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睡了,張毅扶著妻子的肩膀,擦去她臉上的淚。
妻子哭得更厲害了。“這些年跟你過,我得什麼好了?剛在18站安家,你又調到加格達奇,我們搬來了,你又調到塔河,這兩年你又出去學習,結婚十年,你有六年不在家!兩個孩子長這麼大你出過力嗎?家裏的活你幹過什麼?我一犯病(神經性頭疼),頭疼得直往牆上撞,孩子都吃不上飯,你管過嗎?我吃多少苦,你知道嗎?這可倒好,就為這地毯的事兒,你數落我沒完。”
張毅說:“好了,你有功,你有理,錯怪你了。你想,咱們家人來人往的,地上鋪這麼好的地毯,誰還敢上你家來?再說,用公家的東西,影響也不好!”
趙林不哭了,其實她十分理解自己的丈夫。這些年,他風裏來雨裏去,吃的苦比自己多。一年四季,哪一天也不得安寧,春秋怕著火,夏天怕發水,冬季又是林區生產旺季,怕出生產事故,白天黑夜心總在半空懸著。晚上一來電話,激靈一下跳起來。全地區六大班子,30多個地市級幹部,數他歲數小,可大事小情都要他拿主意,哪一天不是翻來複去睡不著,有時還爬起來吃安眠藥。看著他,讓人心疼!搬家的事,我是考慮得不周到,讓他又生氣了,她真有些後悔!
第二天一早,兩口子把家具搬開,地毯卷起,吊燈摘下來,讓房產局來車拉走了。張毅瞅著妻子笑了。
去年地區專門給常委蓋了一棟樓,條件自然很好,一些領導動員張毅搬家,孩子們也吵著要搬家,趙林也有些動心。房子大小她倒不在乎,起碼用水方便。他們住的這棟樓,經常上不來水。有時水龍頭忘關了,來了水就要“水淹七軍”。 自己家被淹倒不要緊,淹了樓下的鄰居,心裏很不安。多少次她登門向人家道歉。張毅總是要求自己做個好居民,他曾穿著工作服鑽到垃圾道裏掏垃圾。這次張毅又說話了:“還是讓給老同誌吧,咱們年輕,還有機會。”趙林自然聽他的,孩子們氣得嘴囑得老高。
這次我登門拜訪了他們的家,狹長走廊轉不開身,屋子更窄小,牆上還留著被淹的水痕。家具簡單陳舊,沒有什麼像樣的擺設,還不如我看過的青年職工的家。我真希望他們早點搬家!
如果說,妻子能理解張毅的話,那麼女兒和兒子對他的意見就大了。在他們童年的記憶裏,爸爸就是家中的客人,從來沒有認真關心過他們。長大了看到別的孩子的家長是那般關懷,他們真有些羨慕。他們也想在同學麵前顯示一下爸爸的力量。學校開運動會,老師問誰的家長能借到大客車,上小學的兒子大包大攬。可回到家裏碰了釘子,他大哭起來,媽媽替他說情,爸爸說:“不能讓他養成高人一等的習慣。”在同學麵前丟一次臉後,他再也不敢“承包”什麼車了。女兒上中學了,要住校,別的學生家長都用車送行李,女兒求爸爸又碰了釘子。星期一要返校,女兒拿了不少東西,要借爸爸的光,張毅說:“自己走,我的車不送!”女兒說:“天太黑,我不敢走!”“好,我送你。”他穿上大衣,幫著女兒提著東西,借著晨曦.踏著雪地,嚓嚓地走著。他對女兒說:“早上的空氣多清新。”女兒說:“多冷啊!”爸爸笑著說:“快點走,凍不壞。”
別說坐車,什麼事,孩子也借不上他的光。他去哈爾濱辦事,妻子領著孩子在哈爾濱看病,都住在辦事處招待所。他在小屋吃飯,妻子領著孩子在外麵排隊。別人看不下眼,要去叫他愛人和孩子,他說:“那不行!”
放假了,女兒的成績不理想,他陰沉著臉找女兒談話,女兒哭了:“這麼多年,你關心過我們嗎?你見了我們總是那句話,別看電視,快寫作業。你幫我們講過一道題嗎?你幫我補過一次課嗎?你看看人家別人的爸爸,你是一個好爸爸嗎?”
張毅無言以對。這一夜他失眠,他很傷感,他覺得他對不起女兒,對不起兒子,他不是一個好爸爸!可對他來說,又要當個好領導,又要當個好爸爸,太難了,他感到力不從心,他隻得舍棄一頭。他希望他的孩子能理解他,能諒解他!
大興安嶺的五十四萬人民理解他。人們說,張毅是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幹部。“公正無私,一言而萬民齊。”他靠自己的人格力量,靠自己的形象,感召了人民,吸引了人民,人民把自己的幸福托負給他,把這片山河托負給他。
張毅格外珍惜人民給他的權力,也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共產黨員,是相當負責的黨的幹部,人們要通過他的一言一行看到黨的形象,看到黨的力量,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不慎,給黨抹一點灰塵。他覺得,做為一個青年幹部,更該嚴格要求自己,給人民樹立全新的人格形象。一位哲人說,在家庭,一個人要脫掉他的所有外衣。透過張毅家庭這個窗口,大概我們已看到了一代新型領導者的風采。
五 答問錄及嘎仙洞石刻
要寫張毅,是不能不采訪原地委書記李春賀的。大興安嶺人傑地靈,集中了中國林業方麵的眾多人才,其中有名牌大學畢業的學者,也有在山林中摸爬出來的實幹家,可李春賀選擇了年輕的張毅做為自己的接班人。
林場檢尺員出身的李春賀,穿著紫紅色的開襟羊毛衫,戴一副寬邊眼鏡,一派儒將風度,他身體俏峻,說起話來朗朗有聲。他在地區人大工委接待了我,他現在是人大工委的主任。他早該成為報告文學中的人物,當年他在哈爾濱林機廠當黨委書記時,現任黑龍江省省長邵奇惠還是車間的技術工人,是他為錯劃右派又錯遭冤獄的邵奇惠平反,又提拔他當技術科長、總工程師和廠長,這便成了邵奇惠後來擔任哈爾濱市委副書記、齊齊哈爾市委書記的最初幾個台階。可李春賀回避記者、作家的采訪,躲在這大山中,一幹就是十幾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邵奇惠省長,每年總是第一個登門給他拜年。
簡單回顧了張毅這二十幾年的成長,李春賀說:“看來,青年幹部的成長非在基層鍛煉不可。張毅幹過林區所有的活計,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走上來的,了解下情,體察民情,有正反兩方麵的經驗。他年紀不大,閱曆不淺。現在地委行署班子裏,他是大興安嶺的老人,所以才有領導這片水土的發言權和主動權,‘宰相出於州郡,將帥拔於卒伍。’培養跨世紀的幹部,還要從基層幹部中發現,好苗子也要放到基層鍛煉。”
“再有一條,要把青年人送到大風大浪中去摔打,毛主席不是說,要經風雨見世麵嘛!在和平時期,有幾個像弘.毅經過這麼多風浪的青年幹部,什麼大火了,大洪水了,還有冰淩災害。突發事件,關鍵時刻,最能考驗和鍛煉人。這就是‘蒼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大興安嶺這個地方特別複雜,地區歸省裏領導,有一塊地盤是內蒙的,企業是中央直屬的,再加上‘水深火熱’蟲子咬(鬆毛蟲災),能把握住全麵,穩定住隊伍,推進各方麵工作,相當不容易。做為四十一歲的一把手他幹得很好,而且會幹得比我們好。”
談到這兒,他笑起來,很快又嚴肅起來。
“現在世界紛紜複雜,今後十年以及二十一世紀,世界也不會太平,有更多張毅這樣經過鍛煉和考驗的幹部,中國才能長治久安,才能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我向張毅辭行,走進他的辦公室,他的身後掛著大興安嶺的地圖,麵前掛著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那高大飽滿的大書櫃令我羨慕。我想用最時髦的答問方式結束我的采訪。
問:你最高興的事?
答:能用黨給自己的權力為人民辦幾件事。
問:你最苦惱的事?
答:想幹能幹又幹不成的事。
問:你最著急的事?
答:把經濟搞上去,加大改革步伐。
間:你最喜歡的事?
答:看書。看得很雜,自然科學、理論、曆史、文學的都看,在中央黨校時通讀了(資本論),回來後.看了一遍(中國通史),還有台灣學者的白話譯本。正在讀《資治通鑒》,現在正讀(史記》。
問:有什麼習慣?
