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過還可以再靠上點兒。”
“誌勤,歇會兒。”
“不!我一點兒也不累。”
母親在一邊瞧著幾個小女兒,心裏得意極了。她認為自己的孩子是有藝術才華的,她也恨不得孩子們能早日進入美的領域。
私下裏,她總敦促父親:“你是個教音樂的,有時間,也下點兒工夫,好好教教自己的孩子。”
父親搖搖頭,他不同意這種觀點。他對母親說:“真正的音樂家,哪有手把手教出來的?要學就得自個兒上心。”
他從來沒有係統地教過孩子們使用某種樂器,最多隻是在孩子們彈奏時,他在一邊指點一下。
一次,誌新在樓道裏拉琴,父親在屋裏與朋友談話。突然,父親從屋裏探出腦袋,大聲地說:“誌新,錯了,錯了,這一段應該用大調。”
誌新停下手,問:“什麼是大調?”
父親笑了笑,沒有回答。他轉回身,繼續他的談話。晚上,父親從桌子邊站了起來。他抓起了提琴,拉的正是誌新拉過的那個曲子。
誌新斜靠在床欄上,留意地注意著父親的指法。哦!她明白了,原來這就是大調。
幾個孩子就這樣,在半聽半看中,領會了要領,掌握了樂器。很快,他們都選擇了自己心愛的樂器。誌新愛
9
上了六弦琴。誌惠歡喜彈奏曼德林,誌勤認準了小提琴。姐妹幾個,數誌勤的樂感最好,拉起提琴來,準確,有力,富有情感。
每到夜晚,一天中最歡樂的時刻到來了。母親也是個音樂愛好者,許多歌她都能一字不落地唱下來。她還記得很多“五四”時期的歌曲。有時,她低著頭,飛快地織著毛衣,用悅耳的女中音唱道:
問同胞,問同胞,
經濟何虧耗?
隻為那,
愛用洋貨金錢虧不少。
一瞬間,誌新發現母親的臉變得這樣的剛毅,有生氣。母親的眼睛是晶亮亮的,特別有神。這首《勸用國貨歌》,是她參加學生運動時經常唱的。看得出,歌聲喚起了她對往日的回憶:
問同跑,問同胞,
如何可自保?
願大家購用國貨,
價廉物又好,
庶將來國貨暢銷國家亦富饒。
有時,父親搓了搓手,也來參加演奏,氣氛就更活躍了。
音樂使這家人暫且忘掉了貧困,忘掉了饑餓,忘掉了種種的不幸和煩惱。
音樂使這個貧窮的家庭充滿了一種高尚的情感,和平的氣息。
柔美和諧的音樂,乘著夜風,在空中飛翔,引得路上行人,紛紛駐足協傾聽。
然而,琴行老板對此卻不以為然。他搖著頭,操著濃重的南方口音說:“窮樂,真正是窮樂,棒子麵窩窩頭都吃不飽,偏偏有這樣的閑心。”
他實在不能理解這家人。
誌新姐妹三人,開始登台演出,完全是因為一個很偶然的機會。
一天,她們正在屋裏擺弄樂器,隨著一陣敲門聲,進來一個清瘦的年輕人。
他有二十多歲,穿著一身質地樸素,又很整潔的西
服。
誌新認得,他姓李,在青年會工作,曾跟父親學過一段時間的樂器。
李先生進門後,恭恭敬敬地給父親行了個禮。他是來請父親去參加一個音樂會的,順便也請父親在會上演奏幾個曲子。
“實在抱歉。”父親給李先生倒了一杯水。
這幾天,父親感冒了,頭暈得厲害。他對李先生說:“拜托你和大家解釋一下,以後有機會,我是一定要去的。”
李先生起身告辭,就在他要出門的那會兒,突然發現了屋角坐著的女孩兒,以及她們懷裏抱著的樂器。
他靈機一動,湊了上去,笑哈哈地問道:“這些樂器你們都會用嗎?”
“當然了。”小誌勤晃著腦袋,不無驕傲地說。
“演奏個曲子給我聽聽好嗎?”
