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拿一包。”

母親不明白他的意思:“你們要上哪兒去?”

父親把小包掖到大褂下,堅定地說:“我們把它扔到海河裏去,寧可讓它安息在祖國的河川裏,也不能讓敵人得到它。”

“爸爸。”誌新興奮地跳了起來,她動情地說,“好爸爸,讓我跟你們一塊兒去吧。”

“不用了。”父親親昵地拍拍女兒的肩膀,“隻要記著咱是中國人,這比什麼都可貴。誰去都一樣。人去多了,反而不方便。”

誌新趴在窗戶上,任冰涼的晚風吹拂著她烏黑的秀

發。

她看見爸爸和哥哥們穿過男紅女綠的人群,走了。

他們走得很沉著。一天之中,隻有這時,她才感到心頭稍稍地鬆快了些。

小霸王

在學校裏,張誌新是個公認的文靜的小姑娘,她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喜歡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沒了,多半時候,她總是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托著腮幫,似乎在思索。

但是,回到家後,她的話是很多的。她會繪聲繪色地把一天的經過學給家裏的人聽。當然,不管她講得多詳細,兩個妹妹總也聽不夠。

“姐,還有嗎?再講一會兒。”每次,誌勤、誌惠都纏著她,懇求她不論再講點兒什麼都行。

她們整天呆在這個小屋子裏,實在是太寂寞了。

這天,誌新從學校回來,她默默地推開門,摘下書包,掛在門背後,搬過凳子,一聲不響地坐到母親跟前,順手拿過線團,幫母親纏了起來。

誌勤正趴在桌上畫畫,見姐姐進門,忙把筆一扔,跳了起來。

敏感的誌惠拉了她一把。

誌勤停住腳,仔細地研究了一下姐姐的神色,不禁吐了一下舌頭。

母親也發現誌新有些不愉快。她摘下眼鏡,審視著誌新,問道:“累了?”

“沒有。”誌新搖搖頭。

“跟同學吵架了?”

“沒有。”誌新一口否定,這對她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考試砸鍋了?”

“娘,您想到哪兒去了。”誌新忍不住,“撲哧”地笑了。

她說:“我就是有點兒生氣。”

“為嘛?”誌勤立刻蠻有興趣地擠了上來。

誌惠也注意地睜大了眼睛。她走過來,把姐姐手裏的線團接了過去。

“娘,您知道嗎?”誌新抱起了誌林,對母親說,“我們班來了個新同學,您猜,他是誰?”

“是誰?”誌勤把板発挪前了一步。

“他就是小白樓那家洋行老板的兒子。”

“他呀,我見過。”誌勤快嘴快舌地說,她使勁地把嘴一嘬,兩邊的腮幫都縮了進去,“呶,就是這樣,尖嘴猴腮的,是嗎?”

誌惠拍拍她的後背,不讓她打斷誌新的話。

誌新衝誌勤點點頭:“沒錯,就是他,霸道極了。他一來,我們班就不安生了,不論幹嘛,大夥兒都得聽他的。誰要不聽,他就動拳頭。自習課時,他的橡皮掉地上了,非讓王小平給他撿。王小平不樂意,他伸手就給了個拐脖。”

誌惠大吃一驚,尖下巴都翹起來了:“他這麼不講

理!”

誌新氣狠狠地說:“要不,大夥兒都管他叫小霸王。”

誌勤不理解,鼓著小臉兒問:“他的勁兒最大?誰也打不過,是嗎?”

“大嘛?”誌新一揮手,“還不是仗著他爸爸有錢,敢下手唄。”

母親擔心地說:“誌新,這種人,你少和他往來。”誌新點點頭:“娘,您放心,我才不踩他。”誌惠還擔心:“姐姐,他要欺負你,那可怎麼辦呢?”

誌新揚揚胳膊說:“他敢!”