答:記日記,每天都寫。
(為了驗證,我翻看了他近五年的九本日記,有幾十萬字,充滿了自勉,自責和自省,有研究價值。)
問:喜歡什麼格言警句嗎?·
答:鐵托說過的一名話:不準沒有能力的人久居領導崗位。還有氣功學中的一句話:鬆靜自如,恬靜虛無。還有一句:得誌淡然,失誌泰然。
當我實在沒什麼可間時,他說,你是第一采訪我的作家,(應該說,我是第一個被他接受的采訪者,在我之前許多人碰了釘子,他喜歡默默地幹點事,而不願意張揚自己,這就是他說的“淡然”吧!)我應該陪你到嘎仙洞看一看,他比劃著繪聲繪色地告訴我,洞壁上刻了19行201個字的祝文,比(魏書)上多71個字,是1548年前北魏皇帝派人來刻的,記載了北魏祖先鮮卑族“啟群之初,拓定四邊,克翁凶醜,拔暨四荒”的偉業,如何使“子子孫孫,福祿永延”。
他說,我常想,我們應該給後世留下點什麼,我們的偉業不是刻在石壁上,而是要留在這青山上,留給二十一世紀一片大好的青山,讓子孫後代永續利用。過去,我們常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看來我們這一代不能乘涼,還要埋頭苦幹,多多栽樹!
他說過幾天雪停了,路通了,再領我去看嘎仙洞。我說,不等了,黑龍江省東南角的綏芬河,還有一個年輕的市長等我,正月十五,那裏有燈節,很熱鬧!
三大山深處的邊睡小城,成為中國第二個天
天升起國旗的地方,北京來的“少年市長”
領著人們走向太平洋,走向二十一世紀
一 對粉地圖,他找到“棋眼”
從哈爾濱東行的列車,喘著粗氣爬上完達山,呼嘯著向大山深處進發。車窗前坐著一個穿黃軍衣的青年,正凝視著窗外飛閃而過的山林,村落和天上悠悠的白雲。他是那樣的年輕,梳著中學生式的平頭,臉色白淨,眉目清秀,微笑的時候,甚至在他的臉頰上看到男人少有的笑屠。如果你以為他是一個溫順的“奶油小生”,那以後的故事將證明你的錯誤。
這也許是這個年輕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旅行,他從北京那輝煌的樓群中走出,走向遙遠的邊睡,走向靠近那個正動蕩得如火如茶的大國的一個神秘的小城,他將在那裏擔任要職。因為年輕,他過去的經曆並不顯赫,簡單得隻有幾行字:1957年出生,在長沙高中畢業,當過搪瓷廠的工人,公安局的預審員,又考入西南政法學院,畢業後在司法部當部長秘書,在中組部當部長秘書,在司法部當宣教處長。
在他不長的人生中,有這麼兩幕,剛剛在他的眼前閃過:
橘子洲頭,湘江之畔。一個軍人,一個在清華大學讀書時被姚依林等介紹入黨後來成為我黨冀東抗日根據地創始人之一的軍人,把自己剛剛學步的兒子扔進湘江,孩子的媽媽驚叫著,軍人哈哈大笑,“淹不死的,這樣才能學會遊泳。”父親已經去逝二十多年了,他不僅學會了遊泳,他已不是大樹蔭下的小苗,而要成為獨立支撐的大樹。
幾天前,在北京一個寧靜如水、綠蔭濃濃的小院,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同誌,坐在藤椅上,邊搖著蒲扇邊對他說:
“聽說你要下去,這很好。我送你一句話:無私無畏。我這一輩子就是沒有私心,無所畏懼,這才能公道。不要總考慮自己的利益,隻要為黨為公,人民總是會理解你的。要和群眾打成一片,要多和群眾交朋友。年輕人不要怕吃苦,幹工作是累不壞的,但注意不要生病。”
“到基層當領導,要好好學習毛主席的《黨委會工作方法》,要學會十個指頭彈鋼琴。最重要的是兩條,一條是要抓大事,不要糾纏小事,大事決策要準確。第二條,最重要,要用好人。用好一個人,帶動一大片,用壞一個人,影響一大片。”
他把這位前輩的話,特別是那句“無私無畏”深深記在心裏。而這句“無私無畏”和他的名字“趙明非”中的明辨是非,正好組成很有意義的一句話。他把“無私無畏,明辨是非”這幾個字寫在一位畫家送給他的(鍾馗仗劍圖)上,這幅畫將一直掛在他的案頭。
這條道路是他自己選擇的。他經曆了剛剛平息的舉世囑目的北京春夏之交的那場風波,他曾苦悶,困惑,不過他又很清醒,他想找一個地方幹一番事業,以證明在中國出類拔萃的共產黨人決不是無能之輩,被陰險挑動起來的狂熱對振興中的中國是多麼危險。
到哪裏去?他打開地圖,他的目光向北,注視著黑龍江像天鵝展翅一樣的版圖,注視著天鵝腹下像珍珠一樣的山城綏芬河,這裏與蘇聯近在咫尺,那裏正發生令曆史學家、政治學家都歎為觀止的巨變,而這些變化,將改變世界格局。對這一切,他不能不格外關注。當然他也注意到,綏芬河有鐵路與蘇聯相通,它和有重要戰略意義的蘇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朝鮮的清津,正組成一個三角形,這個三角形正對著日本海,對著太平洋。未來學家已經預言:二十一世紀是屬於太平洋的。世界各國都關注著太平洋區域經濟的發展,從各自的利益出發,都想在這裏插上一腳,有所作為。無論是中國學者提出的東北亞經濟圈,還是日本學者提出的環日本海經濟圈,綏芬河都在兩圈相交處,它的經濟地理位置決定,對未來黑龍江經濟的發展,對未來中國經濟的發展,它無疑都是一個“棋眼”。
趙明非決計要當綏芬河這個“棋眼”上一顆棋子了。他不是經濟學家,不過他很清醒,一切正如鄧小平所預見的那樣,國際上舊的關係已經打破了,新的關係尚未建立起來。當今世界正奔湧著三大潮流:和平與發展的潮流,新技術革命與產業結構調整、轉移的潮流,改革與開放的潮流。古老而嶄新的中國要想跟上潮流,要想在動蕩激烈的分化改組中,站穩腳跟,必須抓住經濟工作不放,加大改革開放的步伐,提高綜合國力,提高人民生活水平,除此之外,我們別無選擇。在當今中國,這就是最大的政治。
他著眼於恢宏,著手於細微,要在這小城裏施展抱負。他謝絕了黑龍江省委領導要他在省直機關或哈爾濱等大城市任職的願望,乘上這東去的列車,直奔長白山脈太平嶺群山中這座清幽秀雅的小城。
盛夏的七月,趙明非穿著那身半舊的軍裝,提著一個背包卷,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下列車,走上石條疊起的台階,抬眼望見這座黃色的磚製俄式火車站。
1924年的一天,一列火車緩緩馳進霧沉沉的綏芬河,從車廂上走下一位戴黑邊眼鏡穿長衫的商人,他是李大釗同誌,做為中國共產黨的代表去莫斯科參加共產國際“五大”,在這裏換乘蘇聯火車,他漫步站台,也注視這黃色的火車站和這座小城。
1984年6月的一天,在潦壕的細雨中,兩節專列駛進綏芬河車站,胡耀邦走下列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伸展一下腰身,把綏芬河的領導請到車上彙報工作,他對他們說,要解放思想,要搞好對蘇邊境貿易。他做個手扣手的動作說,可以搞以貨易貨的貿易嘛:這件事我當你們的後台。
1989年9月的一天,李乘坐的專列也駛進繁忙的綏芬河車站,他察看向蘇聯過貨的情況,他看望鐵路工人和邊防戰士,他說,我們現在實行的開放政策,是向全世界的開放,對蘇開放是一個組成部分,雙方經濟有互補性,經濟合作有廣闊的前途。他為綏芬河寫下了“對外貿易的窗口,中蘇友誼的橋梁”。
