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姐姐
由於營養不足,孩子們都得了軟骨病,特別是二妹誌惠,在幾個孩子中顯得格外的痩弱,細胳膊細腿,整個臉上就顯著一對大眼睛,小下巴尖尖的,都五六歲了,看起來就跟三四歲的孩子一樣,總發育不起來。
誌新很為誌惠耽心。她像大人那樣歎著氣,愁悶地說:“我們家的小惠呀,身體不好。總這樣,以後怎麼辦呢?”
很小,誌新就懂得疼愛、照料妹妹。一家九口,衣食住行,繁重的家務勞動壓得母親透不過氣來,母親實在沒有精力顧及子女的其他方麵。誌新是家中最大的女孩兒,幾個妹妹都是她帶起來的。從六七歲起,誌新就能幫助妹妹們穿衣、梳頭,然後,整天整天地哄著她們玩。小誌勤摔倒了,她就跑過去,扶起她來,給她拍土,給她揉腦袋,嘴裏還拉著長聲念道著:“嗬,小勤乖,小勤不哭一-。”
吃糖果,吃點心,在這個家庭己經成為很難得的事情。偶爾,來一個親戚或者父親的朋友,送來一些食品。等客人一走,父親就把一家人召集到一起,照例把禮品分成九份。但是,誌新總能把自己的那一份吃得特別的長久,在妹妹們最需要的時候,她往往會出其不意地拿出來。
一次,誌惠又不舒坦了,又流鼻涕又流淚,還咳嗽氣喘。誌新愁眉不展地守著她,一會兒摸摸她腦門兒,一會兒貼貼她的臉,看熱度退了沒有。
誌惠迷迷糊糊地睡過一覺,發現姐姐手托腮幫,還坐在床頭的破木椅上。她抬起頭,魯;著鼻子說:“姐姐,我好了,你快歇會兒去吧。”
“你餓嗎?”誌新俯下身,幫她把頭發撩到腦後。
誌惠眼裏一閃,但馬上就又黯淡下去。她不吭氣。
她長得隨誌新,脾氣秉性也隨誌新,特別懂事。她知道,父親身體不好,好久沒有出門了。每天該買菜時,母親總把抽屜裏那一小疊錢,拿在手裏,數過來數過去,從裏邊小心地抽出幾張,猶豫一會兒,又重新放回兩張,這才把錢掖進大褂的口袋裏,挎上那個舊草籃出門去了。
誌惠睡過一覺,身上輕鬆多了,正感到有些餓,經姐姐一問,這個感覺更加強烈了。但她咬咬嘴唇,沒有說
話,她怕姐姐為難。
“你呀!”誌新笑著點了一下她的額頭,“給。”像變戲法似的,誌新把手往身後一掄,沒等誌惠看清,一塊硬幫幫的東西已經塞到她的手裏。
誌惠舉起來一看,是一塊月餅。她認出這還是中秋節時,六伯父托人捎來的。誌惠記得這是百果餡的,好吃極了。她慌忙推還給姐姐,輕輕地說:“姐,我不吃。”
“又不好受了?”誌新擔心地問。
誌惠搖搖頭。
“吃吧,吃吧。”誌新把月餅重新塞給她,哄著她說,“吃了肚子就不餓了,病就好得快了。”
誌惠知道姐姐的脾氣,她讓你吃,你最好還是吃,姐姐為人最實在了。她想了想,把月餅送進嘴裏,細細地嚼了起來。
誌新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她偏著頭,問誌惠:“甜嗎?”
