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東阿哥
我讀書早,七歲時已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了,偏偏個頭不爭氣,在同年齡的人中也算是矮的,在班上更像隻羊群裏的小雞。
這一年,因為搬家,我轉學到勝利路小學,第一天走進陌生的教室裏,我簡直成了眾矢之的。同學們,特別是那些女同學,她們大驚小怪地圍著我看希奇。其實,她們中間有些人個頭也不比我高多少,但現在,一個個把手放在膝蓋上,高高地翹著屁股,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
“喂,小鬼,你幾歲了?”
“你是自己走來上學的?怕不怕?”
“早晨是哪個幫你梳頭的?”
“你想上廁所嗎?我陪你去。”
她們毫不客氣地提些亂七八糟的問題。
我賭氣地扭過去。
她們嘻嘻哈哈地說:“還難為情呀,真是顆小豆兒。”這時,一個男孩突然蹦到我麵前。
“哎一,老鼠尾巴。”他嘎嘎笑著,抓住了我的辮子,用
力一拉,我禁不住“哎呀”了一聲。
女同學憤怒了,都衝到他麵前大叫起來:“杜浩,你住手!”
“報告老師去,他欺負人!”
“可恥哦?捉弄一個小同學。”
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幫我理理頭發,拉拉衣襟,好像我是玻璃做的,手腳稍微重一點就會碰得粉碎。一個同學甚至還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臉蛋。
然而,我似乎更難接受這些做作的安撫,我感到委屈極了,眼淚也快要流出來了。我一聲不響地轉過身,筆直地坐到座位上,誰也不看。
“喲——,脾氣還蠻大!”
女同學們不滿意了,她們撇著嘴,嘰嘰喳喳地說:“多驕傲呀,以後哪個也不要管她。”
杜浩得意了,跳著腳,開心地拉著長調:“黃胖做年糕,好心沒好報。”
我不曉得啥時候散學的,當我整好書包時,教室裏的人已經走空了。
在拐角的巷口,我碰到了杜浩。不,不是碰到的,他顯然是有意候在那兒等我。
“喂,豆兒,”他神氣地挺起肚子,“叫我一聲阿爹。”
我憤怒地瞪了他一眼。
“叫呀,”他逼了過來,“不叫,當心迄生活。”
我用力把書包一甩,轉身要走。
但是,我的辮子又被他捉住了。
“叫!”他揚起拳頭。
我本能地把頭一抱。
隻聽杜浩“呀”了一聲,跟著就像拉警報一樣地哭了起來。我的小辮子“機啦”一聲回到了我的肩頭。
我驚異地轉過身,一個又高又大的男孩,他大概要比我高上一個半頭,他正用一隻很大的手擰住杜浩的耳朵,用力地往上提。杜浩的耳朵很薄,這工夫,變得通紅通紅的,好像馬上就要撕破,滴出血來。杜浩難看地歪著嘴,拚命踮腳斜肩膀,好讓耳朵痛得輕一點。
高大的男孩有一張紅紅的、胖胖的臉,他說得一口山東話。他問杜浩:“你想幹什麼?”
“啥也沒幹。”
“還欺負人不?”
“不了,不了,永遠也不了。”
男孩手一鬆,杜浩連忙逃到一邊揉耳朵去了。
“你要再讓俺看見你欺負人,俺就狠揍你!”男孩威嚴地宣布道。
剛才還凶相畢露的杜浩,很響地吸著鼻子,灰溜溜地走
了。
原來他也是隻紙老虎。
我看著他跑得飛快的背影,高興得直拍手。
等我再回過頭,身邊早一個人也沒有了,我伸長頭頸四處望,哪兒也沒有那個山東阿哥。.
我懷疑我是在做夢。這以前,我做過許許多多的夢,有的比這還精彩。我咬咬手指頭,真疼。這是外婆教我的辦法。我曉得,做夢時,手指頭是不會痛的。但現在卻很痛。
下午,我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發現了他,那個高高大大的山東阿哥。他也是我的同班同學?