趙明非踏著前輩的足跡來了,他走出火車站,小城像一幅畫掛在他的麵前。淺灰和淡黃色的建築錯落有致地排列在山坡上,其間有尖頂的、彎頂的帶有飾物的俄式建築,而一座座雖沒有北京那麼宏偉但也頗有規模的現代建築也十分引人注目。本世紀初,這裏本是采人參、種鴉片的人集聚的村落。1862年俄國羅曼諾夫王朝在遠東辟建一座軍商兩用重港海參威(符拉迪沃斯托克),為進一步實施“極東政策”,它的野心越過邊境擴張到中國。沙俄政府迫使腐敗的滿清政府簽定了不平等的(中俄密約》,他們輕而易舉地奪取了在中國修築中東鐵路的特權。當年從海參招募來的5000多個中國勞工在哥薩克騎兵馬刀鐵蹄的驅趕下,辟山伐木開路。開山辟路的炮聲,打破了山民的田園經濟的迷夢,隨著兩條鋼軌的延伸,小城展現出殖民主義的畸形繁榮。1901年中東鐵路通車,小城成了中俄鐵路的連結點和商品集散地,日本、英國、法國、美國等十幾個國家的商人紛紛湧入,在這裏開店辦廠,把中國廉價的原料和勞動力變成他們錢包中的日元、美鈔、英鎊。為這些外國商人服務的旅店、飯店、茶館、妓院也應運而生。到1926年彈丸之地的小城商戶竟有490多家,各種作坊46處,人口達到七、八萬人。一時間,小城樓房林立,五顏六色的各國國旗迎風招展,“東方旗鎮”之稱揚名遠東,成為中東鐵路上與哈爾濱、海參炭一線相連的“國境商都”。
百年小城,有幾多興衰榮辱,也飽嚐了世態炎涼和酸甜苦辣。待到三十年代日本侵略者的膏藥旗也伴著炮聲飄進這個城市,與蘇聯相通的鐵路被封死,外國商人逃之天夭,綏芬河也變成了一座衰微凋敝的死城。1945年8月7日,蘇聯紅軍跟隨坦克駛過離綏芬河五公裏的中國邊境,衝進火車站,一炮炸掉東正教堂裏日本關東軍的據點,教堂上的十字架也隨之飛上夭空。這之後,中蘇火車相通,綏芬河又成為我國向蘇聯開放的一個陸路口岸,小城又活躍起來。當年赫魯曉夫訪問中國,曾在小城停留,看到火車站東來西往的貨車,露出“老大哥”自負的微笑。五十年代中蘇交惡,貿易萎縮,過貨冷清,友好之城成了“反修哨所”和政治“凍土帶”。邊境線上刀槍相見,“會晤房”裏唇槍舌箭,軍人向邊境靠攏,老百姓退避三舍。綏芬河變成公社所在地。
與祖國共命運的小城,八十年代隨著中國開放步伐的加大,中蘇和解的進度加快而又繁榮興盛起來。黑龍江省委“南聯北開”的沿邊戰略的推行,使小城成了“通貿興邊”的試驗區,各國各省市的官員和企業家雲集此地,各種公司、辦事處幾乎一夜之間占領這個城市,三百幾十家五花八門的牌匾掛滿全城,昔日的“旗鎮”成了今天的“牌鎮”。老實忠厚的綏芬河人自覺不自覺地被卷進商潮,他們倒出自己的房舍為外地人吃住,拉著客人的手和他們的老朋友高鼻深目的蘇聯人相識,當然這一切都是有償的。他們像爆苞米花一樣快地富起來,那滿街奔跑的最新摩托車,那一棟又一棟別致的新房和全城每人3000元的儲蓄就足以證明。
當綏芬河人民喝著自己的“熊牌”啤酒,消卻這短暫的酷熱時,並沒有注意到一個新市長的到來,他們不相信這個靦腆得像個孩子似的年輕人,能給他們帶來什麼,他們己經夠滿足了,甚至有幾分陶醉。
二 讓大鵝展翅
市委常委、副市長趙明非靜悄悄地走進這座城市,他放下行裏箱,把那幅《鍾馗仗劍圖》往牆上一掛,甚至還沒有安排好一張睡覺的床,就深入到自己分管的成績巨大的經貿部門。1987年10月小城中蘇邊貿開貿,第一筆買賣不到1003瑞士法郎,四年以後,小城邊貿額度超過一億瑞士法郎,100多倍的增長,具有神話色彩。因此,經貿是小城的驕傲和命根子,像賈寶玉脖子上的“通靈寶玉’,他要摸一摸這個寶玉,好好認識一下綏芬河。
“國境商都”的舊夢曾使小城人自負,在改革開放中,他們比其他黑龍江人更早覺醒。然而他們是先下海而後結網的,在最初的對蘇邊貿中,他們表現出少有的勇敢和粗魯。有民謠為證:綏芬河,一麵坡,人口近三萬,“拚縫”兩萬多。西裝加領帶,遍街飛摩托,手把“毛子貨”,南下唬老客。先“呼悠”海參威,再“呼悠”莫斯科……在新興的商界中出現了從“土包子”成為經貿專家的人才,也有少數人用華麗的西裝掩蓋了禍心賊膽,他們混水摸魚,內唬外騙,亂中取利,中飽私囊,敗壞國家聲譽,喪失應有人格。如雨後蘑菇一樣眾多的公司,有聲名顯赫管理精細的一流企業,也有因經營人才短缺,管理混亂,浪費驚人的現象。表麵繁榮掩蓋了種種隱患的暗流。花團錦簇的光豔,又迷惑了人們警覺收眼睛。有些人也不是沒有看到,但不想說,不敢說,怕否定自己走過的光彩的路,怕失去已有的榮耀,還有人不願得罪把本市靠財政補貼吃飯的帽子扔進太平洋的“財神爺”們。
在大吃一驚之後,趙明非要說話了,盡管他十分讚賞和欽佩最先吃螃蟹的人,盡管這許多問題像剛剛打開窗子時湧進的幾個蒼蠅。
市政府會議室。市政府全體成員會議。煙霧繚繞中,有人喚要細語、例行公式的發言,像安眠術一樣讓人昏昏欲睡。
趙明非發言了.春風一樣和緩緩的語調中,夾著令人警醒的力量,大家不禁一振,仔細收納著這一字一句中的信息,他們抬起頭注視著這初試鋒芒的新市長。這份題為“綏芬河市邊貿企業經營情況調查報告”,凝集了以趙明非為首的財政、審計、經貿、銀行各部門同誌四個月的調查成果,證據確鑿,一針見血,切中本市經貿活動中的時弊。在這顆“愛國者”導彈麵前,有人吃驚,有人痛快:有人臉紅,有人無地自容,最後竟引起一陣熱烈的掌聲。開這樣的會,像在法庭上一樣一般是不鼓掌的,可今天卻鼓了掌,是讚揚,是歡迎,是捧場,還是隨聲附和,趙明非沒有仔細辨別,他匆匆地收起講話稿。這時人們才注意到,他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年輕,看他在掌聲中不動聲色的樣子,哪像一個青年幹部,還有那小平頭上的絲絲短發像針刺一般。
趙明非的意見得到市委市政府領導同誌的讚成,一個“四清四促一建”(清資金促周轉,清庫存促銷售,清合同促履約,清往來促回收,建立規章製度)整頓邊貿企業方案,在綏芬河出台。這是綏芬河經濟發展史上值得記載的一件事,從此這個城市早期像流星一樣運動的經貿活動,找到了自己有秩運轉的軌道。
在調查本市經貿問題的同時,趙明非還“插手”一件大案,說來有些像天方夜譚,可確是實實在在的事情。簡段截說:陝西省有一個窮山村,來了一個日本闊老,他原是本村二流子農民,跟著當年日本戰爭遺孤的老婆回到日本,開了一個回收廢品的夫妻店。他謊稱發了大財,要為家鄉做貢獻,鼓動五個農民辦起“太白山公司”,又與省裏一家企業聯營成中日合營的汽車國際公司,搞了一張進口汽車的文件,轉手倒賣給香港的一家公司,又轉手倒賣給河南的一家公司,再轉手倒賣給黑龍江駐深圳的一家公司。綏芬河口岸物資公司得知這家公司能買到汽車,他們又做起發財夢,經市政府批準從銀行貸款1620萬元,結果雞飛蛋打,車沒買回來,錢也讓人騙走了。這筆巨款加上每24小時6000元的利息,真要了綏芬河人的命1眼看這相當綏芬河父老鄉親一年的財政收入;就要付之東流,市委市政府領導優心如焚。市檢察長楊張俊挺身而出,單刀赴會,在深圳打了半年官司,曆盡艱險,抓回三個人,拿回200萬,綏芬河人感歎回天無力了。
正在這當口,趙明非來到山城任職,在一次會議上聽到楊張俊對此案的彙報,不禁拍案而起,他說:“正義之師必勝!不把被騙的錢要回來,我們對不起江東父老!”市委決定由他牽頭組成專案工作組,調查處理此案。他請北京康達法律事務所的主任律師傅洋等三人當顧問,他們連續半個月足不出戶,翻看了立比人高的案卷,得到有力證據。趙明非帶領辦案人員十次上省,多次進京,南下深圳,又去河南,上下溝通,多方遊說,揭露編局,分清是非。經黑龍江省高級法院一審判決,綏芬河勝訴,對方要向綏芬河償還人民幣連本帶息共19621824.77元。盡管真要拿回這筆錢,還要經過許多法律程序,全市人民已急不可待地奔走相告:趙明非又為人民立了大功了!