“甜,甜!”誌惠忙把月餅舉到姐姐的嘴邊,“姐,你也咬一口。”
“傻妹妹,”誌新高興地站起來,準備到廚房裏去幫媽媽做飯,“你說甜,不用吃,我的嘴就甜了。”
靈芝
誌新八歲那年,斜對過的胡同裏新搬來一家住戶。男的是個醫生,五短身材,粗嗓門,一說話就摸鼻子,好像怕鼻子會掉下來似的。女的才三十多歲,長得很單薄,神情憂鬱,難得見她有點兒笑容。他們有個叫靈芝的小姑娘,也有七八歲的光景,整天蓬頭散發,髒兮兮的,總見她在街上晃來晃去,直著脖子跟人吵架。
打一見麵,誌新就不喜歡靈芝。有好幾次,姐妹幾個在樓道裏玩,誌新發現靈芝躲在樓梯的拐角,半張著嘴,癡呆呆地望著她們。誌新側過身,對幾個妹妹說:
“靈芝不懂禮貌,咱不跟她玩。”
誌勤從小就有點兒小脾氣,聽姐姐一說,她當著靈芝的麵,幹脆“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一天傍晚,一家人圍著爐火,母親兩手不閑,用碎線給誌勤織毛衣,嘴裏像自言自語似的講著一個古老的故事。孩子們托著腮幫,爐火把她們黃黃的小臉映得紅紅的。
突然,街上一陣喧鬧。誌新拉開窗簾,看見對過胡同那個醫生喝得醉醺醺的,正提著把笤帚,追打靈芝。靈芝披散著頭發,光著腳丫,跑得一溜煙的。醫生追不上她,扶著牆直喘氣,還不時地揚著手裏的笤帚。靈芝在街口停了下來,跺著腳,又哭又嚎。因為隔得遠,也聽不清她嚷些什麼。看熱鬧的圍了一大群。
誌新不屑地一扁嘴,輕輕地嘟囔了一句:“真不像話。”
她把窗簾一拉,對母親說:“娘,還接著講您的吧。”
母親卻沒了這份興致,她歎著氣說:“可憐呀。”
誌新好奇怪:“可憐嘛?誰可憐?是靈芝嗎?”
母親一邊倒線,一邊說:“可不是唄。靈芝這孩子從小就沒了爹,娘沒法過,隻得拖著她改嫁。這後爹不是人,對她不是打就是罵。當娘的沒錢氣不壯,光偷著哭也
不敢攔。挺水靈的姑娘,硬是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誌新輕輕地“哦”了一聲。
母親詫異地抬起頭,女兒正瞪著兩隻黑漆漆的眼睛出神。她那俊氣的臉上像是罩上了一層陰雲。但是,她沒有說話。
第二天,母親收拾完廚房那一攤,意外地發現靈芝正坐在屋裏。誌新姐妹幾個像走馬燈似的圍著她,給她拿來了各種各樣自己最得意的玩意兒。
靈芝拘泥、羞澀,她新奇地撫弄著誌新遞過來的提琴,興奮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見了母親,她規規矩矩地站了起來,怯生生地招呼道:“嬸兒。”
母親撫著她的頭發,感慨地說:“好孩子,往後你就上這兒來和誌新她們玩,嬸兒家就是你的家。”
誌新忽閃著兩隻大眼,把薄薄的小嘴唇一抿。她按著靈芝的肩頭,調皮地說:“坐吧,坐吧,到家了還客氣。”
從這一天起,靈芝就成了琴行樓上的常客。美玲站在遠處,眼紅地看著誌新姐妹教靈芝唱歌,彈琴,做遊戲。
不久,人們發現靈芝變多了。她身上明顯地整潔了,罵人的話也聽不到了。一見人,她總笑眯眯地打招呼。靈芝的母親,那個怯生生的女人,見了誌新的母親,總顫著聲音說:“嬸兒,這叫我怎麼謝您呢?我家的靈芝,跟上了誌新像換了個人似的。”
一天,醫生在外邊受了氣,又多喝了幾口,回家摔碟子,#碗,又要找靈芝出氣。靈芝一見情況不好,拔腿就往琴行樓上跑。
“快,我爸要打我哩。”她拉著誌新的手,眼淚汪
汪地說。
誌惠、誌勤都沒了主張,隻是衝著姐姐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誌新眼珠一轉,推開了門:“快!快躲到門背後去。”
靈芝一閃身,貼到了門背後。
姐妹三個站在樓道裏,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不一會兒,就聽得樓下有個粗嗓門在喊:“老板,見我家的靈芝了沒有?”
誌新豎起耳朵,捕捉著樓下的聲音。她沒有聽見老板的回話。但她可以想象得出,這時的胖老板一準是故作神秘地豎起又粗又短的指頭往上指呢!