沒想到,幾天後,小霸王還真和張誌新打上了交道。課間,男孩兒都在操場上玩球,小霸王也在裏邊。他橫衝直撞,蠻不講理,整個操場隻聽見他的聲音。

球滾出了界,誌新剛好走過來。

“小妞兒,”小霸王叉著腰,大聲命令道,“把球給我扔過來。”

這位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外表實在難看,可能是好東西吃多了,反倒影響了發育。正像誌勤形容的,要不是穿身衣服,別人準把他當猴放到動物園去了。

誌新站住了腳,冷靜地盯著他看。

瘦小的小霸王,挺胸凸肚地站著,活像一隻好鬥的小公雞。

見誌新沒動靜,小霸王急了:“聾了還怎麼的?大爺等著玩球呢。”

誌新撩了一下頭發,貓腰拾起了球。

“好,真夠意思的。”小霸王樂得手舞足蹈。他伸出手,準備接球。

不想,誌新正眼沒看他。她把球遞給了鄰近的一個同學,然後,不慌不忙地轉過身,走了。

那個同學捧著球,惶恐地看著小霸王。他以為小霸王一定會大發雷霆,甚至會追上去,毫不客氣地給誌新來上幾拳頭。

誰知,小霸王卻晃著腦袋,正跟旁邊的人打聽:“這是誰啊?”

“張誌新,咱班的。”

小霸王讚歎地一豎大拇指:“這小妞,長得不錯。我看和李蘭英不相上下。”

轉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小霸王寫了兩封狗屁不通的求愛信,趁人不注意,把信分別塞進了張誌新和李蘭英的書包。

下課時,張誌新往書包裏放東西,發現了這封信。李蘭英解開書包,也看到了一封。她打開一看內容,當時就“哇”的一聲嚇哭了。她背起書包就要往外走。

“你不要走。”張誌新一把抓住了她。

“不。”李蘭英扭著身子,掙紮著。

“你不要走。”誌新加重了語氣,“你怕嘛?”

李蘭英掃視四周,小霸王站在不遠的地方,他把一條腿架在桌子上,斜著眼,得意洋洋地往這邊瞧,嘴裏還流裏流氣地吹著口哨。

李蘭英嗚嗚地又哭了。

誌新憤怒地揚起眉毛,挑戰似的盯著小霸王。她鄙視地把他從頭看到腳,好像他是一條狗。

許多同學還不知教室這個角落發生的風波,正呼呼地往外走。驀地,誌新踮起了腳尖,她喊道:“大家都站—站。”

誌新漲紅了臉,對圍上來的同學揚揚手裏的兩封信:“你們都看看,這是誰塞進我們書包裏來的?”

“這是嘛?”有同學好奇地接過信,看了起來。

“喲——!”還沒看完,有人就捏著鼻子叫了起來,“這是嘛玩意兒,真夠味兒的。”

“狗屁不通還求愛。”有人把鼻子一呲。

“這是哪個小子幹的,真欠揍!”更多的同學都氣得捏起了拳頭。

小霸王沒料到張誌新會來這一招。他頭皮一炸,愣

了。

誌新兩眼威嚴地盯著小霸王,放聲大罵起來:“真不要臉,太卑鄙了!幹這種事情的人,有膽量站出來,別這麼偷偷摸摸的。”

小霸王別看橫,他還沒見過這陣勢。在眾目睽睽下,他頓時感到一陣心虛,窄窄的額頭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見誌新盛怒的樣子,他把腿悄悄地從桌子上放下來,老老實實地坐在位子上,一聲也不敢吭了。

看他那熊樣,同學們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像三伏天喝冰水一樣,大家感到心裏痛快極了。

下一節課,剛好是關老師的國文課。關老師一登講台,誌新就舉手喊了聲“報告”。

誌新站起來,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又一五一十地把兩封信的事報告給了關老師。

“這是誰千的?”關老師一聽,她那漂亮的臉龐變得嚴峻起來,她厭惡地說,“寫信的人,給我站起來。”小霸王小臉刷白,他深深地埋著頭,害怕得直打哆嗦。如果,這時地下有條裂縫,他也會捏扁腦袋鑽進去的。他在心裏一個勁兒地禱告:“可別說出我來啊,千萬別說出我來啊!”