紛飛的瑞雪,送走昨日沉重的煩惱,又迎來新生活的快悅。綏芬河家家戶戶高掛紅燈,把喜慶的對聯貼上門頭,陣陣鞭炮聲使沉寂的小城生機盎然。1991年1月31日,在本市第四屆人民代表大會上;33歲的趙明非奇跡般地以滿票當選為本市市長,春潮般的掌聲讓他熱血沸騰,他盡量克製著自己的激動,可眼中還閃動晶瑩的淚光。有什麼比人民的信任更讓他心潮難平的呢!他在思考,如何回答人民的熱望和期待。
做為市長,比打官司要錢更重要的任務,是要確定一個決定綏芬河發展方向的指導思想,製定一個符合綏芬河實際又能激勵人民去實現的發展規劃。從趙明非當了市長之後,他窗前的燈光在十二點前就沒熄過。他和政府的經濟顧問們、政府的“閣員們”、本市的有識之士們,通宵達旦的討論著,爭論著。當前世界的潮流、亞太地區的經濟走向、本地的經濟優勢,前任所提供的經驗,他們要用這些因素構成最佳組合。他們考慮問題的出發點是,抓住經濟這個中心,加大改革和開放的力度。盡管他們麵臨相當多的困難,可這對於這幫雄姿英發的青年領導者來說,“羽扇綸巾,談笑間,牆槽灰飛煙滅”。
趙明非沿著像飄帶一樣連結兩個國度的公路,來到中蘇國境線上。同一藍天之下,一樣白雪覆蓋的山嶺,寧靜、肅穆代替了肅刹、恐怖。邊防戰士掛著微笑,曾充滿火藥味的“會晤房”被漆成五色斑斕,小徑上篙草叢生。
我們這個星球正在變暖,氣象學家稱之為“厄爾尼諾現象”。人類社會也在跨進和暖的春天,國際政治預言家說,戰爭和革命的時代正向和平發展的時代過渡。和平的碧綠正代替戰爭的血紅,對話的笑聲正代替對抗的炮聲,越來越多不同膚色的手,穿過鐵羨黎,拉了起來。鄧小平和戈爾巴喬夫的“世紀性”握手,結束了中國和最大鄰國之間三十年的對峙。
商品經濟的發展是沒有國界的,以物易物的交換來自遠古。以刀斷水水還流,就是在鐵血的歲月,中蘇邊民間還有一瓶酒、一包煙和一盒火柴的交換。綏芬河人要順應曆史的潮流,要在邊境線上開辟一個“邊民互市貿易大集”,像沙頭角的中英街和雲南宛盯的中緬市場一樣。上一屆政府的夙願,趙明非實施了。3月,兩國邊民翹首以待的大集,在中國這一側開業,兩排剛剛建起的俄式木板商亭夾成的小街上,奔湧著由三百多名蘇聯客人和數千名綏芬河的老百姓組成的人流,物與物的交換,心與心的溝通,漢語、俄語、英語和手語都在這裏使用,美元、盧布、人民幣和瑞士法郎都在這裏流行。小小的市場,國際貿易的大舞台就從現在開始了。
幾乎同時,中蘇雙方的“一日遊”也開通了。第一批烏蘇裏斯克的客人來到綏芬河,提著大大的空遊行包,睜著大大的眼睛,一切都是這麼神密又這麼親切。第一批去烏蘇裏斯克的綏芬河人帶著鼓鼓的纖維編織袋和自豪,擠進人滿為患的火車。
經過一番思與行,趙明非已胸有成竹。5月13日,他向前來綏芬河視察的省委書記孫維本做了彙報。孫書記看到他手持紙提綱,慷慨陳辭,神采飛揚,一氣兒就講了四個小時,不禁會心地笑了。他為新一代領導者改革的膽略和氣魄而高興。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思路,對省裏工作也有啟發。
五月,正是冰雪化盡,青山披綠的時節。南去的燕子歸來了,在人們的頭上嘰嘰喳喳地掠過。來自太平洋的風,越過天長山.向小城撲來,人們已感覺到了溫馨和濕潤。28日,在綏芬河市政府成員會上,趙明非做了他就職之後的第一個報告―“關於形勢、目標與任務”。
在分析形勢中,他提醒人們注意包括中國東北、日本、朝鮮半島和蘇聯遠東及太平洋沿岸在內的東北亞地區。他說,世界貿易的中心開始從地中海移到大西洋,今天又從大西洋移往太平洋。東北亞將成為一個新崛起的國際區域性經濟熱點和世界未來經濟最有希望的地區,綏芬河處於該地區的中部。他提出,我們麵臨一種時代的機遇,必須大規模的開放,而開放是雙向的,即對蘇聯開放和對日本開放。蘇聯有資源優勢,我們有勞務優勢,日本有資金和技術優勢。這種互補的優勢決定了對赤對‘日的開放是結合的。根據雙向開放的思路,他又提出開辟兩個陣地綏芬河和蘇聯的納霍德卡。
最後,趙明非代表市委市政府提出:“我們的發展目標是:堅持以改革促開放,以開放促發展的方針,堅持北開南聯,調整經濟結構,完善服務體係,發展以貿易和第三產業為主體以加業型工業和市郊農業為兩翼的外向型經濟,使綏芬河成為商品、勞務和信息的集散中心,建成多功能的國際口岸城市;同時,開發納霍德卡為重點,實現中蘇日三要素的優勢互補,積極參與東北亞地區的竟爭與合作,從根本上提高綏芬河的經濟實力,為綏芬河的經濟的持續穩定發展奠定基礎。
趙明非在這個報告中提出了綏芬河經濟的“大鵬式”的模式,如同修造了一個使綏芬河經濟騰飛的“火箭架”。
莊子在(逍遙遊)中,描寫了這樣一幅情景:有一隻大魚化成叫鵬的大鳥,背闊千裏,翅振垂天。它要飛到遙遠的南海去。疾飛三幹餘裏,借著厚重的風勢托扶.飛上九萬裏的高空,再乘著夏季風的推動,飛向南海。
趙明非和綏芬河這隻大鵬起飛了。
三 走出山溝.走向大海
1901年,當來自海參的火車,長嘯一聲開進中國的東北大門,沿著中東鐵路,駛進小城綏芬河,把屈辱和繁榮一起帶給我們的時候,大胡子的馬克思和他的朋友恩格斯早在六十四年前,就在他們令整個西方世界驚慌的(共產黨宣言)中說:“過去那種地方的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麵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麵的互相依賴所代替。”
現在,趙明非在重溫這段話時,是以小城近百年開放則興旺繁榮,關閉則衰蔽落後的事實做為注釋的。當前世界,和平發展的潮流打破國界、種族和倉識形態的種種限製,在國際竟爭中誰也吃不掉誰,誰也離不開誰,既是對手又是夥伴。
趙明非帶著他的政府代表團,走出山溝,走向遠東,走向大海,他要認識自己的鄰居,也要讓鄰居認識他。真是近鄰嗬,十幾分鍾後他們的車隊駛進俄哭斯聯邦濱海邊區波格拉尼奇內區的小城格羅捷闊沃,一個多小時後,他們到達中等城市烏蘇裏斯克。
披上節日盛裝的烏蘇裏斯克,正在歡慶自己125個生日,因為中國朋友的到決,慶祝活動更顯得盛大。趙明非換上灰藍色帶黑色暗條的名牌西裝,他不得不脫下軍裝。對軍裝他有些偏愛,在全國成千上萬的收藏者中,他大概是唯一收集軍裝的,從紅軍時代到現代的各種各類軍裝他都有,他說一定時候要舉行一個展覽會,然後全部獻給軍事博物館。
在樂曲聲中,趙明非走進一座豪華的大廳,在弧光燈下,他顯得光彩照人,風度翩翩。一個卷頭發,寬額頭,深眼窩的健壯的官員並不用力地握了一下年輕的中國官員的手,露出禮儀式的微笑。其實,他隻比趙明非大三歲,先畢業於莫斯科鐵路技術學校,當了幾年兵後,又考入莫斯科國際關係學院,獲得副博士學位,曾任莫斯科科學院遠東分院一家經濟研究所的所長,他叫庫茲涅佐夫,是濱海邊區的執委會主席,最高的地方行政官員。兩個在這個世界舉足輕重的大國的新一代領導者,就這樣邂逅了。
市慶酒會在熱烈的氣氛中進行,趙明非講話了,幾句禮節周到的開場白引起一陣掌聲,接著他講了十月革命對中國的影響,又講了五十年代兩國人民的友誼,再講到綏芬河和遠東地區的開放。他說,東北亞地區作為二十一世紀亞太地區最活躍、最有希望的經濟區,條件十分優越,我們隻能走聯合開發,共同發展的道路。
在掌聲中,庫茲涅佐夫站起身,拉著趙明非的手,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他問他的經曆,問他的父親是誰。趙明非說:“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倆人今天相識了!”
庫茲涅佐夫接著說:“而且成了朋友!你的見解非常好,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我將親自接待你。聽說你喜歡遊泳,我一定陪你到大海裏遊!”接著在庫茲涅佐夫的即席講話中,他讚揚趙明非“雖然年輕,但非常能幹。”他說:“我很高興和你認識,我相信,我們今後的合作能搞得更好!通過和你的認識,我看到了中國的希望!”
六月的海參威(中國人不喜歡他的俄語名稱“符拉迪沃斯托克”,那是“控製東方”的意思),顯示出迷人的風姿,古老的針葉林和闊葉林環抱著山坡上櫛次鱗比,色彩鮮豔的建築,深綠色的海浪拍打著岸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港灣裏船桅林立,汽笛鳴唱。趙明非和綏芬河政府代表團下榻在戈爾巴喬夫住過的別墅裏。這顯然是主人精心安排的。
消息靈通的《消息報》駐遠東記者站長尤裏,捷足先登,他對趙明非關於東北亞經濟的見解有共識,一定要請他寫篇文章發表在報紙上,他說:應該讓全蘇聯的人民都認識你!