這家夥最最可恨了,唯恐天下不亂,就愛看別人吵嘴打架。
果然,沉重的腳步聲已經在樓梯上響起來了。
兩個妹妹驚慌地瞪圓了眼睛,誌新也感到一陣心跳,她擔心地看看半掩著的房門。
“咯噔,咯噔……”腳步聲愈來愈近。
誌新一機靈,她把小地桌往門前一放,順手把幾隻裝著沙子的小布袋兒往桌上一扔。
兩個妹妹眼睛一亮,會意地湊上前去,姐妹幾個玩起“抓子”來了。
醫生上樓來了。他陰沉著臉,順著過道轉了一圈,在孩子們的背後停了下來。
誌勤有點兒心慌,她偷眼看看姐姐,誌新若無其事地把子兒扔得高高的,嘴裏還大聲地數著:“一個,二個……誌惠,這回你可是輸定了。”
誌惠故意嘟著臉:“姐,這不能算,得重來。”
誌勤的心也穩下來了,她接上腔,大聲嚷道:“不行,不行!輸了就是輸了,不許耍賴!”
醫生在孩子們身後轉了幾圈,“咯噔,咯噔”,硬底皮鞋不耐煩地踩著破舊的地板。
誌新連眼皮兒都沒抬。
“吭!吭!”醫生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像火上加油,孩子們玩得愈發來勁了。
可能是自覺沒趣,醫生咽了口唾沫,便又“咯噔,咯噔”地邁著重重的步子下樓去了。
誌勤偷偷地抬起屁股,趴在樓梯口朝下張望。
她回過頭,衝姐姐們做鬼臉兒:“走了。”
靈芝一聽這兩個字,一下子從門後衝了出來。她興奮得滿臉通紅:“哎呀!”她高聲地說,“可躲過去了。”
“噓——!”誌新趕忙伸出指頭,豎在嘴邊上,“還沒走遠呢。”
靈芝一縮脖子,捂住嘴,禁不住“咯咯”地笑了。
又過了一年,靈芝的媽媽死了,靈芝沒法在天津呆下去了。遠在南方的姨媽要接她去上海。小夥伴好生難舍難分。
臨走時,靈芝來誌新家辭行。誌新鎖著眉頭,用細長的指頭給靈芝翻好了衣領。誌惠默默地靠著靈芝,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地往下滾。誌勤難受得大哭起來,她問靈芝:“你什麼時候再回來?”
靈芝早哭得抬不起頭來,聽到誌勤的問話,愈發控製不住了。
母親傷心地摟過了靈芝。她實在可憐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她紅著眼圈,叮囑靈芝:“好孩子,在別人家,比不得在親娘跟前。你吃人家的,穿人家的,手腳要勤快,萬事要自量。冷熱自己多留意,別讓嬸兒牽掛。”
這些年,誰給靈芝說過這些知疼著熱的貼心話呢?靈芝“哇”的一聲,放聲大哭。她抱住了母親,抽抽噎噎地說:“嬸兒呀,你的話,我……我都記下了。”
靈芝這一走,十幾年都沒有音訊,可把誌新母女想壞了。直到解放後,靈芝參加了誌願軍,北上路過天津,幾個好朋友才重新見了麵。
那天,有人在輕輕地敲門。
“請進。”二哥拉開了門,門口站著一個英姿勃勃的女兵。
還是誌新眼尖,沒等屋裏人回過神來,她就一迭聲地喊了起來:“靈芝,靈芝,娘呀,是靈芝回來了。”
母親直起身來,幾個女孩子早就抱成了一團。
靈芝說:“我一到天津,頭一件事,就是來看你們。”
上學
幾年工夫,誌新明顯地長大了。她和母親一起上街買東西,總極力把自己的步子邁得和母親的一般大。隻要她在場,她是不肯讓母親提籃子的。但是,她始終很瘦。她的肩比同年齡的女孩子都要窄一些,臉色也不好看。
近些日子,母親感到誌新有心事。
誌新確實在苦惱。
有幾次,母親瞧見她呆呆地站在窗口,一動不動地盯
著窗外愣神。
“你怎麼啦?”母親驚詫地探出腦袋。
街上,三一群,五一夥兒的孩子,背著各色各樣的書包,又說又笑地往學校走。一個淘氣的孩子,偷偷地把一片樹葉放到前麵那個小姑娘的頭上,小姑娘有點兒覺察,一伸手,捉住了樹葉。於是,兩個人你追我趕,馬路上響起了“咯咯”的笑聲。
誌新陷入了一種痛苦而又固執的思想中:為什麼我不能背書包?為什麼我不能像他們一樣高高興興地上學校?
