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不跟他們比”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誌新都不能習慣自己的新居。
空閑時,她常常獨自坐在窗台邊,用手托著腮幫,烏黑的眉毛皺到了一起。
樓下是一個畸形的繁華世界。一條不寬的馬路,兩邊排滿了大大小小的商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輝映著商店鋥光瓦亮的大櫥窗。花花綠綠的大廣告,上邊畫著的妖冶的女人。趾高氣揚的高鼻子洋人,大肚子的富商,腰纏萬貫的寓公,珠光寶氣的太太、小姐,塞滿了整條街。店員們躬著腰把買主往各自店裏讓,他們扯著嗓門兒,吆喝著,更顯得裏裏外外,熙熙攘攘,熱鬧非常。
忽高忽低,旋律奇異的樂曲,頑強地透過嘈雜的聲響,一陣陣飄來。大街拐角,是聖安娜夜總會,從裏邊傳出的狂呼亂叫聲,天天都要響到後半夜。
這些,對小誌新來說,是這樣的陌生。她甚至懷疑,這是天津嗎?那嚇人的飛機轟炸聲還清清楚楚地留在她的腦海,她怎麼也不能把眼前這種光怪陸離的景象和逃難時的情景聯係在一起。
每當這個時候,她格外懷念兒時居住的那個寧靜的小院。這會兒,吃罷晚飯,正是月淡星稀,小院裏一片白蒙_的,小風一吹,幾隻蟋蟀在院角起勁兒地唱了起來。孩子們搬著板凳,圍著父親坐下。父親珍藏著幾把名貴的小提琴,他高高興興地拿了出來。他抬起頭,把那把雕有龍頭的小提琴架上肩頭,用熟練的動作調好琴弦,撥弄兩下,默默地定了定神。突然,他把頭一仰,立刻,一股熱烈的樂曲似溪流般奔淌出來。歡樂的節拍,打著旋兒,在空氣中蕩漾開來,仿佛在撫弄孩子們的臉龐。頭頂的樹葉在簌簌作響,每一片樹葉好像都在顫動、歌唱。小誌新還不能完全領略樂章的情韻,但她感到心裏充滿了快樂,整個身子似乎都要飄起來了。
“誌新,誌新。”母親坐在床沿上喊她。
誌新想得那樣出神,她一動也不動。
二哥看她那副模樣兒,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他走過去,對著誌新的耳朵,大喝一聲:“誌新!”
誌新一機靈:“怎麼啦?”
母親和妹妹禁不住也笑了。
“娘叫你呢。”
昏黃的電燈光下,母親正在拆洗大哥一件穿小了的上衣,準備給誌惠改一件罩衫。
誌新歉意地笑了笑,幾步跳了過去。她輕輕拿過母親'手裏的衣服,說:“娘,您忙了一天,累了,我來吧。”
母親拍打了一下身上,說:“甭了,明兒再幹吧,該睡了。”
誌新看看窗外,墨黑的夜空裏,星星很多,像小米似的密密麻麻地糊了一天。樓下,喧嘩了一天的街道開始安靜下來了。遠處那放蕩不羈,近似瘋狂的舞曲聲卻顯得更加清晰。桌上的鬧鍾“滴答滴答”地響著,時針己指在十點鍾,可不,天不早了。
“誌新,來,搭把手。”二哥正在拆卸屋中央的那張大方桌。
一家九口,住一間十三四平米的房間,實在是太擠了。房間裏隻允許支一張大床,父母加上誌新姐妹幾個躺下後,連翻身都困難。幾個哥哥要睡覺,隻得拆掉方桌打地鋪。
“好嘞!”誌新輕快地轉過身。兄妹倆個,三下五除二,就把方桌豎到了房角牆邊上。
母親很欣賞女兒這種利索勁兒,她苦澀地笑了笑:
“到底是幹慣了,你們都練出來了。”
母親開始給誌勤脫衣服,誌新一蜷腿,跪到床上,她從被垛裏抽出幾床被子,遞給站在地上的哥哥。
父親自從那次大病後,身體一直沒有恢複。他患有多種疾病,三天兩頭短不了吃藥請大夫。他再也沒有找到過正式的工作,隻是陸陸續續地靠著私下教授幾個學生糊口。
一家人沒有固定的收入,生活自然窘迫。早年積蓄的幾個錢,早就消耗盡了。好一些的家具也先後進了拍賣行。最後,父親迫不得己,把自己心愛的鋼琴也變賣了。對一個音樂家來說,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了。鋼琴抬走後,父親幾天都打不起精神來。但是,不賣又怎麼辦呢?他還有六七個孩子,他們都張著嘴,像小鳥一樣,嗷嗷待哺。
生意人的臉色最能說明問題,琴行老板開始扁著嘴,向人抱怨自己的房客了。
那天,誌新從外邊回來,還沒進鋪門,就聽見了胖老板的歎息聲:“看看,看看,這一大家子,可惜了我這間房子。”
誌新看到,和他並排坐著的是對過肉鋪的老板,兩人一樣胖,兩張圓臉,經太陽一照,幾乎要流出油來。肉鋪老板把厚厚的手掌放在厚厚的肚皮上,漫不經心地哼哼著:“是呀,可不是唄!”
胖老板攤著手,還想訴說自己受的委屈,一看到誌新,音調立刻降了八度。他把嘴湊近對方的耳根,以後便是“切切切”的聲音。
誌新能猜著他在說些什麼,因為氣憤,臉都發燒了。她一口氣跑上樓,對母親說:“娘,咱搬家吧!”