全班同學高興極了,他們興奮地看著張誌新,好像第—次認識她似的。真沒料到,這個文文弱弱的姑娘,竟有這樣的膽量。

“就是他!”張誌新一抬手,毫不客氣地把小霸王指了出來。

“站起來!”關老師高聲地喝令道。

小霸王垂著頭,乖乖地站了起來。他破天荒第一次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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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他哭喪臉,無可奈何地走到牆角,插了一個多小時的“蠟燭”。

從這以後,在同學們的眼裏,小霸王不再那麼可怕了。而小霸王呢?

他的氣焰,自然也收斂多了。

媽媽累病了

“算術九十七,國文九十五,常識一百分???…”誌新在心頭默默地核實期中考試的成績。她把碎布拚成的小花書包挪到胸前,手指仿佛觸到了那張硬紙片的成績單。她像喝了一杯蜂蜜水,從裏到外甜透了。

秋天快要過去了,夕陽從高樓上空射下來,路旁的梧桐樹葉都已經黃了,被夕陽一照,像是鍍上了一層金。陣陣涼風迎麵吹來,好舒服的天氣呀。

我們的時代!

我們的時代!

好像駕著小舟漂洋過海,

狂風暴雨,驚濤駭浪,

齊向我們襲來

誌新輕輕地唱著,迅速地邁著小步。

快到家門口,她看見父親正和一個老大爺在談話。她認出這是前麵那條街上的老中醫。他有六十多歲了吧,清瘦,幹淨,保養得很好。他自己開了個診所,因為醫道髙明,為人又和氣,在這一帶很有名氣,也很受人們的尊敬。

誌新奇怪:他來幹什麼?

走近些,誌新聽到老中醫正一字一板地叮囑父親:

“……純屬是操勞過度,將息將息,是可以恢複的。隻是這一段需要靜養,萬萬辛苦不得……”

誌新愣了一下,一個念頭突然浮上她的腦海:“會不會是……”

她的心馬上縮緊了。

“老伯伯好!”她匆匆忙忙地向老中醫打過招呼,便一陣風似的奔上樓去。

她把頭探進廚房,母親沒有在裏邊。隔著門檻,她往前屋張了張,母親也沒有坐在桌子邊。

誌新扶著門框,她看到母親躺在床上,臉兒黃黃的,僅僅一個下午,母親仿佛憔悴了許多。

誌新撲上去,握住母親的手。母親的手真涼,像塊冰。

她驚慌地說:“娘,您是哪兒不舒服?”

母親強打起精神,從枕頭上抬起了腦袋:“我沒事,躺會兒就好了。你們都餓了吧?娘連飯都沒有做出來。誌新,你先忙乎給妹妹們做飯吧。”

誌惠、誌勤早就嚇傻了。她們並排坐在一邊,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隻有三歲的小誌林不懂事,她伸著兩條小腿,獨自坐在地板上,興致勃勃地擺弄誌新用碎布給她縫的布娃娃。

誌新鼻子一酸,眼淚成串地掉落下來。

誌新抬起頭,牆上掛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母親多年輕,多好看啊!那會兒,母親還不到二十歲,剛從山東女子師範畢業。她多才多藝,會吹簫,會唱歌,又寫得一手好字。母親做過小學教員。隻可惜,後來孩子多了,家務重了,她再也出不去了,她的才華也被埋進了柴米油鹽之中。

母親生過九個孩子,誌新上邊曾有過四個哥哥,一個姐姐。姻&和一個騎,幼年夭折,其餘七個都是她一扯大的。

誌新記得,自己小的時候,母親喜歡把字寫在方塊紙上,然後把她抱到膝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她認,教她念,教她寫。

然而,待誌惠、誌勤,加上以後的誌林相繼出世後,就再也沒有誌新的福分了。

有時,孩子們問母親:“娘,這個字念嘛?”母親連抬頭的工夫也沒有,隻是問:“上邊是什麼頭,下邊是什麼字?”

