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爸爸。”孩子們歡騰起來。
誌新第一個跑到父親眼前,她一把抱住了父親的大皮包,尖著嗓子叫道:“爸爸好,誌新給爸爸拿皮包。”
其他孩子也參差不齊地喊了起來:
“爸爸好!”
“爸爸好!”
往日這種時候,父親總是貓下腰,張開雙臂,同時把誌惠,誌勤抱在懷裏,然後,哈哈笑著,由孩子們簇擁著,走進小院。
然而,今天他隻是輕輕地撥開了誌新的手。
誌新驚異地抬起頭,夜色朦朧中,她看到父親的眉毛都豎起來了,兩眼圓瞪著。父親在生氣。
父親衝孩子們擺擺手,便匆匆穿過院子,進到屋裏,一屁股坐倒在藤椅上,藤椅不安地“吱呀”了一陣。
孩子們都愣住了,誌新趴在門框上,緊張地望著氣得呼呼的父親。
母親從裏屋趕了出來,她端過一杯水,不安地注視著父親:“又哪兒不舒坦了?”
父親沒有答腔,隻是從皮包裏掏出一個信封,狠狠地往桌上一摔。
母親展開一看,眉頭跟著鎖了起來。她吃驚地抬起頭,問:“解聘!這是為什麼?”
父親氣惱地說:“還不是為了那件事。”
當時,誌新還無法理解父母的對話。後來她大了,她才弄明白當時家庭遭災的起因。
原來,天津女子師範學校校長李敬亭貪汙了學校經費,在全校師生中引起了公憤,誌新的父親在校務會上當麵向李敬亭提出責問。李敬亭惱羞成怒,竟利用職權,把父親給解聘了。
“豈有此理!”母親聽了,不禁氣紅了臉。她也是生就的“寧折不彎”的脾氣,十七歲在山東女子師範學校上學時,參加過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
當下,她把頭一仰,使勁地推了父親一把:“光生氣有嘛用?告他去,我就不信他能無法無天,一意橫行!”
一句話提醒了父親:“好主意。”
他一卷袖子,情緒立馬好多了。
母親寫得一筆好隸書,連夜,父親措辭,母親揮毫,他們給市政府寫了一個呈子。轉天,天才麻麻亮,父親就上街,把它投了出去。
“張筱岑豁出去了,張筱岑把李敬亭給告了。”
一時間,消息就傳開了。
李敬亭聞訊後,著忙了。他找到教務主任方保洋,央求方保洋出麵給說合說合。
方保洋為人圓滑,他和父親是多年的老同事,平常斷不了上誌新家串個門。他挺喜歡誌新,每次來總要逗上幾句。
那天,他一進門還沒坐穩,照例喊了聲:“誌新,怎麼不給大伯請安啊?”
大人遭難,孩子也變得懂事兒了。誌新靜靜地站在父
親身後,隻是衝方保洋笑了笑。
方保洋揚起下巴,看了會兒誌新。小姑娘長得很秀氣,大眼睛,長睫毛,薄薄的嘴唇微微有些翹,顯得那樣的文靜。他撫弄著誌新的頭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對父親說:“老十(父親在弟兄中行十),你這是何必呢?鬧得一家子神鬼不安的。不是我說你,這回你也太讓李校長下不來台了。當眾一將,他畢竟是一校之長啊!”“校長又如何?”一提此事,父親餘怒未消,他沙啞著嗓子說,“一校之長就可以傷天害理了?”
“好了,好了!”方保洋連連擺手,他探過臉去,“這次,李校長讓我捎信來,你想上天津、北京任哪個學校教書,都是一句話的事。想出國深造,他也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父親冷冷地說:“我這個人,從來不吃敬酒吃罰酒。不占理的事,不幹;占住理了,幹到底!”
方保洋搔搔頭皮,苦笑著說:“老十,你火氣太盛。火氣盛了是要吃虧的。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子女們想想。”父親的氣色更難看了,他陰沉地說:“多謝忠告胃,不過我張筱岑不吹不拍,隻想憑自己的本事吃飯。”
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父親的想法太天真了。在當時,李敬亭有著市教育局局長作靠山,而父親隻是一個毫無背景的普通教員,他哪裏搬得動這塊石頭?
父親告了幾次,都失敗了。但他不死心,他說:“我就不信天下都是黑的。”
他還繼續層層上告,一直告到南京政府。
當然,這一切都是枉然。
李敬亭了解到這個情況,簡直是高興透了。一次,在大街上,他與父親走對頭。他挺著大肚子,故意湊上前來:“哎呀,這不是老十嗎?你的狀告得怎麼樣了?我等過堂都等急了。”
接著,他牙一咬,用拐杖把地麵戳得咯咯響,虎著臉兒說:“我把話明說了吧,你有告狀的病,我有卡脖子的癮。到底誰能耐,咱們還是走著瞧!”