誌勤睜大眼睛,征詢地望著誌新。誌新抬眼又看看父親。父親微笑著,衝她們點點頭。
誌新一"''眼神,兩個妹妹各自拿好樂器。她輕輕地一頜首,立刻,一股樂曲在這間小屋裏騰了起來。
她們一連演奏了三個曲子,技法是這樣的熟練、和諧。李先生聽了,不由得連連拍手叫好。
他喜出望外地對父親說:“張先生,您的女兒不愧生長在音樂家庭。您看這樣好不好,就請三姐妹代替您出席晚會。自然,在會上也要請她們演奏幾個曲子。”
“不行!她們還太嫩,上台演出為時還早。”父親推辭說。
“哪裏,哪裏。”李先生極力說服父親,“外出演出,也是請教,姐妹幾個進展可以更快。再說,又不是正式賣票演出,演好演壞,不要緊的。”
天剛擦黑,李先生就興衝衝地驅車把誌新她們接走了。
然而,連父親也沒有料到,三姐妹的弦樂三重奏,剛一登台,會在天津引起這麼大的反響。
三個女孩,掌握的都是西洋樂器,彈奏的又多是西洋歌曲。這在當時,足可使人們感到十分稀罕。更何況,這姐妹三個,一個更比一個小,站在台上跟階梯似的。最小的誌勤還沒有桌麵高。她一臉稚氣,煞有介事地架著小提琴,讓人更覺趣味橫生。
“張氏三姐妹”的名聲從此傳播開去。每逢節日、集會,舉辦團體總會派專人、專車來接她們,並在大海報上,醒目地標著:“特約張氏三姐妹臨場演出。”
然而,對誌新她們來說,這一切並沒有給她們帶來任何的好處。人們嘖嘖稱道她們的演出,但有誰關心過她們的生活?人們誇獎她們的才華,但有誰注意過她們的發展與前途?
三姐妹吃的仍然是混合麵,穿的仍然是舊衣衫,兩個妹妹依舊眼巴巴地饞著能上學的孩子,她們每天坐在家裏,還由誌新給她們補習功課。
相反,三姐妹的出名倒給父母在生活上帶來了新的壓力。出門比不得在家,父母總想方設法叫孩子們穿戴得整齊些。窮人家隻能采用窮辦法。那天,父親走在街上,正趕上歐洲鞋店大拍賣,處理式樣過時和皺褶受損的皮鞋,價錢隻有平常售價的零頭,父親給三姐妹一人買了一雙。
誌勤是一雙男式涼鞋,誌惠是一雙四眼穿帶的肉色皮鞋,誌新穿的倒是一雙偏帶的女式皮鞋,但上麵的褶子多得就像七八十歲老婆婆的臉。
從拍賣行買的,哪有那麼合適的?貧窮的父母,又恨不能讓孩子們多穿幾年。所以,即便是鞋頭塞上了棉花,三姐妹走起路來,還總是“踢踏踢踏”的。
一次,她們在前麵走,聽見後麵有兩個婦女在研究她們的走道。
一個問:“你看,這三個孩子是不是腿有病?”
另一個說:“哪的事啊,還不是鞋大不跟腳。”
但是,就這樣的鞋,一到家,還得趕緊脫下來,收拾整齊,待下次演出再穿。
小妹妹誌林特別眼熱這幾雙鞋,也鬧著跟母親要。
母親哄她:“這是演出鞋,姐姐穿著演出用的。”
“演出鞋,我也要。”誌林嘟著小嘴巴,發開了牢騷,“都說張氏三姐妹,誰知道還有我呀。”
“你會拉琴嗎?”誌勤刮著她的鼻子,逗她。
“會。”誌林肯定地說。
她抬起屁股,爬到床上,抓過那把掃炕用的棕毛笤帚,神氣地架在肩頭,另一隻手拿著一根筷子,嘴裏“吱啦吱哪”地哼著,就“拉”開了。
一家人都被她逗得前仰後合^
“不像嗎?”誌林不滿地問。
“像,像。”誌新趕緊肯定地說。
她把鞋一股腦兒都抱了過來,大方地說:“挑吧,你要哪一雙,你就拿哪一雙。”
誌惠也對小妹說:“要是現在嫌大,我們給你留著,等你大了再穿。”
誌林淘氣地眨眨眼,她把三雙鞋都摟在懷裏:“我都要!”