然後,她就告訴孩子,這個字念什麼,和某個字連在一起,當什麼講;和另一個字組合,又成了什麼意思。

誌新低下頭,把母親散亂的頭發理了理。在淚眼朦朧中,她突然發現,母親老多了。論歲數,母親不過四十剛出頭,蜘蛛網似的皺紋就爬滿了她的臉龐。隻有當女兒的才知道,母親有多辛苦。母親很要強,她從來不憐惜自己。逢年過節,她會拚著一夜不睡,也要把全家大人孩子的棉襖挨個兒地換個袖口,給孩子們一人做一條套褲,好讓一家人鮮鮮亮亮地過節過年。

母親也曾過過好日子,一般像她這樣從高處落入底層的人,生活發生了劇變後,難免會有滿腹的委屈與牢騷,少不了哭天叫地,但母親始終是父親最堅決的支持者。有時,一連幾個月家裏沒有進項,母親也決無半句怨言。倒是父親過意不去,總對母親說:“這些年來,你可是吃苦了,我沒讓你過上舒心日於。”

但是,母親連聽也不要聽。她常安慰父親:“別這麼說。咱隻要行得正,吃多大的苦,都要比昧著良心,過酒足飯飽的日子來得踏實。”

誌新明白,母親是累癱了。她拉過母親的手,難過得幾乎抬不起頭來。

父親也上樓來了,一經愁苦,他本來就消瘦的身體顯得更瘦長了,兩頰的皮膚都鬆弛了,半舊的藍布大褂幾乎都支撐不起來了。

父親手裏提著三個捆紮在一起的紙包,這是三副中藥。

小誌林放開布娃娃,高興地拍著小手,撲了過去:“糖糖,糖糖。爸爸給誌林,誌林要吃糖。”

父親抱起她,神色更黯然了。

母親把頭扭過一邊,強忍著嗚咽說:“我這病來得不是時候,這一家人還怎麼過呀?”

誌新頹然地坐在床頭,瘦弱的身體好像經不住悲痛的重壓,纖細的手臂無力地垂著。突然,她一機靈,雙手神經質地握緊了母親的手。

母親擔憂地看著女兒。

誌新絕望地看著牆壁,她感到氣悶,悶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下決心了。她急促地站了起來,下巴戰戰兢兢栗著,用含淚的聲音說:“娘,您安心養著吧,我……我不上學了。”

“你一一?”一巾痛苦的表情立刻浮現在母親憔悴的臉上。1

誌新咬著嘴唇,勁地點點頭,眼淚像小溪一樣傾瀉在母親粗糙的手上。

父親陰沉著臉,想了想,說:“這樣也好。”

他扶著誌新微微顫動著的肩頭,緩緩地說:“孩子,等你娘的情形好轉了,你再接著上好嗎?現在,現在也隻能這麼著了!”

母親把頭往後一仰,失聲叫了起來:“誌新呀,可是委屈你了。”

見縫插針

誌新的手很巧,這是公認的。

有時,她從箱子裏找出一件父親穿破的衣服,問母親:“娘,這件衣服爸爸還穿嗎?”

“不了。”

傍晚時,就像變戲法似的,她三剪兩剪,拿線一縫一連,又是一件新衣服。

誌惠或誌勤穿在身上,美滋滋地照著鏡子,問母親:“娘,你看好不好,合身不合身?”

母親摘下眼鏡,驚異地撫弄著衣服,連聲說:“好,好,比娘做的還合適。”

在平日,誌新無疑是母親的好幫手,然而,把這一大家子的家務活整個兒地壓在她身上,她行嗎?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和她同年齡的孩子,許多還隻會滾在媽媽懷裏撒嬌呢。

天剛亮,東方透出了光亮。顏色變淡了的天空上,隻剩下幾顆又明又大的星星。誌新悄悄地起來了,盡量不驚醒睡在旁邊的母親。

她輕手輕腳地繞過睡在地板上的哥哥,迅速地走進廚房,卷起了袖子,係上圍裙,動手幹活了。

她先捅開爐子,坐上一鍋水,準備熬粥,然後,整整和了一大盆麵,接著又在案板上切鹹菜。一切都做得那樣認真,那樣熟練。

一家人都起床了,幹的,稀的,早就熱熱乎乎地等在一邊了。

“唔。”父親拿起卷子,咬了一口,“好吃,好吃。”他對靠在被垛上的母親說,“誌新手藝不錯,我看,比你蒸的還好吃。”

