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倒好,”李萍挺生氣,“但幹起來呢,還不如一年級的孩子,當然,這也包括我。”
崔琳琳抽抽鼻子,事情辦得是不漂亮。
“但是,李老師叫張文琴的媽媽放心。”李萍突然激動起來,“她說,她相信同學們——也就是我們,不會允許一個同學走在隊伍外邊的。她說我們都是有正義感的孩子,正在
為早晨的舉動後悔,為這,同學們難過一上午了。”
“咦,這是誰彙報給老師的?”
“可不是我。”崔琳琳忙聲明。
“算了吧。”李萍揮揮手,“連這點也要靠彙報,李老師就不是李老師了。李老師還請張文琴的媽媽轉告張文琴,讓她拋掉一切顧慮,說我們一定會,也正準備熱烈地歡迎她呢。”
“李老師真好。”幾個女同學高興得跳了起來。
男同學一般比較穩重,但也被老師的信任感動得直點頭。
“幹嘛要等張文琴回來,咱不會去找她回來嗎?”有同學
建議。
“好主意。”李萍說,“咱們馬上分頭行動,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她要不肯回來呢?”崔琳琳信心不足。
“你的嘴是幹嘛用的?光會傳播小道消息?”
幾路大軍出發了,他們要去尋找自己的同伴。李萍提醒大家:“不論誰先見著張文琴,告訴她,下星期有場球賽。問她會不會打籃球?願意打後衛,還是中鋒?”
早春
清晨,龍江剛把裝滿黃瓜的竹筐往自行車上綁結實,就聽得一聲尖厲的口哨聲,他透過薄薄的晨霧,看見王老師微微有些狗僂的身影正急急忙忙朝這兒趕。他往牆後一閃,王老師顛顛地走下柏油馬路,穿過菜地,走進自家門去。
順來像貓一樣悄沒聲地蹭了過來。
他是個結巴,偏是話多:“龍……龍哥,王老師又……找……找你上學……”
龍江趕緊“噓”了一聲,斥打道:“別$聲!”
順來脖子一縮,委屈地蹲了下來,i肚子強咽下去的話,頂得他兩隻眼骨碌碌地亂轉。
龍江家的房子是去年新起的,小二樓,水泥抹頂,牆皮特厚,任他怎麼側耳傾聽,也聽不清屋裏的說話聲。
晨風颼颼吹來,透著三分寒意,龍江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這是個長得挺精神的男孩,原本是班上的學習委員,還到縣城領過獎,就因為前兩日跟村裏人進城賣了幾次菜,心便收不住了。這不,他準備今兒自個兒“闖關東”了。龍江棄學經商,打擊最大的莫過於王老師,他幾乎要氣瘋了,一日三趟地往龍江家跑,一心要把他重新拽回教室。嚇得龍江見他的影子就躲。
龍江耐著性子匍匐了好半天,才見王老師出得門來。龍江看著老師穿過菜地,上了柏油馬路,那無聲的身影又融進薄薄晨霧之中,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溜進門去。
屋裏有點兒黑。
媽在收拾飯桌,她邊抹桌子邊叨叨:“王老師也是為咱好,龍兒才多大,就賣菜,長大怎麼著。”
膀大腰圓的爸蹲在板凳上抽煙,對媽的話很不以為然:“嘿,咱農村人講實際,這幾日黃瓜行市俏,兩元一斤都搶手,再過十天八天,三角錢一斤也沒人要。時間金貴。再說,我鬥大字不識兩筐,也不比人少賺錢。”
媽停下手:“你上學的年月,趕上度荒,想念書能念了?這日子好不容易過寬裕了,也不讓孩子多學幾年。”
爸不耐煩了,把煙一掐:“得,得!過了這陣子再合計,行不?”
一扭頭看見龍江,他跳下凳子:“都裝好了?”
“嗯。”
“那早去早回。”
說罷,爸也披上個褂子往外走,他在村辦的五金廠上
班。
媽緊趕幾步,把兩片烤饅頭掖進龍江的衣兜裏。
爸哈哈一笑:“沒見過世麵。有了錢,城裏啥沒有?”村口,一溜新房,在初升的太陽下,好生氣派。莊稼人
曰子好過了,吃穿還在其次,頭一件事就是起房造屋,房屋是莊戶人家的臉麵。要娶媳婦,人家相的首先也是住處。短短幾年,像變戲法似的全村房屋翻修幾遍,隻有村東頭還留得一處舊磚房,像個衣著簡陋的大嫂置身於花枝招展的姑娘中一樣,紮眼極了。那便是王老師家。龍江騎到這塊,不自覺一貓腰,腳下一陣緊蹬,自行車電馳般過去了。
這時,左側那片綠霧似的柳林中,傳來了當當的鍾聲,這是學校的預備鈴聲。龍江想象得出,王老師此刻一定平端著他那個硬紙殼講義夾,上麵是一盒粉筆,正威嚴地站立在教室門口,等著班長喊“起立”。
王老師真怪,吃了大半輩子粉筆灰,當那些社隊企業像雨後蘑菇般往外冒時,多少廠家打他主意,當會計、當技術指導、當廠長……他就是不肯動窩兒。
太陽升高了,霧消盡了,油黑的馬路在開始泛青的大地上,帶子般伸向遠方。
龍江屁股一扭一扭的,把那輛稍稍嫌高的二八車蹬得飛快。等明兒發財了,說什麼也要幫王老師把房子拾掇一下,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使他精神大振,心裏頓時感到說不出的熨帖舒適。
腳下更加勁了,車輪轉成個大銀圈。
馬路拐個大彎,陽光明媚的前方,出現了林立的樓群。
快進城了。
今兒有點兒晚了,隔著一條街,就聽見農貿市場傳來一
片嘈雜。
一條不闊的馬路,兩邊擺滿了小攤,遠處望去,隻見黑壓壓的人頭攢動。
龍江一路響鈴,推著車,滿頭大汗地擠進人群。到處是賣的、買的、閑逛的,人貼人,人挨人,挪步都得小心別踩著別人的腳。龍江左顧右盼,不知該在哪兒落腳。
“龍江——,龍江一-!”