突然,她轉過身,吃力地蠕動著嘴唇,執拗地對母親說:“娘,我要上學。我一定要上學。”
母親仿佛被重錘敲了一下,手裏的鞋底“啪”地掉到地上。
她的嗓子眼裏像堵上了一塊硬東西,她感到一陣心酸。她摩挲著誌新的頭發,盡可能地把口氣放得平和些:“孩子,回頭再說吧。”
其實,母親何嚐不為這個問題煩惱?誌新都快十一歲了,在家靠自己零敲碎打地教點兒東西,總不是辦法。但是,家裏又沒有能力維持這項開支。
眼看又到了一個最熱的季節。傍晚,夕陽的餘輝還是很熱的。母親整天在樓頂忙東忙西,衣服都叫汗水濕透了。
“娘,您歇會兒吧。”誌新把一條板凳塞到母親手裏。她們硬把母親拽下樓去,讓母親“過過風”。
可不一會兒,母親就悄悄地提著小板凳,回樓來了。
見她的神情,父親嚇了一跳:“你怎麼啦?”
母親極力不看他的臉,悲切地說:“我坐不住。”
這時正是學生散學回家的時候,路上來來往往的學
生,又強烈地觸動了母親的心事。'
父親臉上的肌肉劇烈抽動著。他突然轉過身,手捧著腦袋,坐下了。
母親張皇失措,她默默地站在一邊,一時想不起說什麼才好。
門“咯吱”一聲開了,誌勤探進腦袋,問道:“娘,姐姐把飯做好了,現在就擺桌子吃嗎?”
母親趕忙揮揮手。
父親抬起頭,看看窗外。天被晚霞燒紅了,他的心頭也是火燒火燎的。他感到內疚,對不起孩子,但是,這個局麵又是誰造成的?能怪他嗎?
他倒背著手,在屋裏來回踱著步子。驀地,他在母親麵前停住了。他像是問母親:“要不,這一期我多收幾個學生?”
“不行,不行。”母親大吃一驚,“你的身子骨撐得住嗎?”
她擺動著手,仿佛要替父親趕走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天這麼熱,還是過一段時間再……”
父親一下子變得煩躁起來,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深談。他生硬地說:“我想關係不大。”
他把桌上的琴譜一夾,匆匆地走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父親從外邊進來。一看他的臉色,誌新立刻感到父親心頭一定有一件十分快樂的事情。
果不其然,父親接過誌新遞過來的毛巾,揩了揩手,便笑吟吟地問道:“誌新,假如我能滿足你一個願望,你這個願望是什麼啊?”
“上學。”誌新衝口而出。
“不想別的了?”
“不!”誌新麵帶愧色地說。
“好吧。”不想父親痛快地一揮手,便鄭重宣布道,“下學期,誌新上學去。”
“真的?”誌新猛地睜大了眼。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沒在做夢吧?她伸出指頭,使勁兒地咬了一下。哎呀,真疼!這不是做夢,這是真的。
她抬頭看看父親,父親正慈祥地衝她笑。一時,她感到快要因為歡喜而哭出來了。她好不容易才說了一句:“爸爸,我真高興。”
“哈哈哈哈……”父親也發出了少有的笑聲。
兩個妹妹圍著誌新,樂得直嚷:“姐姐要上學了,姐姐要上學了!”
母親正端著一鍋稀飯從門外進來,她也高興得合不上嘴。她強繃起臉,大聲地喊道:“看把你們給瘋的,別燙著,別燙著!”
這是1941年9月,張誌新十一歲。她插班到天津達文學校,直接上了小學四年級。
一連幾天,誌新都沉浸在歡樂之中。她的兩隻眼睛又明又亮,你隻要看她一眼,歡樂馬上就會流到你的身上。
她不停地唱著歌,對著鏡子梳頭時,她唱;掃地時,她唱;洗碗刷鍋時,她也不住嘴地唱,碗筷在她手裏叮叮咚咚地響著,好像在為她伴唱。她用碎布給自己拚了個小花書包,還把那件褪了色的藍布大褂重新染了染。
轉天就要開學了,夜裏,誌新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
的。
屋影把窗台罩在一片黑暗裏,對過那座大樓卻被月亮照得雪亮,連涼台上的幾盆花都看得清清楚楚。
母親眯瞪了一覺,見誌新還在翻騰,便輕聲問:“誌新,還不睡?”
