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龍江,今兒早。”

“今兒賣啥?”.

“昨兒那樣的黃瓜還有嗎?”

他的菜一上貨架,不出一小時,準淨手。他常常留個一斤半斤的,捎著也幫小四兒賣賣菜。不知為什麼,他總記著那個老奶奶,可惜這以後再也沒見她來過他的菜攤。

小四兒對那奶奶也記憶猶新,兩人都沒有太多的城市生活閱曆,說不準老奶奶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老奶奶家境富裕不了。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龍江漸漸也懶得一天一來回地跑,索性求村裏夜間進城的拖拉機幫著捎菜,他付點腳錢,夜裏便不經常回家了。一到黑間,他與四兒和那些進城賣菜的農民一道,把鋪蓋往農貿市場貨架上一鋪,那便是床。大夥兒熱熱鬧鬧擠一處,天南海北的胡聊。再不,龍江就到附近找個錄相廳一呆,連著三場武打,看得天昏地暗,然後嗬欠連天地往被筒裏一鑽,連腳都懶得在自來水龍頭下衝一衝。早晨,他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後,眼珠一抹,趿拉著鞋,買兩套煎餅果子吃了,又忙著開張賣菜了。

從主顧憐憫的目光中,龍江覺出自己形象不佳,但一拍鼓囊囊的腰包,又不覺氣壯如牛。

是呀,別看那些體體麵麵的城裏人,那些捧鐵飯碗吃薪金的人,腰裏沒幾張票子,看他們買菜時那算計勁兒,便會使龍江驟然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賣菜囉,賣菜囉,這麼水靈的新鮮菜上哪兒找哦!”龍江帶著濃濃童音的吆喝在紛亂的市聲中顯得分外脆生。

在主顧們的眼裏,這小小的賣菜郎也早不是舊日那個厚道、純真的孩子了。現在,龍江已經會像說相聲那樣,拉著長音把菜名像唱歌似地報出去。打秤時,他也學會了那一手,定星的右手撤把前,用暗勁兒猛地把秤杆往上一送,杆秤高高揚起,不等它落下,又飛快地把秤盤裏的菜往顧客菜籃裏一倒。遇上個精明的,非捉住他手看枰,他就悄不嘰兒地捏上幾根菜,嘴裏吵吵道:“你這個人,咋就不信人呢……”趁顧客注意力一分散,把菜往秤盤裏一放,然後抬起手,抖擻一下脖子,挺直身子,大聲嚷:“看好,看好!值當嗎?一兩半兩的,抹了你的,我也發不了財……”弄得那買菜的倒悻悻而去。可誰都說:“這家夥人小鬼大,買他的菜,得長三隻眼睛。”

誰也說不準,他和小四兒是什麼時候開始生分的。本來嘛,自個兒掙的錢,幹嘛要請別人吃包子,還三鮮的,那會兒太傻冒了。什麼鄉親不鄉親,賣菜就是做生意,誰做著算誰的。特別是兩人賣一樣的菜時,顧客買了他的,就買不了你的,這是明擺的事。

一次,一個買主走到小四兒攤前,張口要買十斤西紅柿。一聽到這個數,龍江的眼睛都圓了。買主剛還了個價,龍江在一邊就答應上了。他拽著買主的手,讓他往秤盤裏拾西紅柿,自個兒也挑著那大的、紅的往上裝。買主還以為他倆是一撥兒,沒等小四兒反應過來,龍江就用自己的西紅柿把人打發走了。

小四兒又生氣又震驚,梗著脖子,半天喘不勻氣。

龍江則眯縫著眼,驕矜地拍拍腰包。他能感覺出那幾張新票在哢哢作響。

兩人的攤還挨著,誰也舍不得離開這好地腳。但從此,兩人成了反貼門神,誰也不搭理誰了。

這天過午,龍江剛從對麵胡同一家小鋪吃罷午飯,大片大片的雲彩便從天邊湧來,遠遠望去似古戰場上馳騁的千軍萬馬。天頓時黑得像刷了一層墨似的,跟著就是傾盆大雨。龍江抱著頭,像兔子一樣,靈活地跳過兩個菜筐,飛一