“好!那就都給你。”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
“窮,並不可恥”
空閑時間,父親喜歡給孩子們講些故事。這是最受孩子們歡迎的活動了。
有時,父親並沒有講故事的準備,他走過來隻是想和孩子們坐會兒。但是,孩子們都歡呼起來了,他們追著問:“爸爸,今天講什麼?”
“還講貝多芬嗎?”
於是,父親整整衣衫,讓自己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些,然後,清清嗓子,便講了起來。
父親講得最多的是德國音樂家貝多芬的故事。他敬仰貝多芬的才華,他更敬佩貝多芬的人品。
誌新最感興趣的是這麼一段。
故事的大意是:一次,貝多芬和哥德結伴上街,迎麵過來了一輛華麗的大馬車,裏邊坐著一個珠光寶氣的貴婦人。
哥德趕忙退到路邊,整整衣衫,把手放在胸口,衝著馬車深深地鞠了一躬。而貝多芬呢?他根本不理這一套,照舊昂首挺胸地走自己的路。貴婦人為此肅然起敬,她讓馬車特意繞了一下,待車子挨近貝多芬時,她還撩開麵紗,向貝多芬深深地致意敬禮。
每逢講到這兒,父親清瘦的臉上馬上變得神采奕奕。他的雙眼很精神地注視著前方,好像親眼看到了這個場麵。
他總意味深長地詢問孩子們:“你們喜歡貝多芬,還是哥德呀?”
“當然是貝多芬囉。”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
“為什麼?”
“他不拍馬屁。”
“他不怕貴婦人。”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回答。
誌新堅定地說:“他把自己當個人,他有骨氣。”
“對!”父親大聲地說,“你們說得都對。”
他挺起胸,點著頭表示讚同:“人窮,並不可恥;人富,不一定尚貴。我們是窮,但窮得清白,在人格上並不欠缺什麼。我們不比富人矮一頭。我們要學貝多芬,窮得有誌氣,窮得有骨氣。不學那些人,低三下四,沒有脊梁骨。”
誌新眯縫著眼,凝思起來,她極力想領會父親這些話的全部意義。
很快,就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二哥領著幾個妹妹應邀去青年會演出。二哥臨時被人拉走,給一個節目伴奏去了。誌新她們留在休息室裏,等待出場。
突然,門口一陣喧鬧,是一群人走近了。
他們在門口停住了腳步,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說:
“李先生,聽說張氏三姐妹今晚也來參加演出。這個消息,可是當真?”
“是真的,她們早就來了。”這是青年會理事李先生的聲音。他是個熱心腸的,特別愛聯絡人。
“我們是光聞其名,未見其人。勞您大駕,引見引見如何?”還是那個嬌滴滴的聲音。
“對,也讓我們認識認識。”七八條嗓子跟著嚷了起
來。
小姐妹愉快地對視一笑,誌新趕忙站了起來,領著兩個妹妹,向門口迎了幾步。
門開了。笑容滿麵的李先生陪著一群穿得花花綠綠的小姐走了進來。
李先生側轉身,指著對方,向張誌新介紹:“張小姐,這是朱麗雅,朱小姐。”
接著他又一側身,對朱小姐說道:“這是張氏三姐妹
的大姐,張誌新。”
那個叫朱麗雅的小姐,也就十四五歲。她上身穿一件桃紅的毛外套,下身是一條棕色的呢料裙,一條透明的淡藍色的綢子結在頭發上,像一隻大蝴蝶。
她斜棱著眼,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三個姑娘:她們身穿一式半舊的、染過的藍布大褂,齊耳短發並無半點修飾。黃瘦的、營養不足的臉;不合腳的、都是褶的鞋。她們和穿著五光十色的小姐們站到一起,顯得多寒酸。
朱麗雅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這活生生的人,和她想象中的張氏三姐妹相差太遠了。她懷疑地打量著她們手裏的樂器,嘴角馬上掛上了一種難以掩飾的輕蔑。
誌新立刻敏感地覺察出朱麗雅的情緒變化,她收起了笑容,一股強烈的反感在她心頭升起。
兩個妹妹靠近了姐姐,她們也感到了這群小姐視線的壓力。
誌新挺直了腰,用力地握住妹妹們的手,好像在給她們打氣:別怕,別怕!這沒有什麼可怕的。
她挑起眉毛,直愣愣地盯著朱麗雅,似乎說:是的,我很窮,可能比你想象的還要窮。但是,你有什麼可神氣的?因為你有這身漂亮的衣服,因為你家有用不完的錢?