“娘誌新甜甜地說,“我在想明天呢。”
娘兒倆都沉默了,隻聽得床頭的舊鬧鍾“滴答”、“滴答”地響著。
過了一會兒,誌新的聲音又在夜色裏響起:“娘,您給我講講您那會兒上學時的事兒吧。”
“睡吧,不早了。”母親勸慰道,她伸手將誌新的被子掖得嚴實些,“學校是嘛樣兒的,明兒你去了,就都見著了。”
第二天一早,誌新不等蒸熟卷子,胡亂喝了幾口稀飯,就背著書包走了。
姐妹幾個從來沒有分開過,這半天的時間,在誌惠、誌勤的心目中,過得真慢,就像過了幾年似的。她們把鼻子貼在玻璃上,眼巴巴地盯著馬路的拐角處。
驀地,誌勤拍著手叫了起來:“姐姐,姐姐,姐姐回來了!”
誌惠趕緊往樓梯口跑。
“娘,娘!”誌新一陣風地奔了上來,她一把抱起剛會走路的小妹誌林,就地轉了幾圈。
誌林樂得張著小手,高聲嚷:“姐來,姐再來。”但是,誌新的兩隻胳膊已被誌惠、誌勤緊緊抱住了。吃飯時,誌新忙不迭地向家裏人報告。她要把自己的
歡樂與父母、兄妹們分享。
“娘,”她扒了一口飯,含混不清地說,“我們教室可大了,有咱家三個半大。男生要比女生多,我們女生都坐靠窗那一排,我坐第二張桌。我們老師姓關,梳兩條大辯子,長得可精神了……”
“好了,好了。”父親禁不住滿意地笑了,“快吃飯,下午不是還要上課嗎?”
“哎呀!”誌新忙往嘴裏扒飯。
“瞧你。”母親忍俊不禁,“慢慢吃,來得及。”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不知下覺,誌新上學已有一個多月了。
這天,誌新幫母親收拾完碗模,把書包一持,又忙著要上學去了。兩個妹妹跟出門來,要送她一段。
涼爽爽的秋風,迎麵吹來,誌新覺得心頭痛快極了。她拉著妹妹的手,輕輕地哼起了《快樂的鐵匠》。
兩個妹妹越走越慢,走到後來,幾乎要誌新拖著走
了。
看著悶悶不樂的妹妹,誌新“撲味”一聲笑了。誌勤幹脆抹開了眼淚:“敢情你樂,你上學了唄。”誌惠也扭開了身子,她不願讓姐姐看到自己的眼淚。誌新友愛地摟住了兩個妹妹的肩膀,和解地說:“好了,好了,別撅嘴了。別以為你們那點兒小心眼能瞞住人,我早就猜著了。怎麼樣,我以後每天從學校回來,就把學到的知識教給你們,行嗎?”
“當真?”兩個妹妹破涕為笑。
“當然了。”誌新認真地說,“我既然上學了,哪能讓我的兩個親妹妹,繼續睜眼當白丁?”