他通過教育局長,通知天津各學校:不許錄用張筱
岑。
又氣又累,本來就不壯實的父親,一頭紮到床上,病倒了。這一病就是幾個月,他氣悶、心慌、頭昏、眼暈。他還掙紮著要起來。他撕著胸口,他要去找人,找人評理。
母親望著父親直勾勾的眼睛,害怕了。
她早就明白,官司打輸了,輸得一敗塗地。她就怕父親再有個好歹,一個勁兒地寬慰道:“來日方長,論理也不在這一時。你先把身子骨養好了,這才是最當緊的。”
父親看著圍在周圍的一群小兒女,一時心如刀絞,不禁仰天長歎。
他嗚咽地喊道:“真理,真理,到底什麼是真理?這世界上還有沒有真理?”
多少年後,張誌新都不能忘記這個情景。每當回憶起這段往事,她的心情是沉重的,這是她人生道路上的第一課啊!
琴行的樓上
苦難連接著苦難。
如果說,1936年,父親的解聘使家庭的經濟狀況急劇下降,那麼,1937年,日寇大舉入侵,天津淪陷,則徹底改變了張誌新的生活環境。
“七?七”事變,盧溝橋炮聲一響,天津馬上就慌亂起來。守著一堆兒女,母親也沉不住氣了。她對父親說:“快想想辦法吧,這一大家子怎麼著呀?”
於是,父親跑到英租界,在曲阜道一家琴行的樓上,租下了一間房間。
這以前,父親和琴行老板就有往來。他經常幫琴行鑒別樂器,介紹生意。所以,當一家人剛搬來時,四十多歲的胖老板客氣極了,他忙東忙西,還幫著張羅了一番。
那正是盛夏,頂樓上又悶又熱,似乎空氣都凝住了,不再流動了。一家老小乍一住進去,就像進了籠子,每天一個個都跟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水淋淋的一身汗。沒幾天,小誌新就憋出了一頭痱子,又痛又癢。她忍不住拿小手去摳,痱子破了,汗水一漬,更是疼得厲害。但是她不哭,雖然她還不到七歲。
最麻煩的還是誌勤,她得了熱傷風,竟發起高燒來。
母親被弄得筋疲力盡,幾乎都直不起腰來。沒辦法,風聲稍為緩和一些,父親又領著孩子們回到了原居。
他們第二次逃出家門,是在三天以後。
那天,天還沒大亮,黎明前的涼風從窗外習習吹來,這正是做好夢的時候,誌新被母親推醒了。
-3
“誌新,醒醒,快醒醒!”母親用變了調的聲音催促她。
誌新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她沒鬧明白,出什麼事兒了?
屋子裏還是黑乎乎的,一切都像罩了層黑紗。映著灰白的晨光,可以看到箱子、櫃子都打開了,衣物零亂地散了一地。
“快!快!”母親手忙腳亂地在收拾包裹。
“轟!轟!”幾聲巨響,炮彈就在附近炸響,整個房子都顫動起來。牆上的鏡框,“咣當當”地摔到地上,晶殼的玻璃確滅得滿地都是。
誌勤使勁兒地哭了起來。她蹬著小腳丫,驚恐地哭叫道:“娘一一,娘——!”
母親甩開手裏的東西,慌忙把她抱在懷裏。她哆嗦著嘴唇,極力安慰女兒:“好孩子,不哭。誌勤乖,娘抱著你。”
誌新緊緊地咬著嘴唇,她感到腿軟,站不起來。
父親鐵青著臉,眼睛始終注意著外邊的動靜。
一陣空襲過後,炮彈聲稀落下來。父親趕忙領著一家人往外跑。
街上,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到處都是攜兒帶女逃難的人群。
這邊,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呼喊:“三兒,三兒,你在哪兒?”
那邊,有個孩子在哭叫:“娘,娘呀,我找不著你呀!”
“嗡一一”,又一架日本飛機飛來了。它飛得真低,幾乎貼著人們的頭皮。
“轟!轟!”前邊的那座樓房塌了一個角,人們驚叫著,狂奔起來。
突然,一聲淒厲的尖叫壓倒了所有的聲響。誌新看到,一個年輕的婦女,她懷裏抱著的孩子被彈片削去了半個腦袋。孩子軟塌塌地癱在母親的胳膊上,殷紅的血流了母親一身,母親當場就暈過去了……
父親抱著誌勤,三哥拉著誌新,一家人你呼我喊,互相照應,盡力走得緊湊些。他們隨著人流奔著。誌新的小臉刷白,她緊緊抓住哥哥的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眼早叫淚水給模糊了,眼前隻有白茫茫的一片。
琴行的樓上,原來訂下的房間,老板又用高價租給了別人。他把誌新家的行李,胡亂地堆放在另一間向陰的,才十三四平方米的房間裏。
老板見了父親,好不尷尬,光“嘿嘿”地笑著,說不出話來。他都收過父親四個月的房租了。
“嘿嘿,張先生,”他搔搔頭皮,“這個……這個”
“沒關係,沒關係。”父親衝他擺擺手,不讓他再講下去。
他從老板手裏接過鑰匙,打開房門,便把孩子們安頓了進去。
當時,父親以為這間小房隻是暫時的避難所,小住一段,很快就可以搬回原來住的小院裏去。誰料想抗戰竟會長達八年之久,而他自己也從此與這間小屋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這間屋子,直到他去世前,才被誌勤接到北京客住了兩年。
轉天,就有人捎信來,說誌新家的房子,就在這次
空襲中也被炸毀了。從這以後,那座可愛的小院,隻能到孩子們的記憶裏去尋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