1991年6月6日,這個城市的市民邊喝牛奶,邊看著趙明非發表在(俄羅斯早晨)上的文章―《我們共同走向二十一世紀》,這是早晨的一縷燦爛的陽光,俄羅斯人注意到他的如下觀點:
“二十一世紀將是東北亞成為亞太地區乃至整個世界最活躍最發達的經濟區域的時代。”
“為此,該地區所有國家都要大力實行對外開放的政策,創造一個相應的國際化的經濟環境。隻有具備這樣的條件,東北亞地區蘊藏著的具大經濟潛力才能釋放出來。”
“我認為,中國勞動力包括部分資金和技術率先進入海參威地區,對該地區的經濟發展以致形成東北亞地區經濟核心,將起到決定作用。”
海參威人仔細端詳與文章配發的趙明非梳平頭,戴絲邊眼鏡,穿夾克衫的照片,他們記住了呼喚他們蘇醒的這位年輕的中國官員。
庫茲涅佐夫因去莫斯科選舉總統,不能陪趙明非遊泳,但遠東地區軍事最高統帥巴列賓將軍,在他司令部的大廳裏和趙明非進行了一次有實質內容的會見,在熱情的寒暄後,趙明非對這個正襟危坐的威嚴的將軍陳述如下意見:
現在中蘇關係已經正常化,而且正向好的方向發展,在邊境管理方麵,仍然延用十年前中蘇緊張時的辦法處理兩國交往問題,顯然很不相宜。應比照蘇聯對東歐一些國家比較寬鬆的辦法處理中蘇邊境問題。當然這要報國家最高權力機關批準。但作為邊防司令在批準前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巴列賓將軍笑了,他當即表示完全理解和讚同趙明非的意見,並決定采取實際步驟,方便邊民互市貿易和過境旅遊。
對這位中國青年人,將軍十分喜愛和讚佩,他破格接待,派一艘艦艇,載著他們到35公裏外對這個東方最著名的沿海港灣參觀考察。在水天一色中看孤帆遠影,聽海鷗在海麵劃過時發出的尖叫,趙明非不禁想起高爾基的海燕。
“納霍德卡”俄語的原意是“意外收獲”,在這個三麵環山,一麵臨海的太平洋沿岸的大型國際貿易商港,趙明非他們真的取得了意外的收獲。多年來蘇方無物償還,造成了中蘇邊貿極大的困擾。趙明非與納霍德卡的政府官員探討了我們在蘇聯境內用盧布投資的可能性。蘇方認為,我方把對蘇貿易的順差轉化成盧布直接在蘇聯投資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歡迎中國方麵投資開發土地,興建第三產業,建立合資企業。蘇聯實行“私有化”後,將大量出賣企業。用蘇聯盧布買蘇聯的企業,辦中國的工廠,這是中國開放史上的創舉。
趙明非馬不停蹄,乘勝前進,在哈巴羅夫斯克他又奏響更宏偉的樂章。雙方商定在距哈巴羅夫斯克60公裏的地方劃出5000公頃土地,中方以長期勞務的形式,派大批農民與他們的家屬在這裏長期定居,為想吃菜而不會種菜的種菜,蘇方以市場價格收購。“中國村”將在那片白樺林旁修建,小河在村邊流過,村裏將有中國孩子的學校和中國人看病的醫院。中國人在那裏耕耘,在那裏繁衍後代,將以自己的勤勞變西伯利亞的荒涼為豐收的繁榮。中國不必為本世紀三億農村剩餘勞動力而發愁,沉睡的是東北三省麵積八倍的遠東大地在召喚你們!
六月遠東外交的成功,加快了綏芬河全方位多層次開放的進程。九月之後克裏姆林宮的易主換幟令人產生疑惑。“我們管不了鄰居家的事,但以鄰為友要比以鄰為壑好。”趙明非率團再訪格羅捷闊沃、烏蘇裏斯克、海參威和納霍德卡。三色旗下的遠東大地要比亂紛紛的歐洲平靜得多。但商店裏空空的貨架,煩躁的購物長隊,已使當地的領導者焦慮不安,於是他們對中國朋友表示出更高的熱情和渴望。他們說,過去的經濟合作協議繼續有效,隻希望加快進度。“我們需要吃的、需要穿的、需要住的。”仍然擔任要職的庫茲涅佐夫、巴列賓表示出一如既往的友誼和熱情。在酒桌上趙明非和庫茲涅佐夫都談到李光耀發表在(泰晤士報)上關於中國和蘇聯的改革成敗得失的文章。庫茲涅佐夫說:“中國的改革值得我們學習。現在,我們明確了這樣一點,發展經濟是根本。為此,我們不能排斥和中國的來往。”
綏芬河是個暖冬。通往格羅捷闊沃的國際小列車照樣擠滿出勞務的、做買賣的、搞旅遊的,熱氣吹化了車窗上的冰雪……
四 不僅是為了修一座廣場
本世紀初,當黑龍江省眾多由村落發展成的城鎮,因一輛馬車跑過而煙塵滾滾的時候,當夜幕降臨,路上昏黑得沒有行人的時候,綏芬河已有了青石鋪成的道路,並且有了下水道和路燈。這還是那條中東鐵路帶來的變化。俄國鐵路員工不希望自己的夫人和孩子在泥濘和黑暗中生活,於是他們從國內請來工程師,在這小山坡上規劃了一番,又用中國人的手修了路,接了電,蓋了鐵路機關和員工們的住房,還蓋了學校和教堂。1902年,小城已顯示當代城市的靈光。如果綏芬河永遠是個普通的縣城,現在這個樣子是還可以驕傲幾年的。不行了,對蘇貿易的火熱,來往客人的增加,本地事業的發展,使得他們不得不裝飾自己,擴大自己,發展自己。新樓一座又一座,水泥馬路代替了青石路,小城舊貌幻化新顏。
趙明非剛剛上任,不用一小時就轉遍了全城,小城的單純、別致、清新,給他留下良好的印象。他說,一個城市的建設目標、規範和標準是由城市的性質和功能決定的。‘綏芬河作為沿邊城市,它主要功能是商品出口的集散地、服務和信息中心,現在這個樣子肯定不行了,不過也好,一張白紙可畫最美最新的圖畫。
誰也沒有想到,新市長的第一介城市建設項目―是修一座廣場。美國首都有華盛頓廣場,蘇聯首都有紅場,中國首都有雄偉的天安門廣場。廣場是一個城市的政治中心、文化活動中心。沒有廣場的城市不是一個真正的城市。他用這些理由說服他的同事。
他選中了一個街心公園。春天這裏栽滿綠草和鮮花,但漫長的秋天和冬天時,這裏堆滿枯草和殘雪,使城市顯得蒼老和雜蕪。在群山環抱中的綏芬河不缺少綠地,耐缺少廣場。他的同事讚成他的意見,政府一聲令下,開來了推上機。這時,全市輿論嘩然,他們不僅是為了保護綠地,而是要保護小城固定的秩序和寧靜的生活,二萬多人的小城,要廣場幹啥!他們不知這“少年市長”和他們開什麼玩笑。有人情緒激動,有人要上書人大政協,彈勃新政府。沒見過世麵的官員們驚恐萬狀,勸新市長趕快收回成命。
一天傍晚,趙明非走進電視台的小樓,他坐在演播室裏,笑容可掬地望著他的市民,他像嘮磕一樣告訴他們為什麼要修這座廣場,廣場比綠地有什麼好處。他說相信全市人民能夠理解和支持,他拜托大家為盡快修好廣場提供方便。他提醒大家,在施工期間要注意安全。
一個三分鍾的電視講話,使一切反對意見“滅火”。他對施工隊伍下了命令,三周內必須修好這個一萬多平方米的廣場。
一個平坦如鏡的廣場,如期展現在全市人民麵前。入夜,天安門廣場管理局支援的華燈,為廣場灑下一片銀白。全市人民像過節一樣湧上廣場,他們放下手中的撲克,推倒圍城似的麻將,在廣場上走呀、跳呀,心裏說不出的舒坦和快慰。突然群眾文化宮樓上的廣播喇叭裏傳出音樂,年輕人踏著節拍跳起來,看熱鬧的人圍得裏外三層,小城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舞場。勇敢者一個接一個地下場,圍觀者有節奏地鼓掌。俄羅斯的客人更大方,男女成雙翩翩起舞,還大膽地邀請中國姑娘下場。
當晨曦微露,廣場又成了老年人的天地,跑步的、打太極拳的一夥又一夥,不幾天又引進了哈爾濱流行的老年“迪斯科”,老太太還有些扭泥和躊姍,老爺子們卻利落而瀟灑。
“啊,小市長是為了這個呀!”市民們心裏明白了。不幾天,廣場南側又修了一個黑色大理石座,接著又立起了旗杆。.老百姓又糊塗了,這小市長又要搞什麼名堂?