一時間,雙方都沒有說話,整個休息廳裏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李先生感到氣氛不對,他夾在中間,非常尷尬,隻好沒話找話,打圓場:“這下,你們都認識了,以後,再往來就方便了。”
朱麗雅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虛情假意地說:“認識你們,很榮幸,我很髙興。”
誌新把兩手搭在妹妹的肩頭,冷冷地點了點下巴,說:“榮幸。”
李先生還想再說兩句,但誌新領著兩個妹妹轉身去隔壁了。
“張誌新,你怎麼了……等一等。”李先生漲紅了臉,追了幾步。
但門“咣當”地響了一聲,姐妹三人都走了。
朱小姐看了看自己伸出去但沒人理睬的手,不禁氣得直咬牙。她一跺腳,狠狠地說:“什麼了不起的。窮鬼,好大的架子!”
李先生湊上前來,想解釋幾句,可朱小姐把他猛地推了開去,咯噔咯噔地踩著小皮鞋,扭著走了。
同來的一夥兒也好大沒趣,一窩風地往回走,嘴裏還埋怨道:“真是的,看景不如聽景。”
“這姐兒仨也太傲氣。”
“窮酸!”
轉眼工夫,偌大的屋子裏隻剩下李先生自個兒,坐在那兒發愣。
過不多久,二哥回來了,他問李先生:“我妹妹呢?”
李先生搔搖頭皮不好意思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二哥一聽,不禁哈哈大笑:“你呀!”他點著李先生的鼻子,“你太不了解我的妹妹了。誰叫你多管閑事。本來嘛,兩股道上跑的車,你硬往一塊拉,活該碰壁。”李先生大紅著臉,敬佩地說:“你妹妹真行,有骨氣!”
“要像演第一遍一樣”
誌新走了,她幫別人化妝去了。
誌惠和誌勤留在後台,守著一堆樂器。
幾個男孩兒,擠眉弄眼地聚在不遠的地方。他們衝著這兒比比劃劃地議論著什麼。
別看誌勤歲數不大,論演出的場次,她也算得上是個老演員了。憑經驗,她知道,這幫小子準是對她們的樂器感興趣了。她把小圓臉一仰,愛搭不理地衝著天花板翻白眼兒。
果然,男孩子們被鎮住了。他們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沒有人敢走上前來。
誌惠看著好笑,隻顧抿著嘴樂。
誌勤得意地把頭一擺,意思說:對他們就得這樣,給個笑臉還不把樂器摸散架了。
前台突然熱鬧起來,胡琴拉起來了,笛子吹起來了,開始演節目了0
男孩兒們轉過身,發出一陣歡叫,一窩風地跑了。
長長的一條走廊,此時空蕩蕩的,隻剩下誌惠和誌勤,還有那堆樂器。
“姐。”誌勤輕輕招呼道。
‘‘嗯、。”
“咱也去看看。”
“你忘了,姐姐說過不讓咱去的,第四個節目就該咱上台了。”
“不要緊的,看一會兒,一小會會兒,就回來,嘛也誤不了。”
“樂器呢?”
“放在這兒唄,它又沒有翅膀,不會飛走的。”誌勤極力說服誌惠。
誌惠還有點兒猶豫。
可是,前邊的音樂實在是太好聽了,終於,她也熬不住了。
小姐兒倆手拉手,高高興興地走了.