“太好了!”兩個妹妹都蹦了起來。
她們知道,姐姐說話從來是算數的,姐姐辦事從來是有始有終的。
“姐姐,從多會兒開始?”性急的誌勤忙著要定時
間。
“對,從多會兒開始?”沉靜的誌惠也變得性急了。“從明兒一早。”誌勤扳著指頭,和姐姐商量,“要不,就從今天晚上開始吧。”
“好,一言為定。”誌新痛快地說,“今天晚上就開第一課。”
“太好了。”誌勤轉身就往家跑,她急著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
誌惠親熱地拉著姐姐的胳膊,把姐姐一直送到校門口。
小先生和她的小學生
天亮了。天空是碧藍、透明的,好像是風兒把它吹幹淨了,要不就是昨夜那場雨給衝刷的。馬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樹,長得茂盛極了,又肥又大的,黑綠黑綠的樹葉探頭探腦地趴在窗口,仿佛要窺視屋內有什麼秘密。
商店還沒有開門,習慣夜生活的有錢人都還沒有起床呢。繁華的馬路,此刻是靜悄悄的。偶爾,沙沙地馳過—輛汽車,很快,又隻剩下風掀樹葉的聲音。
誌新搬出那張小炕桌,三個姑娘,三顆烏黑的腦袋立刻湊到了一起。誌新把書攤開在桌子上,她開始給兩個妹妹講課了。
“今天講的是第十四課。”她一本正經地模仿著老師的口氣。
母親輕手輕腳地在屋裏走來走去,她幹這幹那,盡可能地不發出聲響。她怕驚擾了孩子,影響“課堂秩序”。但是,她不時地停下手裏的活兒,饒有興趣地聽著“小先生”的講解。
天知道,誌新從什麼時候起學會了這種本領?她能把課講得又風趣,又明白,孩子們聽起來一點兒也不費勁。母親驕傲地想:誌新要當老師,準是沒比的。
不論是講國文,講常識,或是講算術,課程安排完全和正規學校一樣。每天早起,誌新總要先給妹妹講上一個來鍾頭的課,留下作業,然後,自己才去上學。
誌惠是個安靜的小姑娘,她能一連幾個小時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姐姐。誌勤卻要好動得多,她的好奇心特別強,聽到一點兒響動,她就會飛快地跑過去,看個究竟。她的耐心隻夠她坐半個小時,尤其上算術課時,她怎麼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她在板凳上來回扭動著身子,老惱著起來走動走動。她輕輕地歎著氣,心想,這會兒要能抓幾把“子兒”,或過會兒家家該多好,要不到樓道裏捉會兒迷藏也行。對了,昨天二哥抓了個蜻蜓,就拿根線拴在樓道的那根柱子上,也不知逃走了沒有。想著,想著,她的眼睛就不住地往外瞟。
突然,一陣“答答答”的響聲,這是鉛筆敲在桌子上發出來的聲音。
誌勤趕忙坐正了身子,誌新正注意地看著她。
“張誌勤。”
“有。”
“這道題,由你來回答。”
“我?”誌勤慌了。
“嗯!”
“我……我……”誌勤低著頭,結巴起來。
“好吧,我再重複一遍。”誌新寬宏大量地說,“一家九口,一個冬天,假定每個人需要七十斤糧食,要算出這一家子過冬用糧的總數,該用乘法還是除法?”
“這……”誌勤愁苦地摸摸鼻子,求援地盯著誌惠。
誌惠畢竟比她大兩歲,理解能力,接受能力都要比她強一些。加上她上課用心,完全可以稱上是這個“班”的優等生。她還是個軟心腸的孩子,最見不得妹妹這副可憐相。她偷偷地把手伸到桌下,想提示誌勤。
“答答答答”,“警報”又響了,誌新警告誌惠:不許提示!”
誌勤無可奈何地歎了歎氣,咬著筆頭,嘟囔著說:
“乘法還是除法呢?”
誌新狡黯地眯細了眼睛:“是不是用除法?”
“對,對!”誌勤高興得差點兒蹦起來,“我就想說用除法。一點兒也不錯,就用除法了。”
誌惠實在忍不住,笑得肩膀亂顫。
誌勤醒悟過來,她不滿地盯著誌新:“這可是你說的。”
誌新也笑出了眼淚。她點著妹妹的腦門兒說:“你呀,你長個腦袋是幹嗎用的?不論什麼問題,隻有自己理解了,才能變成自己的東西。別人怎麼說,你也跟著怎麼說,這哪行呢?”
誌勤自知理虧,但嘴上偏是不服輸。她說:“乘法,乘法,咱家多會兒用得上乘法,都是除法。一根鹹菜也要分九截,大夥兒吃。這是乘還是除?咱家一氣兒能買七十斤糧食就不錯了,還要乘九,上哪兒去找買這麼多糧食的口袋布?”