中國共產黨的第70個生日。小城有一半人集聚在廣場上。人們自動閃開一條過道,全副武裝的邊防武替戰士,正步走進廣場,“踏踏”的腳步聲振撼人心。趙明非鄭重宣布:升國旗儀式開始!市委書記紀慶福把一麵鮮紅的五星紅旗捧給武替戰士,隨著雄壯的《義勇軍進行曲》,國旗徐徐升起。在場的每一個綏芬河人莊嚴佇立,目光隨著國旗升高,升高,臉上洋溢著從來未有過的激動和自豪。接著慶祝活動開始,萬人齊唱“歌唱祖國”: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勝利的歌聲多麼燎亮。
歌唱找們親愛的祖國,
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第二夭,迎著初升的太陽,武警戰士再次升起國旗。趙明非派國旗班長蓋立新赴北京學習天安門國旗班每天升旗的每一個細節。
10月1日,25人組成的國旗班,穿著嶄新的禮服,健步走向廣場,一舉一動,所有的裝備和服飾,包括槍刺和授帶,都和天安門廣場一樣的。
綏芬河成了中國第二個天天升起國旗的城市。
有朋從鄰國來。他們也參加升旗儀式。他們站在寒風中,望著升起的國旗,眼神莊重而優鬱。他們打著手勢對翻譯說:我們的紅旗落地了,你們的紅旗升起來……
周圍不懂俄語的綏芬河人都看懂了。他們也懂了年輕的市長為什麼要修這座廣場。
根據趙明非的動意,市政府又在城北一片荒蕪的河灘上修一個人工湖公園,起名“北海”。這公園的總設計師是年輕的中國市長,而施工的卻是一群碧眼金發的俄國人(這正好和這個城市建設初期的情形相反)。趙明非又出新招―以貨換項目,用蘇聯的機械化施工承擔任務。二十個能幹的技術工人和5台推土機3台挖土機,幹了三個月,挖了15公頃的水山公園,綏芬河支付了600件皮夾克,降低工程造價60%,而那幾位蘇聯朋友用工資買回的中國商品相當在蘇聯兩年的工資。趙明非設宴招待鄰國的工人,他們打扮得榮光煥發。他們說,這是一生最高的榮耀!公園由兩級提水的兩個人工湖組成。剛剛修好一個,迫不急待的綏芬河人就跑來下水,其密度相當於湯鍋裏的餃子。山裏人從來沒見過這麼寬敞的水麵,他們跳進去就不出來。他們更接近大海了。
看著孩子們在戲水,趙明非笑了。他卻有幾分不安,孩子們應該有更好的去處。本來1988年市裏建了漂亮的少年宮,這棟四層俄式風格的樓房,就在火車站前,當年這一善舉還受到市民的稱讚。可是未等孩子們進去,這棟樓就借給邊貿公司了。吃飯是比玩樂更重要的,全市人民脫貧致富的希望都寄予邊貿公司了。當時邊貿公司擠在幾間平房裏,別人總以為“皮包公司”。市裏做出少年宮借給邊貿公司的決定。這一借就是好幾年,當年的少年都過了金色的年華,再也進不了少年宮了。
“把歡樂還給孩子!”趙明非的建議得到市委市政府領導的支持。可邊貿公司往哪搬呢?市委大樓―那座新蓋的很有氣勢的灰色的四層的帶有鍾樓的哥特式建築。市委往哪搬?向市政府裏擠。這也體現了一切為經濟工作服務。首先搬家的是趙明非,做為市長,他有兩間房子,一間辦公室,一間當宿舍,現在二合一了。他說,這更便於一體化作業了!他甚至不怕被人堵在被窩裏。
他終於又聽到從少年宮裏傳出孩子們的笑聲。他多麼愛孩子,那是未來的希望。可他沒有孩子,新婚的妻子還在北京。他想她,相見在夢中。“叮鈴鈴”電話又響了,他驚醒,當一個市長,有許多事讓他操心!
交通事故,又是可怕的交通事故!
一個七歲的孩子被發瘋的汽車撞死!
一個老人被無證的摩托車撞死!
路旁的廁所被喝醉的汽車推倒,廁所的女孩被撞進糞坑,她痛不欲生!
小城膨脹,車滿為患,路窄坡大,交通管理又缺少章法。年輕人的摩托車風馳電掣,招搖過市。農民的小四輪,也在城裏激動得撒歡。過去因冷清而無所事事的交警,現在又老虎吃夭無從下口。
趙明非叫來公安局長。
“限你十天內,必須解決交通混亂!”
“十天不行,我們的困難……問題……”
“你有什麼困難問題,采取什麼措施,我不管,我要的是效果。十天內不能整治好,拿著辭職書來見我!”
公安局長擦著臉上的汗,急匆匆地走了。
趙明非又責令市委市政府扒掉了高高的灰磚牆,帶頭拓寬了門前的道路。趙明非不明白中國人為什麼喜歡圍牆,再窮的農家也要紮一個籬笆牆,有錢有勢的人家更是高築牆,那皇帝的紫禁城裏高牆套著高牆。趙明非下令拆掉小城一切遮擋視線、可能成為交通障礙的圍牆。他說,這正像中國的改革,必須清除封建主義羈絆!
他又下令拆除搬遷市中心大道上的農貿市場,又有人反對:“那是革命老前輩題名的市場,動不得!”“非動不可!”趙明非找來工商局長,說了和公安局長說過的話,限時七天,市場全部遷走。
道路暢通了,秩序井然了。安居樂業的市民們看到了市長的氣魄。
在修“北海”人工湖時,趙明非注意到,這片河灘上還立著一座殘破的半截工程,像無人愛憐的棄婦一樣披頭散發。人們告訴他,這是一座體育館,已經蓋了七年,因工程質量不合格,已打了好幾年官司,據說當年的工頭都見上帝去了。是上馬還是下馬,前幾屆領導長噓短歎,他們既心痛已經投入的一百多萬,又拿不出繼續投入的幾百萬。市民們已告誡自己的孩子,就是建好了,也別進去開運動會,那是危險建築,非塌不可。
趙明非又生一計,把這座建築建成交易所,投入少,見效快,掙了錢,再蓋一所更好的讓市民放心的體育館。說來讓人見笑,號稱經貿城市的綏芬河,沒有一個像樣的交易場所,許多洽談活動是在擁擠的招待所、甚至在個體旅店的土炕上進行。難免有“拚縫”的鑽空子。
說幹就幹。三個月後,“棄婦”又煥發了青春,趙明非他們為她穿上淺藍色的上衣和紫色的長裙,她們頭上頂著“綏芬河交易所”幾個金字。所內的大廳裏懸掛著大型電子信息顯示板,還有與全國並網的電子計算機信息係統,電話室裏有連接國際和國內各地的直撥電話。大廳兩側還設有若幹個商品展室和各種服務場所。這座現代化的交易所被稱為“東北第一所”,開業不到半個月,2000平方米展銷、洽談場地全部租出,一舉收回該建築的全部投資260萬元。建設新體育館已不是遙遠的夢!
國慶節,在鑼鼓和鞭炮聲中,趙明非剪斷了拉在新建成的“國門”前的紅綢。這個座落在國境邊上的“國際公路口岸檢查站”,占地4000平方米,高20米,其外型猶如聳立著的“火箭發射架”,其四角恰如四支羽翼,象征著中國的四個現代化,其兩個扇麵標誌著綏芬河麵對著國際國內的兩個市場開放。來綏芬河的人,無論是中國人外國人,都要在這裏攝影留念。
這一年綏芬河的城市建設投資是前五年的總和。在文化設施建設方麵,他們還為電視台增加了一個播中俄兩種語言的頻道,還辦了一張傳播經貿信息為主的(綏芬河報》,還建了博物館,改造了電影院、修建了新校舍。趙明非說,他要建設一個現代城市必須的文明,還要培育市民們的“開放意識”、“城市意識”和民族的自信心、自豪感。因為,這裏還是社會主義的窗口,對國境那一邊是有吸引力的。
五 人才、人才!