待到臨出場前一會兒,她們才滿臉通紅地跑回來。她們看到誌新正蹲在樂器旁,緊張地調弦呢!
看到她們,誌新很不高興。她問道:“你們上哪兒去了?”
“看節目去了。”誌勤滿不在乎地說,“姐姐,你沒看去,那個新疆舞跳得棒極了。”
“你光知道節目好看。”誌新舉起了手中的琴,“有人動過了,弦都不準了。”
“是嗎?”誌惠忙走過來,跟姐姐一塊兒調弦。
誌勤舒舒服服地坐到大皮椅上,她揮著小胳膊說:“準是那幫野小子幹的,剛才他們就圍著我們,老半天都木散。”
“那你們為什麼還擱下琴,四處亂跑?”誌新又追著問了一句。
“這……”誌勤啞了。
誌惠站在一邊,大紅著臉,她不敢正眼看姐姐,隻在心裏想:看來還得聽姐姐的話,節目沒演完,真不能鬆勁,不然就會出差錯的。
但是,誌勤不等事情過去,就把它忘得幹幹淨淨了。節目對她的吸引力太大了。每次看,她都覺得新奇有趣,就像從來沒有看過一樣。
—天,她們又應邀去參加演出。這回,誌新始終陪妹妹守在後台。她怕妹妹累著,一個人把三件樂器都拿了過來。
誌勤心不在焉地挨著誌新,前台的笑聲、掌聲一陣陣傳來,她心裏像爬滿了螞蟻,急得抓耳撓腮。
她偷偷地瞥了一眼姐姐,誌新一本正經地坐著,沒有一點兒活動的意思。
“姐。”
“嗯。”誌新回過頭。
“姐。”誌勤又怯怯地叫了一聲。
“什麼事?”誌新細細地打量著妹妹。
“沒……沒什麼。”誌勤吞吞吐吐地說。
她用手托著下巴,苦惱地擺動著腳丫。
誌新眉宇間透出了幾分笑意,她不想說穿妹妹的心
思。
她想:你越是坐不住,我越是要磨磨你。她直直腰板,坐得更端正了。
誌勤簡直是絕望了,她像害了牙疼似的,眉頭都皺起來了。突然,她靈機一動,站了起來,興奮地說:“姐姐,我渴了,想喝水。”
“我領你去。”誌新把琴放到了誌惠身邊。
“不用。我自個兒去就行了。”
“你知道在哪兒嗎?”
“知道,知道。”誌勤說著,撒腿就跑遠了。
後台進進出出,一個節目演完了,另一個節目接著登台。誌勤一去半天,不見回來。馬上就該三姐妹上台了。
誌新一琢磨,覺得不對勁兒。她起身走到了舞台的東側,發現誌勤果真躬著腰,眼睛對著幕布縫,看得津津有味的。
誌新壓低嗓門,喚了兩聲。誌勤背著身子,假裝沒有聽見。直到誌新的手觸到她的後背了,她才一骨碌站了起來。
“姐,我就看了一會兒。”她解釋說道。
誌新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誌勤無可奈何地跟在姐姐後頭,邊走還邊回頭。
演出還是很成功的,但是,回家的路上,姐妹幾個卻失去了往日的歡愉,誌新始終是沉默的。
誌勤知道壞事了,她感到有壓力,喪氣地跟在姐姐後邊,大鞋“哢噠哢噠”地踏在柏油馬路上。
她們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著。平常走慣的路,仿佛長了好多倍,走得叫人好不耐煩。
誌勤憋不住了,她嘟囔著說:“姐姐,我以後不這樣了,這還不行嗎?”