黃村的小四兒是前幾日新認得的朋友,早他一步來了,占了個好地形,可著嗓子在招呼他:“這兒,快上這兒來。”
龍江心頭湧過一股熱浪,他艱難地拐過車把。
小四兒上前幾步,幫龍江搭下竹筐。相識時間不長,他認準龍江是個實誠人。龍江菜好,都是當日新下的,特別招引人,挨著他賣菜,沾光不少。
果然,龍江剛把頂花帶刺,幾乎一般般長,一般般粗的黃瓜碼上貨架,就呼地圍上一圈人,四下一片讚歎:
“好鮮嫩的黃瓜。”
“還帶著露珠呢。”
“多少錢一斤?”
“給我約二斤。”
“我要一斤。”
十幾隻手在龍江眼前亂晃,把龍江都要攪昏了。他手忙腳亂,不知先應付誰好。
小四兒夠仗義,幫著維持秩序:“慢著,慢著,一個個來,都買得著,兩大筐呢……”
頓時,買賣順手多了。
一份接一份的黃瓜,飛快地裝進了一隻隻樣子各異的菜籃,一張張哢哢作響的鈔票送到了龍江手裏,每一張鈔票都熱得燙手。腰包一點一點地鼓起來了,龍江感到有一個光華四射的東西在撞擊他的心扉,他耳邊似乎響起了一串甜甜的音符。
賣菜比上學有意思多了,龍江奇怪,自己怎麼沒有早一些發現這一點。
也就一個鍾頭,貨架上隻剩下幾條半截黃瓜了。
人漸漸地散去。
龍江撩起衣襟,擦去滿頭的汗。
“龍江,真有你的。”小四兒不勝羨慕地說,他筐裏還有半筐菠菜。
“這得謝謝你。”龍江由衷地說。
“小意思
龍江喜孜孜地點著票子,大方地說:“一會兒,我請你吃包子。”
“三鮮餡兒的?”小四兒得寸進尺。
“三鮮就三鮮,管夠。”
“同誌,”一個老奶奶走近,“這黃瓜還賣嗎?”
“賣!怎麼不賣?”小四替他答上了腔。
“多少錢一斤?”
“兩——”
“不,”龍江搶過話頭,“這是筐底,便宜賣了,一元一
斤〇”
不知怎的,龍江覺著這個慈眉善目的奶奶挺可親。
“我要半斤。”老奶奶笑眯眯地說。
“多少?”龍江以為自己聽錯了。
“半斤。”
“唉,我說您哪奶奶,”小四兒在一旁撇開了嘴,“不就剩這點了嗎?這時節,一元一斤的黃瓜上哪兒去買?半斤,半斤夠個嘛,一家三四口子,還不夠一人一筷子。”
老奶奶細聲細氣地堅持道:“我就做個湯。”
龍江一古腦把剩黃瓜都倒進老奶奶的菜籃:“給五毛錢
吧。”
不等老奶奶走遠,小四兒就哼了一聲:“沒見這麼摳門的,不就一元多錢嗎?”
他開導龍江:“該多少錢,就多少錢,做買賣哪有這種做法……”
不承想,他話音未落,老奶奶又轉身回來了,弄得他大紅著臉,好不尷尬。
“我說孩子,”老奶奶遞過菜籃,“你約錯了,這黃瓜一斤
還多。”
龍江把菜籃推了回去:“不是說了嗎?這是筐底。”
老奶奶過意不去:“這合適嗎?”
龍江憨厚地笑了:“自個家種的,算不上嘛。”
小四兒服了:“你心眼兒真好。”
賣包子的推小車過來了,龍江買了兩袋,遞給小四兒一袋。小四兒也不客氣,一口咬得包子剩個邊兒,順著他手背流油。
“哎呀呀。”他低頭去接油湯,不想抬起的手腕又將湯水淋上了他的肩頭。
龍江看他顧此失彼的狼狽相,開心得哈哈大笑。
“你先走吧,”小四兒勸他,“你道遠,我這就完。”
“那我走了。”龍江推上車,把車鈴打得嘀鈴鈴響。
“明兒,早,早點來。”小四鼓著腮幫,含混不清地喊。
“噯一-”
龍江騙腿兒上車,自行車像一條魚,在人群中拐來拐
“媽——!”龍江人未到,聲音先進了門。
媽甩著手,從廚房裏奔了出來:“龍兒回來了,累了唄?”爸正喝茶。
龍江忙忙地把腰包捧到媽媽麵前。
爹一拍桌子:“好小子,行!”