趙明非願看球賽,特別是足球賽。綠茵場上,球員們烈馬般的奔跑,讓他激動不已,有力而準確的射門,更使他忘情地驚呼。他更讚賞馬拉多納這樣技藝超群的球星,一個隊沒有這樣的人物,難免在群雄爭霸的賽場上打敗仗。
趙明非從來的那一天起,就把綏芬河推進了國際經濟的角逐場。他要打勝仗,他要當冠軍.最需要好“球星”。而這些“球星”應來自更廣闊的世界。綏芬河一個兩萬多人以農民為主的公社所在地,出了這麼多經貿人才、管理人才,已難能可貴。而這裏畢竟太小,小得像一個部落。一個地區和國家的經濟和科技的發展,必須從更大的範圍內吸引人才。美國在印地安人的土地上的興盛發達,是因為它在二戰之後千方百計搶奪了許多國家的一流科學家。深圳在一個小漁村上崛起是因為彙集了一大批中國的英才。沒有人才,就沒有繁榮。人確實是第一可寶貴的。
趙明非如饑似渴地尋找人才。人才暖乏、幹部素質不高,已成了製約綏芬河發展的最大間題。他夜不能寐。
明媚的夏天,綏芬河山青水秀。趙明非大學的同學領著丈夫,千裏迢迢從西安來看他。席間,老同學的丈夫西北大學40歲的副教授鄭世明,談鋒很健。他對中國經濟的現狀充滿優慮,又對中國的改革充滿信心,他讚成綏芬河著眼於東北亞經濟區,投身世界經濟的大市場,他斷定綏芬河是展翅欲飛的大鵬。言猶未盡,他們又徹夜長談。這位靠自學從知識青年成為經濟學.者的同代人,正是趙明非的意中之人。他送走老同學和孩子,把鄭世明挽留下,通過司法部為他請了長假,聘他為市政府的經濟顧間。他以同樣方法,又從浙江省請來一位青年經濟學者也擔任市政府的經濟顧間。他們情同手足,或研討於案頭,或閑談於月下,縱論天下,往來古今,為振興綏芬河出謀劃策,為新市長常進肺腹之言。那個“大鵬式”的經濟模式集中了這兩個學者以綏芬河為試驗室的.最新研究成果。
綏芬河不惜在軟件建設上投資,他們重金聘請國務院研究開發中心的經濟學家在這個小城進行訪問和考察。那份十數萬言的“綏芬河市社會經濟發展戰略研究”的報告,是十幾位學者為綏芬河人描繪的奔向二十一世紀的藍圖。趙明非又誠懇邀請這其中的穀誌傑博士和孫皓教授在這裏幫助他們按著藍圖建成大廈。
綏芬河不僅需要設計師,還需要“保護神”。趙明非又聘請幫他們打汽車被騙官司的北京的著名青年律師傅洋、鄭小虎和米星擔任市政府的法律顧問爭懂法守法使他們攻守自如頻頻得手,又不越界犯規。
趙明非力排眾議,把綏芬河最大的企業邊貿公司總經理的擔子交給省裏一家公司駐綏芬河的經貿代表架貴書。這個眉毛很重精瘦幹練的高級經濟師用鐵的手腕整章建製,使這個國家二級企業又上新台階。趙明非說:“我不僅要用外地人,有合適的外國人我也用,隻要有利於綏芬河的發展。”
他尋求人才到了癡迷的程度。他在哈爾濱開會,我到賓館看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手裏有沒有懷才不遇的人,給我介紹幾個,我們綏芬河用。”看黑龍江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李丹丹剛一亮相,他又說,能不能問一問她,願意不願意到綏芬河電視台工作幾年?
然而“遠來的和尚”畢竟有限,綏芬河還缺少吸引人才的環境和條件。趙明非和市委、市政府的領導者主要著眼於本地人。根據事業的需要,他們要從二萬多人中培訓2000多個幹部和各種專門人才,緊迫而艱巨,趙明非自有良策。
破格用人。趙明非叫“吹糠見米,沙裏淘金”。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用人的標準和條件。“四人幫”用頭上有角有刺的,學大寨用能幹活的聽話的“鐵姑娘”。趙明非用德才兼備的,熱心改革的,能幹實事的。你的經曆資曆和身份他並不考慮。幾位特別優秀的工人直接擔任了工廠和公司的主要領導。一位俄語翻譯被公認為本市的“一把手”,在商品經濟中也不慎“落水”,趙明非認為,已經認錯了,又受了處分,還是要用。此人被任命為邊貿公司總經理助理,確實才幹突出,不負眾望。趙明非不能保證每個人都用得準,但他用人無私卻受人稱讚。他說:“是朋友,沒有本事,不用。不是朋友,有本事,要用。”有人有事無事常到他舍下閑談,並問:“你對我印象如何。”他笑說:“我對你印象頗佳,可當好朋友!”“能不能讓我幹點事兒?”來者又間。趙明非說:“你的本事,幹現在的事正好!”
綏芬河有這樣一個故事,1985年一位經濟學家在綏芬河做報告說,要建共產主義,就是要全力抓經濟工作,領著人民奔小康!台下的一個老幹部憤然退場,要上省城告狀。偶然中他去了一趟日本,回來後逢人便說,不改革,不抓經濟我們沒希望。趙明非要讓所有的幹部像這位老革命這樣“棄舊圖新”。於是一批批的幹部去了日本、美國、泰國、新加坡、加拿大和香港,又一批批幹部去了深圳、海南、雲南、浙江、福建,還有的幹部到山東對口蹲點。“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出去回來的,西裝革履,滿嘴新名詞,思想飛躍,走路節奏快了,步伐都加大了。
趙明非像毛澤東辦農民運動講習所那樣辦起幹部培訓學校,讓有培養前途的幹部脫產學習,每期半年,省委黨校的教授講課,半軍事化的管理,嚴格的教學和考試,誰要請假,主管的市委副書記才能批準。現在“黃埔一期”的學員們正在苦讀操練,他們時刻準備上“戰場”。趙明非常去給他們上大課。
“用人不能光靠幾個伯樂,要努力創造一種機製,讓有才華的人脫穎而出,讓有本事的人得到施展,讓濫竿充數的人混不下去。”趙明非這麼說,也這麼幹。他和全市的青年知識分子對話,讓他們當場闡述自己的政見,讓他們為市政府的各項工作提出意見和建議,他鼓勵他們毛遂自薦,他召開市政府成員會議,讓每個副市長不要別人準備講稿,當場自己發表對分管工作的意見。他事先不布置,當場點名讓各位局長上台答辯,或接受質詢。於是有的人擔任更重要的工作,有的人讓出了鐵交椅,未必情願,可也說不出口。他特別注意推進幹部的流動,打破因地域狹隘很容易形成的親緣關係、裙帶關係,及時解救陷入人情網而不能自拔的幹部。
趙明非當市長第一天,他讓人撤掉會議室的沙發,換上木椅和會議桌。他說,沒有會議桌,先用乒乓球台代替。開會不能半躺半睡的,要挺直腰坐在會議桌前。不知道為什麼,中國人總喜歡坐在沙發上開會!他不客氣的批評有的幹部“過去不幹事,現在不幹事,將來也不想幹事”的幹部,他痛斥“每天喝大酒,瞎呼悠,編黃色故事開低級玩笑”的人物。這年輕的市長一身正氣,讓人望而生畏。在他手下工作的幹部自覺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嚴肅起來,負責起來。
做為國家機構改革試點的城市,綏芬河在改革人事製度的同時,還進行了機構的改革。趙明非不能不感到優慮。機構重疊,人浮於事,官僚主義盛行,已經成了政治腐敗的嚴重問題。人數越來越多的吃皇糧的幹部隊伍,越來越多的因人設事的機構,老百姓已經養不起了!小小的綏芬河,8000多個農民,要接受3個鄉9個局的200來個幹部領導,每個鄉又是五大班子俱全,每個局又有一大幫的科室,而這麼多的上級也沒領導好綏芬河的農業,也不可能領導好!手術從這裏開始,趙明非揮刀砍掉3鄉9局,合並成一個郊區鄉,機構精簡82%,人員精減37%,富餘人員充實到企業和基層,自己養活自己。
趙明非還有一係列的動作,撤銷經貿委並入邊貿公司,物價局和工商局合並……每一個動作,都受到反彈,都要引起陣痛。他要義無反顧地幹下去。他相信,卸掉重負,綏芬河前進的步子會更大。
六歡慶勝利,還早
隨著一顆紅色信號彈在綏芬河上騰起,無數束禮花飛上天空,在春雷般的爆炸聲中紛紛落下,像鋼花飛濺,像麥浪翻滾,像天女散花,像高山飛瀑……
隨著一陣又一陣鑼鼓聲,綏芬河人從家門走出,像潮水似地湧上街頭。一萬人組成穿著民族服裝的秧歌隊,手裏提著燈籠,在街上歡跳,在廣場上歡跳,又順著大街,走出城區,沿著公路,走向國門,十裏長街,十裏燈河,十裏金蛇狂舞般的人流……
第五屆綏芬河燈節經貿洽談會,在傾城狂歡中開始。邊境小城出現一百年來從未有過的盛景。來自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哈薩克的553名貴賓,觀看了這一盛景;來自山東、廣東、湖南、湖北、浙江、深圳等十一個省市的1500名客人,觀看了這‘一盛景;來自北京、哈爾濱、牡丹江二十多家新聞和文藝單位的100多名記者、演員,觀看了這一盛景;坐著大客車,開著四輪車從鄰縣來的數不清的農民兄弟,觀看了這一盛景……
賓館住滿了,招待所住滿了,旅店住滿了,個體小店的熱炕住滿了,連臨時騰出來的小學校的教室也住滿了。