“姐姐。”誌惠也輕聲地替誌勤說情,“你別生氣了,誌勤知道錯了。”
“好吧。”誌新的臉色好看了一點,但是她看出,誌勤並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甚至並沒有認為自己真正是錯了。
一進門,誌新立刻把這件事告訴了父母。
果然,誌勤很不服氣。她爭辯道:“我撒謊了,這是不對的。可是,節目都演過好多遍了。”
誌新認真地說:“再演一萬遍,也要像演第一遍一樣。要不,你是不會成功的。”
父親很欣賞女兒的話,他推開手中的茶杯,用一種緩和的,但十分肯定的口氣說:“誌新的話是對的,誌勤要記住。不光對演出是這樣,以後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應該是這樣的。”
誌勤委屈地說:“不就是這幾個曲子嗎?我閉上眼睛拉也錯不了。”
“萬一錯了呢?”誌新問她,“或者像上次那樣,琴被人動過了,上台抓瞎了呢?”
誌勤小聲地說:“別人又聽不出來,就是聽出來了,不是一聽就過去了嗎?.”
誌新生氣了:“可是別忘了,這是你幹的。你願意這樣嗎?你在前邊走,別人在後邊戳你的後脊梁。說,這個人最馬虎了,最不牢靠了。”
誌勤呆了,一抹陰影掠過她的小圓臉。她搖搖頭,說:“我不,我才不願意呢。”
她沉思著絞著手,然後噙著淚水,對誌新說:“姐,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這麼做了。”
話,還是路上的那幾句,但這次,她說話的神情完全不同了,是深沉的,痛悔的。
“咱是中國人”
誌新每天上學,都得經過一道卡子。
那時,天津有十幾個國家的租界地,每個租界地都設有這樣的卡子,中國人進出都得接受外國人的檢查。
...4-1.3
誌新所住的曲阜道屬於英租界,這道卡子一向是由英國工部局的警察站崗。那天,突然換成了日本兵。原來,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本向英法宣戰,於是,英國在天津的租界也被日本人接管了。
祖國,我們有著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祖國,那會兒,她就像一塊肥肉,由著列強任意宰割。
這個不大的區域,它是我們苦難的祖國的縮影。
達文學校也進駐了日本人,他們背著手,趾高氣揚地在校園裏走來走去,好像他們是當然的主人。
學校還增設了日語課。每門功課,誌新都學得很認真,唯獨這門日語,她純屬應付,胡亂能弄個及格,不影響升級就行。
她最討厭那個教日語的老師。她戴著黑邊眼鏡,故意把頭發梳得高高的,像個日本人似的。平時說話,滿口的時髦話,張口“強化治安運動”,閉口“完成大聖戰,建立共榮圈”,惡心死人了。
每次進教室,她就把嗓門提高八度,賤聲賤氣地喊道:“哦哈約……(日語問安的前幾個音)”隨著,她的身子就深深地彎了下來,腦袋幾乎要紮到地下了。
看日語老師那副奴才相,誌新把薄薄的嘴唇一扁,臉上立刻閃現出蔑視的神情。她的臉總是迅速地反映出內心的一切情感。她瞪著眼,輕輕地,但十分清楚地念道:
“狗哈腰……”
“什麼?”同桌的李蘭英沒聽真,盯著問了一句。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就是膽子小了點兒。她和誌新很合得來。
“狗哈腰。”誌新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咕——。”李蘭英想笑,又不敢笑,笑聲已經衝到
嗓子眼,硬給憋了回去,於是,就變成了一個怪怪的聲音。
“狗哈腰”轉過身,疑惑地打量著她們。
李蘭英一縮脖子,趕緊把頭埋進書本裏。
誌新坦然地抬起頭,無所畏懼地注視著“狗哈腰”。
在老師中,張誌新最喜歡教國文的關老師。她梳著兩條大辮子,一雙眼睛又亮又大,似乎能看到同學的心裏。
她總是微笑著走進教室,立刻,同學們也隨著她露出了笑容,教室裏仿佛都變得明亮了。