媽點著票子,驚詫地抬起頭:“七十八,這麼多!”
爸得意了:“怎麼著?你還不讓去,不去票子能自個兒往家飛?來,小子,爸犒勞你一杯。”
龍江一仰脖,就下去了半杯茶。
他用手抹一把嘴角:“媽,明兒再給我換個大筐,今兒還沒賣上勁兒,黃瓜就沒了。”
“不要命了!”媽心疼地撫著他單薄的肩膀。
“不礙事,出力長力。”
門吱扭開了,五伯走了進來:“這熱鬧,龍江中狀元了?”
這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小個兒,黑瘦,如今也像城裏上班人一樣,穿了件甲克衫。他就是村辦五金廠廠長。
龍江忙著叫五伯。
爸遞過一條板凳,與五伯打趣:“你這話就趕不上趟了,這年頭,狀元頂個啥?北京名牌大學出來的,一個月也不就幾張票子?告訴你吧,龍江會賣菜了,一天七十八,哪個狀元比得了。”
“看把你燒的,”媽給五伯端上茶,“五伯今兒有空串門來了?”
媽這一句話,五伯臉上表情馬上變得極不自然。他把夾在耳朵上的煙取下,叼著點上,緩緩吐出一團煙霧。
爸,媽變得不安起來。
“咋的啦?”爸試探著問,“城裏工廠不給加工活了?”
五伯掃了爸一眼,搖搖頭。
“人手接不上了?”
五伯還是搖頭。
爸性急,耐不住喊了起來:“咱是誰對誰呀,你倒是說個明白話。”
五伯歎口氣,用手捋著胡子,難受地說:“今兒去城裏交活,人家又驗出一堆不合格的,一查,都是你的活。”
爸的臉頓時漲得血紅,他窘迫地捂著頭:“咋這麼麻煩,這個鬼玩意兒鬧得我頭都要炸了,怎麼也不對付。”
五伯沉下了臉:“兄弟,不是哥心狠,你再這麼幹下去,咱這個廠要黃。”
爸急了:“怎麼,你要開除我?”
五伯把他摁回凳子:“哪能呀。都是一個莊的鄉裏鄉親,哥能下這個手?可為了這個廠,哥得委屈你,從明兒起,你看大門,行不?”
“看大門',我?”爸吃驚得又蹦了起來。
龍江也驚訝得合不上嘴。想當年,雖說隊裏工分不值錢,爸可是公認的第一壯漢,從來是拿頭一份工分的。有個大力士爸爸,小夥伴們從來也得另眼看龍江。
五伯看透了爸的心思,又似威脅又似哄:“兄弟,要不又咋辦?哥也是為你好,總不能把你關在廠門外,
爸發狠地說:“我這身力氣……”
話點明了,五伯倒鎮靜了,他不慌不忙地說:“現在咱講的是技術,不是力氣。這樣吧,你先幹著,等技術學周全了,再上機器不遲。”
這會兒,讓龍江吃驚的不光是消息本身,還有五伯這個人。五伯原來是生產隊長,窩囊著呢,就會和稀泥,從來沒辦過利索事。什麼時候也變得斬釘截鐵,說一不二了。
五伯走了,爸還愣坐著,半日沒說話。
還是媽會寬解人:“我說他爸,看大門就看大門,要不是你這塊頭,五伯還相不上你呢。你往那兒一站,哪個壞人敢來?看門一樣掙錢,你不是說,咱莊稼人就講個實際……”
爸長歎一聲,睡覺去了。
四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農貿市場附近那個街心花園裏,小草已長成綠萁鶯的一片,不像剛開春時青一片,黃一片的。龍江賣菜也賣上癮了。那王老師到這會兒想必也死了心,又連著上了幾次門後,再也不來了。好多回,龍江與他走對麵,龍江心怯,總轉開目光不敢瞅他,王老師更絕,幹脆把半個身子擰了過去。看來,龍江確是讓他傷透心了。
初時,龍江心裏不好受,總覺得虧欠著王老師,但時間一長,便也無所謂了。
爸看大門後,收入明顯不如先前,龍江一躍成為家庭經濟支柱,每日一進門,把成疊的錢往媽麵前一拍,然後大模大樣地往桌子邊一坐,這是啥成色?
吃飯時,媽在一邊忙著給他舀飯、添湯,這時,別提龍江心裏多美氣。他感到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了。那些小小的不痛快,與此相比又算得了什麼?現在,龍江已經擁有了一批相對穩定的主顧。不論他賣啥,黃瓜、西紅柿、菠菜……隻要他一進市場,人們爭著招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