般朝自己貨攤衝去。

顧客在一眨眼工夫逃個精光,暫時做不了生意的菜販們抓緊時間圍作一圈,吆五喝六地打開了撲克,把窄窄的貨棚占得滿滿的。

臨出口處,倒還有一小塊空地,可小四兒翹著腳,旁若無人地躺個舒坦,見龍江從雨中狂奔而來,就當沒看見一般,也不欠身讓他進棚。

龍江站在棚口,嘩嘩的大雨打得他睜不開眼,凍得他直打顫,竟沒人問上一句,看他一眼。可惡的小四兒,幹脆哼著不成調的梆子戲,那隻高翅著的腳丫,幾乎伸到棚口龍江的鼻尖下,還一下一下地打著拍子。一雙眼乜斜著,挑釁似地看著龍江。

龍江開始是憤然,跟著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心口發出,慢慢升到喉嚨,一股巨大的孤獨感刹那間把他打倒了,他連抗議的力量也失去了。他一轉身,又奔進雨中。

小四兒一愣,急忙坐起,龍江早跑了個沒影兒。

奪眶而出的熱乎乎的眼淚和著潑頭而下的冰涼涼的雨水,順著龍江的腮幫滾滾而下。這會兒,龍江心頭充滿了淒迷與悲戚,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地想家,想起那座漂亮的小二樓,安靜的教室,還有疼愛自己的媽媽……那淚水越發止不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他走著,哭著,哭著,走著,突然腳下一滑,撲地跌趴在地上。他爬起來又磕磕絆絆地走著。

路邊樓房有一個窗子打開了,探出一個蒼白的頭:“孩子,孩子……”

龍江停頓了一下,苦笑一聲又走了起來。這兒會有誰喊他?他是個賣菜的,人們招呼他是想買他的菜,此刻,他一身泥水,誰還需要他,誰還認得他?

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從後邊追來,一把傘打上了他的頭頂。

他轉身一看,是一個四十來歲戴眼鏡的中年人。

“孩子,怎麼啦?這麼喊,你也聽不見。”

“我……我……”龍江實在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

中年人不由分說,用胳膊摟住他的肩頭,傘小,隻有這樣才能遮住兩個人。他一直把龍江領進樓去。

“媽——他來了。”

龍江眼前一亮,站在麵前的不正是那個慈眉善眼的老奶奶嗎?

老奶奶也認出了他:“喲,敢情是你呀。瞧瞧,這麼大的雨也不懂得避避。”

她拿過一條毛巾,使勁地幫他擦頭皮,又大聲吩咐中年人:“去,把虎虎的衣服找一套來。”

工夫不大,龍江就幹幹淨淨,暖暖和和地坐在那兒喝熱麵湯了。

他好奇地打量四下,房間不大,布置極為平常。那些床呀、櫃呀的家具,看來都有年頭了,電視機是十四英寸的,一麵牆上卻並排著三個大書架,上麵是層層疊疊的書,那張罩了個床單的寫字台,上麵也是書和本。

“多大了?”叔叔問他。

“十四。”

“上初幾了?”

“原來是初二,後來不上了?”.

“不上!為什麼?”

“我賣菜呀。”

叔叔弄不懂:“賣菜?”

“嗯,奶奶還買過我的黃瓜呢。奶奶,您後來咋不來

了?”

“你賣的都是時新菜,我們哪能天天吃。那次還是虎虎感冒,想做口麵湯。才買你半斤。你這孩子心眼兒好,給了~'斤多

“你還小,怎麼能不上學呢?”叔叔的腦子還在這個問題上打轉。

龍江的元氣恢複了:“上學,上學有嘛用。叔叔念書不少吧?”