誌新興奮得滿臉通紅,她極力避開母親投過來的感激的目光。

“姐姐,姐姐。”小誌林在地上急得直跺腳。

“來了,來了。”誌新趕忙把她抱上了小高凳。

誌林早就嚷嚷著要上桌,可惜個子太小。誌新想了個法兒,在椅子上加個小板凳,這樣,她的願望就實現了。

“姐姐好不好?”父親把粥碗放到誌林跟前,笑著問她們。

“好,好!姐姐最好了。”誌林奶聲奶氣地說。她用小胳膊勾住誌新的脖子說,“姐姐挨著誌林坐。”

父親感慨地對幾個孩子說:“你們上哪兒去找這麼好的姐姐,都應該向姐姐學才對呢。”

接著,一項比較大的工程就是收拾屋子,洗衣服。

誌惠,誌勤歡天喜地地幫姐姐擦桌,掃地,打水,倒水。和姐姐在一起,不論千什麼活,都那麼有趣。連誌林也非要插手不可。她的小腳丫在地上來回叭噠叭噠地跑著,顯得比誰都忙。

當然,她插手的結果往往是越幫越忙。誌新洗衣服,她也搶著要給姐姐端水,可是走到半道,水撒了,濕了一片地板,還濕了她的鞋。她咧開嘴就要哭。

誌新趕緊抖落手上的肥皂沫,走了過來。她說:“看誌林多聰明,姐姐說洗完衣服就要拖地板,她就把水給姐姐潑好了。”

誌林掛著眼淚又笑了。

誌新說:“誌林脫下鞋來,換上床底下那雙黑的,姐姐給你刷一刷。”

誌林換好鞋,積極性更高了,她幫誌勤把碗送到廚房,又忙著跑回來,仰著脖子問誌新:“姐姐,還幹什麼?”

但是,就在這個時期,誌新也忘不了學習。家務勞動告一段落,她就趕緊拿起了書本,見縫插針。

每天,她照常給兩個妹妹補課,然後是留作業。這一切都完成後,她就按著順序,開始小學六年級的自習。

誌林不明白,姐姐們為什麼都不玩兒了。她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叭噠叭噠地走過來,叭噠叭噠地又走過去,想引起姐姐們對她們的注意,但幾個姐姐的眼睛光盯著手裏的書本。

誌林好奇地趴在誌新的肩頭,誌新順手把她摟了過去,眼睛並沒有離開書本。誌林伸出小手,去蓋姐姐的眼睛,嘴裏不滿地嚷:“姐姐看我,姐姐看我。”

母宋在床頭招手:“誌林,來,上娘這兒來。”

誌林樂了,她掙脫了誌新的手,撅著屁股爬上床,吊到母親的脖子上,“咯咯”地笑了起來。

誌新猛然醒悟過來,她跳了起來,說:“誌林,好妹妹,快下來,姐姐抱你。”

母親說:“不礙事的,誌新,看你的書吧。”

“不!”誌新執拗地舉起誌林,“這個小調皮,自個兒玩一會兒都不行,非讓人圍著你轉。”

誌林得意極了,張大嘴,兩隻眼眯成了一條線。誌新把她放在地上,對母親說:“娘,我該給您揉揉了。”

母親活動了一下胳膊腿兒,說:“這些天,我覺著

好多了。”

誌新輕輕地捶打著母親的腰:“娘,您甭著急,多歇幾天吧。”

“火著得旺不旺”

西北風嗚嗚地鬧騰著,用力地拍打著窗戶,拍打著房

頂。

誌新累了一天,很快就睡著了。突然,她像被人推了一把,猛地醒了過來。她抬起身,感到有人在喊門。

“是誰?”她緊張地問道。

母親也睜開了眼,她仔細辨認一下,笑著說:“睡吧,是風。”

誌新一凝神,也笑了。她把肩膀縮進了被窩。

“娘,”誌新問,“您冷嗎?”