所有的街道上都拉起過街的歡迎彩綢,所有的高樓都垂下彩燈組成的珠簾,所有的老百姓家門前都掛起紅燈。
萬點飛雪萬點紅燈北國邊城別有春韻
百年風雲百年青史商都旗鎮更換新顏
貼在市政府門前的這幅大紅的對聯,又為這番盛景增色不少。
身穿呢大衣簸貂皮帽子的趙明非,陪同他的老朋友,遠東太平洋軍區司令巴列賓將軍等外賓,陪同杜顯忠副省長等各省市的領導,用那發紅色信號彈,揭開了燈節狂歡的序幕。從天而降的光彩,照亮了他年輕英俊的麵容,我看到他笑了。
他大概為這次洽談會超出預料的成果高興吧?原來預計本屆洽談會簽約額可達1.5億瑞士法郎,而實際簽約額達2.37億瑞士法郎,是前四屆總和的150%。同時還簽訂經濟技術合作合同27項。這抽象的數字顯示了文藝搭台經貿唱戲的效益,當然也展示了綏芬河對外經貿的如花似錦的前景。趙明非和他的市民們當然喜上眉梢。
他大概為執政一年這個城市的經濟豐收而高興吧?去年全市經貿大發展,僅統計到11月末,實際過貨1.26億瑞士法郎,實現利稅3850萬元人民幣,分別比上年增加10%和19%。全市地方財政收入2606萬元,比上年增長48.3%,總財力達到4200萬元,比上年增長40%,達到曆史最好的水平。趙明非和當時為這年輕的市長捏一把汗的朋友,終於可以欣慰了。
這一年,可以說是他三十四歲人生中,最精彩的樂章。當他手提皮箱,走進這個陌生的山城,望著陌生的人群,他甚至有些許遲疑,有幾分膽怯。我能在這人地兩生的地方站住腳嗎,我能在這不大的舞台上有所作為嗎?然而,他的血管裏畢竟流淌著一個軍人鮮紅的血,他畢竟是受黨的教育多年的有文化有抱負的新一代領導幹部。於是他像安泰一樣把雙腳踏上人民的大地,便渾身充滿力量;他像丹柯一樣,從胸膛裏掏出燃燒的心,給人民照亮道路。有人說他遠見卓識,是因為他站在哲人的肩膀上,看到海洋,看到世紀之光。有人說他勢不可當,是因為他一身正氣,手裏拿著無私無畏的劍。
難得一個青年幹部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站住腳,在這麼短的時間得到人民的信任和厚愛。我在綏芬河聽到許多他的故事。他是這個城市青年們的偶像。因為他愛穿肥大的軍裝,草綠色的軍褲在小夥子們中很流行。因為他梳小平頭,幹淨利落,又不失陽剛之氣,當地的理發館裏十分流行這種人稱“明非頭”的發型。人說他是“工作狂”,沒有家事所累,沒有節假日,白天或開會或到處跑,晚上找幹部談話,還要翻看當天的報刊,溫習哈爾濱工業大學社會經濟學研究生的課程,而洗衣服,是在和別人談話時進行的。傳達室的老師傅作證,整個政府大樓裏,他窗前的燈光最後一個熄滅,夜裏又有人來找他。老人動情地說:“我求你別上去找他了,趙市長天天工作到後半夜,就是鐵人也受不了哇。”因為年初工作特忙,他連著兩個春節沒有回家。今年春節妻子栗小兵從北京來看他,在幹部聯歡會上,他們小倆口唱了一段“十五的月亮”,情真意切,楚楚動人,有的幹部眼裏湧出了淚。趙明非常說,我個人一無所有,這一百多斤都是黨的。前不久他發高燒,做了扁桃體摘除手術。秘書們開玩笑地說,你未經組織批準,擅自摘除了屬於公家的兩塊肉。有人對我說,現在綏芬河人最怕的是趙明非調危他幹得越好,越怕他走,現在不興修廟,要興,準有人給他修,他給這地方老百姓帶來的利益太多了。
“走出‘彼得堡’,天地廣闊得很!”問起下來工作的感想,趙明非對我這樣說。“我們詛咒上山下鄉運動耽誤了一代人,又不得不承認上山下鄉鍛煉了一代人。我們沒有必要再發動一次上山下鄉,但確應鼓勵和提倡大城市的青年知識分子都下來幹點事。按我這年紀,不用下來在機關混年頭,也能混個一官半職。我下來是想看一看自己的本事到底有多大,果然不虛此行,我還要幹下去,隻要這裏的人民歡迎!”
他又感歎說:“北京太大,大得讓你不知道上哪去;北京的樓又太多,多得讓你感到透不過氣;北京的人才多,多得讓人無所事事牢騷滿腹。一忙起來,我不願意回北京,不願聽不負責任又自以為是的侃,也怕被朋友指責無謂地過苦行僧的生活,還怕經不住京都繁華的誘惑。”
“你不想家,不想妻子嗎?”我又問。“當然想。夜深人靜,大樓裏空無一人。我把墨綠色的窗簾一落,擋住了窗外一彎新月或滿夭的星鬥,我感到孤獨,特別想家、想妻子。小兵的父母都是軍人,她支持我下來。但又很掛念。我剛來半個月,她就跑來看我,二十七歲,還像個孩子。平時維係我感情的就是這電話線,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古人不是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嗎!現代青年人把家庭愛情看得太重,於是多了一些企鵝,少了一些海燕。‘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二十一世紀,中國不屬於八旗子弟!”
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和禮花一起飄落,又增加幾分神奇和迷離。起風了,北國早春的風,還有幾分料峭。人們裹緊大衣,並沒有降低狂歡的熱情。我注視著趙明非年輕的臉,他還在笑,但笑得矜持,那麵頰上的笑眉很淺。
他說,歡慶勝利,還早。中國的社會主義之船,還要經過許多險風惡浪。改革雖已衝破堅冰,但征程仍很遠。舊思想的羈絆像隨處可遇的礁石,你必須緊緊地把握舵盤。航標雖已校準,但也不會一帆風順,膽小怕事,萎縮不前,隻能引起船身的搖擺,甚至倒退。在綏芬河,這塊中國改革的試驗田裏,他決計要毫不動搖地一往無前。他記住北京那位老前輩的教誨,思想再解放一點,改革開放的膽子再大一點,改革開放的步伐再快一點。
趙明非焦慮地注視著太平洋沿岸那片被稱為東北亞經濟區的地方,中國人對那裏沒有專利。英國《衛報》驚訝,環太平洋地區的小老虎追大老虎。“更為雄心勃勃的設想是成立東北亞經濟合作區,其中包括日本、南北朝鮮、中國北方省份和西伯利亞。”美國總統布什急急忙忙訪間亞洲國家,累倒在日本首相的歡迎酒宴上‘他說:“美國是一個太平洋國家。這次訪問,表明美國願意繼續是太平洋國家。’舊本早已不動聲色地下手了,他在原蘇聯的日資企業,一半設在遠東。不甘示弱的南朝鮮,在西伯利亞投資建廠,生產廉價的電視機、縫紉機、刮胡刀、肥皂和牙膏。 日本又以高技術、高質量來迎戰南朝鮮的廉價攻勢。
趙明非在海參威訪問時,街頭上走著美國人、日本人、朝鮮人、德國人、芬蘭人、奧地利人、意大利人、新加坡人、越南人、香港人、台灣人,金角灣的景色是迷人的,但他們不都是來遊玩的!
經過五年不懈努力,我們已全方位地進入遠東,又推進到原蘇聯的腹部。然而與美國、日本比,在那一片市場上中國的份額還太小,還沒有一個大規模高質量的項目。長此下去,有被擠出的可能,這並不是危言聳聽。即使是我們的強項勞務的出口,可有越南和我們竟爭!我們必須采取更大的動作,向遠東進軍!形勢逼人,隻爭朝夕,決不是套話!
對形勢的客觀分析,並不能動搖我們的信心。最近,日本報界評論提出,以珠江三角洲為依托的南部香港,以長江流域為依托的中部上海,以東北腹地為依托的大連將形成謀求經濟起飛的“引擎”,積極參與東北亞經濟圈,必將對周圍國家和地區產生重大影響。他們還指出,已經開始騰飛的中國經濟如繼續得到改革開放這兩支火的助推,到2010年中國經濟規模將超過日本和蘇聯,僅次於美國。這也許是客觀的分析。德國<世界報》前不久指出:“到二十一世紀,確定世界大國的政治名次,將不是其他,而是技術―經濟成績方麵的優勢。”趙明非記住了這句話。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看著這邊寨小城歡渡元宵燈節的人流。吟詠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我和趙明非都想到,無論怎麼說,我們這一代人是和祖國共命運的,注定是要拉纖繩的,要像孺子牛一樣埋頭苦幹,要像海燕一樣搏擊風浪。我們不是耶穌,不是救世主,但我們將為人民受難,我們也將給世界留下許多。我們將無愧地把二十世紀的接力棒,交給二十一世紀。我們將用太陽般的輝煌使一切想使中國退回黑暗的預言家們破產。我們可以告慰毛澤東和他們那一代人!
我愛你,跨世紀人!
讓我把雨果的詩句獻給你年輕的市長,獻給他,五大連池的“新火山”黎晶,大興安嶺的“栽樹人”張毅:
是啊,我現在仍然年富力強。
縱然沉思的犁杖在我熱情而疲倦的額上耕出―道道皺紋的溝痕
但我心中充滿熱望,
我要獻出更多的宏篇巨章。
1991年11月―1992年2月
哈爾濱―五大連池―加格達奇―綏芬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