“他是大學畢業,”老奶奶不無驕傲地說,“現在是中學老師,教高三,是把關的。他們學校高考,年年全市第一。”“叔叔敢情有學問,”龍江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又上來了,“可奶奶連個時新黃瓜也舍不得吃,賣菜人念書少,可個個都比叔叔掙錢多。”

“可也是。”老奶奶重重地歎了口氣。

提起這,叔叔看來也是牢騷滿腹。他連說了幾句:“分配不公,分配不公呀。”

龍江神氣了,剛才雨中那悲戚戚的勁頭早扔進了爪窪國,暖和過來的臉上,放出了紅光。

“可話不能這麼說,”叔叔背著手站了起來,“人的目光不能那麼短淺。社會在往前走,你還小,路還長,沒有文化,到時候隻怕你寸步難行。”

“這話在理。”老奶奶看來完全隨著兒子轉,“那會兒,我們家困難著呢,我吃鹹菜也要供你叔叔上學,就圖他能長本事。”

龍江樂了,這叔叔跟王老師是一個模兒刻的。他輕鬆地說:“幹不了別的,我就賣菜唄。”

叔叔也樂了:“隻怕到時候賣菜也不像今天這麼簡單。營養分析、成分比例、包裝藝術,裏麵學問大了。”

“那,那我種菜。”

“種菜,種菜也要科學化、機械化,沒有文化,同樣幹不了……”

見龍江張口結舌的樣子,老奶奶不忍心了,她打斷叔叔的話頭:“又不是在課堂上,就聽你白乎。我看這孩子勤快,人也.?機靈,到時候人家不會學呀。就顯著你,肚子墨水不少,油水不多。”

天晴了,龍江幾乎逃也似地出了老奶奶家的門。

“常來呀,”老奶奶站在門口再三叮囑,“想喝口熱水什麼的,自己來,別客氣。”

龍江這時想的是:“還是少來的好。不過明後天,該給老奶奶送些時新菜來。”

他得估摸一下,這一頓麵湯還有那款待,送多少合適呢?

雨後的天藍得像海一般,雪白的雲朵靜靜地飄浮著。農貿市場早又重新開張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又連成一片。

見龍江,小四兒討好地送過歉意的目光,他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

“假惺惺。”龍江心裏罵道,沒搭理他。

他快步走進貨攤,竹筐邊猛地站起個人,著實嚇了他一跳。

“順來,你多會兒進城的?”

小結巴順來渾身稀濕,看來也遭雨了。他上前用冰涼的手抓住龍江的胳膊:“龍……龍哥……不……不好……”他越急越不成句:“不……不好……”

龍江跺著腳喊:“你慢點兒說,慢點兒說。”

“嬸……嬸讓,讓我喊……喊你家去……大,大伯……”龍江腦瓜“轟”地一下,臉頓時煞白:“我爸怎麼啦?”

“大……大伯不好……不好……”

龍江再也顧不上聽後半句,上車就跑。

“龍……龍哥。”順來揚著胳膊,追著喊,那些個賣菜的,買菜的,過路的,就近住的……把他圍個匝匝實實。

“咋的啦?龍江家咋的啦?”小四兒忘了前嫌,擠進人群,連聲問。

“大……大伯他……”

順來睜圓眼睛,把臉憋得通紅。

人們七嘴八舌地勸:“慢慢說,慢慢說。”

順來大張著嘴,發不出音,兩顆豆大的淚水,在他眼裏亂轉。

龍江不知道這三十裏地是怎麼騎下來的。當他看見自己家房子時,隻覺著腿一軟,便從自行車上滾落下來。

媽媽還有幾個鄰居幾乎是把他架進屋的。

一進屋,龍江一愣怔,爸正黑著臉蹲在角落抽煙。大股大股的煙從那個角落彌漫開來,弄得屋裏灰蒙蒙的,辣得人睜不開眼。

“爸,”龍江疑惑地揉了揉眼,他本來想說,“您還活著”,話到嘴邊又覺著不舒適,變成了“您抽煙哪'