“還行。”

“我給您焐焐腳。”說著,誌新一翻身,鑽進了母親的被筒。

早晨起來,天陰得很沉。都七點多了,屋裏還黑乎乎的。

父親和哥哥們早都走了,但小誌林還不肯起床。她剛探出點頭,就吸了一口涼氣:“娘,冷!”

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的。

母親給她做工作:“好孩子,天都大亮了,再不起,來客人了,可要笑話你的。”

誌新納悶地捅了捅爐子:“奇怪,剛續的煤,怎麼老上不來?”

母親分析:“怕是煙筒堵了吧。”

“旺,旺!”母親望著女兒,別提有多高興了。晚上,孩子們都睡下了,母親喜滋滋地湊近父親,輕輕地說:“你看吧,咱家的誌新長大了準有出息。”“唉,”父親點點頭,歎息一聲,“可惜是個女孩兒。”

“女孩兒又怎麼了?”母親提醒他,“你不是說,隻要好好栽培,女孩兒跟男孩兒一個樣。”

父親擺擺手:“還說什麼栽培,連個學校都上不起。”

前二名

春天過去了,夏天跟著就來了。火辣辣的太陽下,連吹來的風都是燙人的,叫人透不過氣來。樹葉都軟了,它們懶洋洋地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地掛在樹枝上。一輛馬車迎麵過來,拉車的馬,伸著脖子,喘著粗氣,沉重地踏著柏油馬路,發出很響的馬蹄聲。

這會兒,誌新最關心的問題是:新的學期又將開始了。

母親完全好利索了,她又和以前那樣,開始整天地操勞。但是,家裏的日子卻過得更加狼狽了,誌新非常渴望能重新回到學校去,然而,她決定,永不在父母跟前再提“上學”兩字了。

“我再也不上學了,在家自習不是一樣嗎?”多少次,她在心底默默地說服自己。

然而,多少次下過類似的決心後,一出門,有時是為了買醬油,有時是為了買針線,她的腳不知不覺就把她帶到了達文西路。

隔著馬路,她站在商店的屋簷下,遠遠地眺望著熟悉的校舍。那座大樓是中學部,在樓房旁邊接出來的兩排平房,是小學部,小學生都在裏邊上課,左邊第三個窗戶,就是她曾經學習過的地方。玻璃窗大開著,好像是張開雙臂,在招呼她:誌新,你媽媽的病都好了,你幹嗎還不回來?

人們在學校裏進進出出,大聲地說笑著打她身邊經過。

誌新感到自己的心在陣陣發疼。

突然,一個熟悉的、苗條的身影從拐角閃了過來,是關老師。誌新“霍”地轉過身,小跑似的走開了,她沒有勇氣見老師。

傍晚,三哥從酒吧間匆匆忙忙地趕回來了。

一進門,他就急著找誌新。他對誌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誌新的情緒不好,看上去,小臉兒更黃了。

“十區中心小學貼榜招生了。”

誌新使勁地咬住了嘴唇,強忍著才沒有哭出來。

三哥同情地看著妹妹:“看你難受的,我還沒把話說完呢。招生布告上寫著,如果考上前三名,可以免費入學。”

誌新像被火燙了一下,猛地轉過身來。這真是個想不到的好消息!

哥哥逗弄她:“怎麼,你也想去試一試?”

誌新嗔怪地說:“為什麼不去,我一定要去!”

站在一邊的母親,聽著他們的對話,幾乎嚇了一跳。她趕緊走了過來,極力勸阻誌新:“誌新,甭著急,等明年你爸爸手頭寬裕了,咱還上達文學校去,關老師不總惦著讓你回去嗎?”