母親一聽話頭,就明白了幾分。她深深地歎了口氣:“盡說孩子話,哪那麼容易的?”
誌新氣呼呼地說:“整天找人說三道四,好像我們白住不給錢似的。哪個月少給了?就是喝鹽水,爸爸也要想法兒把房租給湊齊了。”
“瞧你氣的。”母親拉過她,開導說,“他是做買賣的,咱家窮了,哪能指著他給笑臉看。咱不欠他的錢,不缺他的情,他愛說說他的去,咱犯不著為他生氣。”
琴行沒有後門,誌新家進進出出都得從鋪子裏過。老板連這也嫌。每當孩子們在樓梯口一露麵,他就把胖嘟嘟的臉一板,整個下巴都耷拉了下來。
“姐。”誌惠有點兒膽怯。
誌新一把拉過她的手,大模大樣地走得噔噔的。
父親和母親咬著牙,承受著生活的磨難。
在這個家庭裏,人總是這麼多,能吃的東西又總是這麼少。不論吃什麼,父母都堅持分份兒。哪怕是一勺蝦醬,也分成九份,一人一份。
父親身體不好,有時母親特地為他另做一口,端到他跟前。
“不,不要這樣。”父親總是把碗推到一邊。
每天,天還沒亮,地鋪上的哥哥就早早起來了,他排隊換來了豆腐渣,母親就用豆腐渣和混合麵摻在一起蒸卷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有三百天得拿這種卷子來果腹。難怪孩子們一上飯桌就皺眉。小誌勤扭著身子,把嘴咧得像隻瓢。
“咦,”父親樂嗬嗬地走過來,看著誌勤,“是誰欺負我們小勤了?”
誌勤不好意思地把頭紮到父親懷裏。
父親伸手拿了一個卷子。他偏著頭,細端詳,仿佛是頭一次看到它。然後,他小心地咬了一口,慢慢地蠕動著嘴巴,品味起來。
孩子們緊張地瞪著眼,留意著父親的表情。
突然,父親高興起來,他回過頭來找母親:“今天的卷子蒸得不錯,比昨天的香。吃到後來,還有點兒甜味。你放糖了吧?”
“真的?”孩子們高興起來。
“來。”父親端起盤子,“你們都嚐嚐。誌新一個,誌惠一個,誌勤別著急,這個是你的。”
孩子們興衝衝地捧起了卷子。
誌新感激地看看父親,父女倆的目光剛好交織到一起。誌新舉起卷子,狠狠地咬了一口,腮幫子都鼓起來了。
父親會意地笑了。
誌新她們是很少出門的。四鄰最不濟的也是店鋪老板,都是有錢人家。誌新和那些人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塊兒。
琴行老板的女兒叫美玲,這是個很淺薄的姑娘。她穿著一雙黑亮的皮鞋,經常跑上樓來。
“誌新,誌新。”她一踏上樓梯,就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快來啊。”
開始,誌新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了,她霍地打開門,趕
忙跑了出來。
“你知道嗎?”美玲晃著腦袋,“起士林賣蛋糕了,一個個都這麼大。”她賣弄似的伸長了胳膊,“你看,這是我爸買的。”
她津津有味地把蛋糕塞進了嘴裏,很響地嚼了起來:“我爸爸說了,我過生日時,他還給我買,買更大的。”
兩個妹妹然地看著她。
誌新的臉色變了,薄薄的嘴唇翹了起來。
美玲還在得意:“你們看到了嗎?這浮頭一層,是奶油。這奶油……”
門“吱”地響了一聲,.她一定神,誌新領著妹妹回屋了。
樓道裏隻剩下美玲一個。她想:她們是生氣了,她們饞,又吃不著。
她一張嘴又咬下一大塊蛋糕,眯著眼,注意地看看門縫,裏麵是不是有人在朝外偷看。
但門關得死死的。
她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裏邊正在唱歌,誌新教,妹妹學。在清脆的童音中,還有一個壓得低低的嗓子,這是母親的聲音。她在輕輕地隨著,幫她的小女兒們唱得更聯貫些。
當然,即便美玲不上樓,這種精神上的折磨也是免不了的。樓下一做飯,無論是煎魚還是爆蝦,濃烈的香味兒猛勁兒地往樓上衝,仿佛要和樓上那千篇一律的、微帶澀味的蒸卷味兒作一番較量。
每當這種時候,父親心裏很不平靜。他默默地坐在桌邊,清臒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他那細長的指頭不
經意地,神經質地翻動著樂譜。
他在想什麼呢?
誌新悄悄地走過來,她那烏黑的眼珠專注地盯著父親,體貼地挨著父親坐了下來。
在幾個子女中,父親最喜歡誌新。他覺得這個孩子懂事,有思想。他喜歡和誌新談話,討論問題。
“你羨慕他們嗎?”父親用手指指四周。
“不!”誌新搖搖頭,肯定地說。
“為什麼?”
誌新偏著頭:“您不是說過嗎?吃自己掙的才硬氣。”
“對!對!”父親的興致來了,“人窮但窮得要有誌氣。一要正,二要直,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寧可餓死,也不能幹虧心事……”
“爸爸。”誌新扳著父親的肩頭,安慰道,“您放心,我不羨慕他們,咱不跟他們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