爸吭哧一聲,算是回答,大股大股的煙,從他鼻孔、嘴裏冒得更凶了。

足有十個鄰居擠在他家裏。

龍江筋疲力盡地跌坐在椅子上,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媽。

媽撩起衣角,擦去眼角的淚珠,聲音都變調了:“龍江,出事了。”

原來,那天是五金廠公休,就爸一個人值班。忽然開來了一輛五噸大解放,有人拿出一封信,說是從城裏來提貨的。爸見紙上整整齊齊地寫著兩行字,下麵還有個又圓又紅的大印章,二話沒說,就讓他們把整整一卡車自行車零件都裝走了。

龍江坐不住了:“他們咋這麼大膽?”

“這些挨刀的,”媽傷心地說,“他們欺負你爸不識字。你這個傻爸,還賣力幫他們裝車,一件半新的工作服都撕爛了。這不是劫明火嗎?你五伯也不是東西,翻臉不認人,開除你爸還不算,逼著你爸賠損失。這幾十萬元錢的東西,咱可怎麼賠?”

說著,媽拉著長調哭了起來。

。“另!1嚎了!”爸猛地跳了起來,兩眼閃著怕人的光,“我還沒死呢。”

媽不怕他,照舊哭:“咱可怎麼活呀——”

爸發狠了:“豁出來把這個家都給了他,再不行,我蹲大獄去!,,

.媽的眼淚刷刷地淌得更凶了,揩也揩不及:“你到幹淨了,我和龍兒討飯去……”

龍江畢竟在外邊闖蕩了一段,長見識多了:“爸,報公安局了嗎?”

“報了,報了,”媽昏暗的眼睛裏透出一絲亮光,可很快又黯淡了,“報了又有屁用,天下這麼大,你可怎麼查。你那爸連個車號都沒記下。”

這下,龍江的頭也紮下去了。.

幾個鄰居開始長籲短歎,表示著他們的同情與安慰。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結巴順來帶著小四兒,幾乎是跳著進來的。.

“龍??…?龍哥……”順來開心地拉著龍江要往外走,“來

……來了……”

龍江氣惱極了,用力甩開手:“出去,出去,添什麼亂?”為了那件事,他見了小四兒還有些發窘,語言也失去了倫次:“咋的?來了?快進屋,真是急人……”

順來固執地要把龍江拖出門去:“來……來嘛。”

龍江火冒三丈:“再胡鬧,我揍你了。”

還是小四兒□齒伶俐,他比劃著,興奮無比:“我們在村口遇見了公安局的,說這個案子有線索了。”

“真的!”媽大叫一聲,顛顛地往外跑。那些個鄰居也呼呼地跟著走D

煙霧騰騰的屋裏,隻剩下爸和龍江。

爸眼睛直直的,好像傻了。突然他用兩手捂住頭,把頭伏在腿上,雙肩劇烈地顫動起來。

龍江看著爸寬厚的脊背,嚇壞了:“爸,事情不是有眉目了嗎?”

好半天,爸才平靜了一些。他抬起頭,對龍江說:“孩子,爸尋.思過了,咱不賣菜了,咱還上學去。”

“上學?”

“嗯,你不能再像爸那樣活一輩子,爸不能耽誤你。”

“我——我……”龍江也學著爸,用手捧住了頭。

“你怎麼啦?”

“我得想想。”

今天的事對龍江的刺激太大了,一時間,王老師及叔叔的勸導重在他耳邊響起,可同時,他眼前又閃過老奶奶屋裏簡陋的陳設,王老師的舊磚房,還有老奶奶買黃瓜時遲疑的神態,再有就是那一張張哢哢作響的票子。他覺得心裏亂極了,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