關老師的課講得明白,有感情。講課時,她喜歡在同學的座位'間走來走去,哪個同學開小差或做小動作了,她也不像有的老師那樣,大聲地訓斥,隻是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背上,眼睛和善地注視他,然後衝他輕輕地擺擺頭。這時,關老師的嘴裏並不停頓她的講課,那個同學呢?立刻會不好意思地直起了腰,認真地翻開了書本。
有時,關老師講著,講著,走到了門的附近,她像是無意似的,探頭朝外看看,慢慢地把門關嚴了。然而,她再轉過身來時,她那張美麗的臉龐立刻變得那樣的嚴峻、淒切。
她大步地走上講台,舉起雙手,悲愴地說:“同學們,你們知道嗎?我們的祖國正在遭殃,國勢已危,山河將傾,這樣下去,可是不行!我們中國會亡國的,而我們呢,都會變成亡國奴。”
關老師沙啞著嗓子,再也說不下去了。
誌新看到幾滴晶瑩的淚水從關老師的眼睛裏流了下
來。
驀地,她感到自己的心也顫動起來,她感到自己經受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
冬曰天短,散學回來,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候。病態的街道好像剛剛從晝眠中醒來,霓虹燈已在閃來閃去地變幻著花樣。天氣很冷,但川流不息的人群,從這個商店流進,從那個商店流出,依舊是這樣的熱鬧。聖安娜夜總會還不到開業的時間,可是己經有人在周圍來來去去了。誌新把薄薄的圍巾往額前裹了裹,一方麵好使凍得發木的臉頰暖和些,更主要的是,她不願看到眼前這種“繁華”的景象。
一輛人力車從後邊趕了上來,一雙青筋暴露的手緊緊地抓著車把。車在不遠的前方停住了,從上邊走下一個留著仁丹胡子的日本人。
誌新低下頭,加快了步子。
突然,聽得“啪”的一聲,一個圓圓的、黒乎乎的東西滾到了她的腳邊,是一頂破氈帽。
誌新驚訝地抬起頭,看見日本人正抓著人力車夫的衣襟,使勁地搖晃著。人力車夫一手捂著臉,嘴角流出一縷鮮血,另一隻枯瘦的手攤開在胸前。
“又是坐車不給錢!”誌新覺得全身的血都衝到了頭部。她不由憤怒地握緊了拳頭。
四周圍滿了人,但人們敢怒不敢言。
日本人揚長而去了。
幾個青年人忍不住轉過身去,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誌新拾起了氈帽,她周身發顫,那張秀氣的小臉古怪地扭了起來。她把氈帽送到人力車夫手裏。
人力車夫的嘴哆嗦著,他看到誌新眼裏的淚水,傷心地搖著頭。他反複念叨:“這可是咱中國的地腳呀,這可是咱中國的地腳呀……”
誌新逃也似的奔進了家門,她想找一個沒人的角落大哭一場。
但是,家裏有客。
保長在屋裏坐著。他戴著狐皮帽,嘴角堆著白沫,說得正上勁。他是奉日本人之命,前來征收鋼鐵的。
幾年的戰爭,耗盡了日本的國力。它急需補充武器彈藥,好把侵略戰爭繼續維持下去。
誌新繃著臉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她恨眼前這個人,恨他認賊作父,為虎作倀。她用牙緊緊地咬著嘴唇,極力克製自己。她知道,隻要一張口,她就會像火山爆發一樣,把一腔的怒火傾注在這個狗漢奸的頭上。
保長絮絮叨叨地糾纏了好一陣兒,最後終於走了。他的腳步聲剛消失,誌新就快步走到父親跟前,她附到父親的耳邊,嚴肅地問:“爸爸,你準備怎麼辦?”
她清楚,家裏還存有一些大銅錢。
“當然不能給他們。”父親千脆地說,“咱是中國人。”
“把它賣了。”誌新忙給父親出主意。
“不!”父親搖搖頭,“不論賣到哪裏,都有可能會落到日本人手裏,把它變成槍炮子彈去屠殺我們的同胞。”
“那怎麼辦呢?”誌新著急了。
銅錢放在家裏,顯然是不安全的。這個保長,為了討好主子,他會翻臉不認人,什麼缺德事都做得出來的。誰能保證,明後天他會不會挨家挨戶地來搜查呢?
父親思索了一會兒,貓腰從床下拖出了那個木箱。他把銅錢打成了四小包,然後,對三個兒子說:“咱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