誌新哭笑不得:“你呀,總有理。”她把書放在誌勤跟前,“不過,現在你就是說破天,也得學會算這道題。”
“好吧。”誌勤拿起了鉛筆,“老師讓做,咱可不敢不做。”
誌新不滿了,她皺起了兩條又黑又長的眉毛,嚴肅地說:“你要是實在不樂意做,就別強做。”
誌勤慌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想玩一會兒。”
誌新看看妹妹,輕輕地搖了搖頭:“小勤,你說咱讀書是為嘛?是為了解悶?”
“不是。”
“是為了好玩?”
“不是。”
誌新摟住了妹妹的肩膀:“你別忘了,爸爸說過,做人不能做個呆頭呆腦的人。特別是咱們女孩子,不是長大搞搞家務就完了。咱們應該學點兒本事,將來,也要為國家做點兒事情。”
誌勤趕忙說:“姐姐,我做。你別著急。我一會兒就做完。”
她拉了拉板凳,捧起了書,又聽誌新講了一遍原理,然後,一口氣做了四道題。
她咬著鉛筆,對誌新說:“姐,你再給我出兩道。”
誌新“啪”的一聲蓋上了書本:“不做了,現在可以玩會兒了。”
誌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她眨了眨眼,從抽屜裏找出五隻小沙袋,試探著問:“姐,抓子兒行嗎?”
“行啊。”誌新樂了,“讓你用功,又不是不準你玩。這是兩碼事。”
誌新見誌惠還規規矩矩地捧著書,便也推了她一把:“小惠,你也活動活動,你們倆呀,一動一靜,要能勻一下就好了。”
她整理了一下書包,又走到鏡子前,把齊耳的秀發仔細地梳了梳,準備上學去了。她走到門口,想了想,又回轉身來,“威脅”誌勤道:“記著,一篇作文,下午交卷。”
誌勤晃晃腦袋:“忘不了。”
誌新還不放心:“兩個題目,任選一個,但不許抄。”
誌勤見怪了:“哎呀,你怎麼總不放心我。我早就改了。”
母親滿心歡喜地看著這出戲。她心疼大女兒,見誌新邁出了大門,趕緊走了兩步說:“誌新,別走太急,看累著你了。”
誌新調皮地皺皺鼻子:“娘,沒嘛,我壯著呢。”
但實際上,對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來說,又上學,又忙著給妹妹補課,還得幫母親操持家務,負擔真不輕呀,何況,誌新的身子骨又弱。
有時,到了傍晚,誌新支持不住了,她感到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她躺在床上,讓妹妹把做好的作文念給她聽,她邊聽邊糾正,妹妹就隨手記下來,接著改。
誌勤念得正帶勁,突然,誌惠用胳膊輕輕地捅捅她。誌勤回頭看了她一眼,好像問:幹什麼?
誌惠揚起尖下巴,指了指床上。
誌勤一細看:咦,姐姐怎麼沒有動靜了?
誌惠沒來得及阻攔,誌勤幾下就爬到了床上。她晃著誌新的肩膀,連聲叫道:“姐,姐。”
誌新“騰”地坐了起來,她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說:“都念到哪兒了,接著往下念。”
誌惠猶猶豫豫地放下了本子。
誌新一把抓過來,塞到她手裏:“念,念吧!”就這樣,誌惠、誌勤一年級到四年級的功課,都由誌新一點兒一點兒教會的。
後來她倆正式上學,直接就上了五年級。
張氏三姐妹
很顯然,這完全是由於父親的影響,孩子們從小就愛好音樂。男孩中,大哥是個殘廢,除他外,二哥,三哥都能擺弄幾種樂器,小小年紀,就靠這個特長來分擔家庭的負擔。二哥在師範學校上學時,就利用課餘時間到一個小學去兼音樂課。三哥去酒吧間拉提琴時,還不滿十七歲。那年,父親從舊貨店買回了幾樣樂器,自己動手修理了一下,幾個女孩就一人抱著一個“叮叮咚咚”地彈奏起來了。
起初,她們細細的手指,生疏地,小心地在琴弦上撥弄著。從手指下,連綿不斷地傳出一種細微輕柔的響聲,彙成了一個樸素單調的旋律。慢慢地,她們的指法熟
練了,指頭下的旋律變得複雜起來,聲音也響亮了。
孩子們的熱情是很高的,經常可以聽到這#的對話:“姐,手放在這兒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