在床上哭了:“我爸我媽大老遠的趕來,就這麼點兒事,你也不能辦?”
“不是不能辦,是不好辦!”張毅說:“你還不知道林區的事兒,地委書記的老丈人下去買木頭,不知給你整出什麼景!以後我怎麼說別人!你怎麼也不理解我?”說著,他也歎起氣來。一夜無話。
第二天,誰也不再提這件事,可誰的心裏也不痛快。不滿十歲的女兒大鵬生氣地對姥姥說:“都怨你們,什麼事都找我爸,攪得全家年都過不好!”趙林一聽火了,動手打了女兒。張毅也來氣了,硬逼著不懂事的女兒向姥姥賠禮道歉,女兒哭起來,姥姥也落淚了。
張毅一再挽留,老兩口住到初三,說家裏有事,走了。把父母送上火車,趙林大哭一場,張毅的心裏也不好受。
“家家都有難唱曲”。誰能想到地委書記的夫人,經常為家事哭鼻子。那年張毅在中央黨校學習,回來前給妻子打電話,她說你回來買一台吸塵器吧。他心裏奇怪,買那玩藝幹什麼?回到家一看,剛剛搬的家,有兩個屋還鋪了地毯,安了吊燈。
“這是你整的?”他間妻子。
“是單位派人給整的。”趙林說。
“誰讓你不等我回來就搬家?誰讓你同意鋪地毯安吊燈?”張毅火了,越說聲越大。
“說好,是要交錢的。”趙林忙解釋。
“交錢,我們也不要這玩藝兒!”張毅吼起來,嚇得孩子都躲起來。快一年了,天天盼著他回來,結果回來就吵架。趙林關上門哭起來,晚飯也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