實際上,母親是在擔心,誌新在家耽誤了近一年,如果考不上,對她的刺激就更大了。她實在是太想.念書了。

但是,無論什麼人都不能動搖誌新的決心。她抓起母親的手,說:“娘,我要去。您知道,如果真的考上了前三名,這是可以免費的。”

緊張的考試結束了,更緊張的等待開始了。

一下考場,誌新就急著奔回家,她把課本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考題基本都答對了,但是,能不能進入前三名呢?她絞著手,在屋裏走來走去。對這個問題,她沒有把握。

以後的日子裏,看外表,誌新還是那樣沉靜。但內心要多不平靜有多不平靜,她變得心不在焉。

母親看著她,擔心得連飯也吃不下了。

那天夜裏,誌新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正走在一條長長的路上。路真長呀,像蛇一樣遊向遠方,望也望不到頭。

她走呀,走呀,走得累極了,兩腿像灌了鉛,一步也走不動了。

突然,李蘭英跑來了,她嘻嘻笑著,趴在她耳邊喊道:“誌新,你還不快走,都要響鈴了。”

誌新很不高興:“你明明知道我退學了,還故意氣我。”

李蘭英睜大眼,驚奇地說:“你忘了,你又考上了,咱倆還是一個班。”_

“是嗎?”誌新一陣狂喜。她發現李蘭英穿得真漂亮,辮子上還打了個大蝴蝶結,她奇怪地向,“你怎麼這

麼個打扮?”

“別說我,看看你自己。”

誌新一低頭,發現自己也穿了件花大褂。

李蘭英提醒她:“你忘了,今天上學,關老師還讓咱們早點兒去。”

兩人手拉手跑了起來,誌新覺得自己的身子真輕,跑著跑著,整個人就飄了起來,大河、樓房、人群都在她們的腳下。

“誌新!”一個親切的聲音在喊。

關老師站在潔白的台階上向她們招手。

誌新張開雙臂,奔了過去,她趴在老師的肩頭,高興地說:“關老師,我又回來了。”

“哈哈哈哈……”突然,她耳邊響起了一陣怪笑。

誌新驚詫地退了兩步,她發現眼前站著的不是關老師,而是小霸王。

小霸王手裏拿著一把鈔票,擠眉弄眼地湊了過來,說:“張誌新,咱們交個朋友吧。你要同意,這錢就是你的,你就可以上學了……”

誌新厭惡地往後退了兩步。

小霸王不要臉地逼了上來,他想把鈔票塞給誌新。

誌新氣憤極了,她大聲地喊道:“不要,我不要……”

“誌新,誌新!”母親忙搖醒了她,“你怎麼了?”誌新睜大了眼睛,定了定神。她疲倦地翻了一個身,喃喃地說:“娘,沒嘛,您快睡吧。”

可她自己再也睡不著了。

她看看窗外,天真黑,什麼時候才會亮嗬。她想哭,又不願驚動睡在旁邊的母親,她使勁地咬著被頭。

母親也沒有睡著,女兒的舉動弄得她心慌意亂。

她支撐起身子,問道:“誌新,你到底怎麼了?”

誌新把頭紮到母親懷裏,傷心地說:“娘,我做了一個夢。”

母親捧起她的臉,借著月光,揩去了她的淚珠,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母女倆偎依著,久久地、久久地,誰也沒再說話。

發榜那天清早,二哥陪誌新看榜去了。

母親在家坐立不安,她緊張地盯著窗外,什麼活兒也幹不下去。

“誌新這孩子,心氣大,萬一……”她難受極了,不敢往下想。

父親端著杯茶,來回踱著。他也心亂如麻,但還極力安慰母親:“誌新還是有根的,我看問題不大。”

“她到底誤了多半年。”

不到一個小時,樓梯響了,母親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她迎了兩步,又猶猶豫豫地站住了。

誌新進門來了,她和剛走時簡直像是換了個人:黃黃的臉蛋上像是抹了一層紅暈,兩隻眼睛幸福地眯縫著,兩片薄薄的嘴唇上掛滿了笑意。

看到誌新容光煥發的麵孔,母親軟軟地坐倒在椅子上,父親的眼睛濕潤了,他貓下腰,假裝去拾誌林扔下的布條。他感到女兒像是石頭底下的一棵小草,她努力要往上長,長得真頑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