他頭也不抬,笨手笨腳地在包書皮,看他的神氣,好像一點兒也不認識我。
“他是哪個?”我拉住一個女同學問。
那個女同學開始不想理我,但很快就高興起來。她得意地朝四周看看,然後,明顯地拱起背,把手扶到我的肩上:“他叫任福林,上半年才從山東來,也是個插班生。”
她壓低喉嚨:“我們班,他年紀頂大,都十三歲了。腦子木得一塌糊塗。老師說他的老家是農村,一所學校隻有一個老師,同時給幾個年級上課。他的功課一點也不好,他總是一個人走來走去,從來不同別人相跟。”
我同情地望著任福林,不曉得為啥,我總覺得我們倆個在這個班上的情況非常相似。
吃了那次苦頭後,杜浩對我確是收斂多了。我發現這個人是個十足的小壞蛋,如果有一天他不招惹人,日子就沒法打發,他經常把一些小同學趕得到處亂跑。但他不再打我的主意,有時走過我身邊時,還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後縮一縮,好像怕碰著我似的。
女同學跟我的關係也慢慢地好起來了,不過,她們不再明目張膽地擺出那種居高臨下的架勢,她們總算能平等一些地待我了。但任福林待我還如同素不相識的路人,其實在我的心裏,我早把他當作最好的朋友。我是獨生女兒,沒有阿哥,我真希望有一個這樣的阿哥,和他一樣壯、一樣大,那麼有力又那麼勇敢,我總忘不了他救我的那一幕。
他的功課的確是糟糕,上課時,老師提問到他,他站起來差不多和老師一樣高,但吭吭哧哧的就是答不好問題。我看了都替他難過。我暗地裏握緊拳頭為他用力,當然這一點用場也沒有。我想偷偷提示他,但他坐最後一排,而我的桌子緊貼著講台,我的聲音要穿過整個教室才能傳到他的耳朵。
有同學背地裏叫他“空心大蘿卜”,然而,沒有人敢當麵喊出來,他們都被他的塊頭嚇住了。
下課時,我幾次走過他的課桌,我想跟他說一聲:“讓我來幫助你,就像你幫助我一樣。”但看到他愛理不理的樣子,我啥也沒說就走開了。
我盼望已久的遠足終於來到了。這次,老師要帶我們去爬保俶山,我興奮得一夜沒睡好,幾次爬起來看鍾。後來,媽媽生氣了,她說我再不老實,她要找老師告假,我這才乖乖地躺進了被窩。
大隊伍上山了,我勁頭十足地甩著手,把腳踏得像打鼓一樣。白頭發的顧老師偏偏要把我從隊伍裏拖出來,同她一起在後頭慢慢走。
“今天來的人裏,我頂老,你頂小。”顧老師笑眯眯地說,
“我們不慌,我們給他們壓陣,
我不願意:“顧老師,我走得快,我一點也不吃力。”
“我曉得,”顧老師拍拍我的手,“但後麵也要有人走。”i
她看我噘著嘴,又哄我道:“走前走後,都是往山上走,一步路也不比別人少走。”
然而,走著,走著,我就走不動了。腳上好像注滿了鉛,重得抬不起來D但繞山的台階,還曲曲彎彎地看不到頭。
顧老師牽著我,我全身的分量越來越多地掛在她的胳膊上。顧老師喘氣不勻了,白發斑斑的額角,沁出了一顆顆的小汗珠。
“來,我們歇息。”
我一屁股坐到台階上,隻覺得有一股熱流從腳心嗖嗖地往上走。
“還走得動嗎?”顧老師問我。
我努力站起身,但身子一歪,差點兒摔倒。
“顧老師我頭頂上驀地響起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俺來背她。”
任福林,他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見我們看他,他局促地扭轉臉,脖子都紅了。
“好呀顧老師大聲地表揚道,“同學之間應該互相幫助。”".
任福林背過身,蹲了下來。“不,”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糾正道,“是王老師叫我來的。”
“去吧。”顧老師輕輕地推了我一把。
我難為情地笑了笑,還是高高興興地把手搭在了任福
林的肩上。
好愜意呀!我伏在任福林的背上,一步一顫地往山頂^走。我來回扭著臉,山上美麗極了,到處都是綠色的樹,初秋的陽光把樹葉都染成深綠。樹木、草叢間各式各樣的花開得那麼鮮豔,迎麵吹來的風爽人極了,我真想唱一支歌。“任福林。”我喚了一聲。
沒聽見回答。
我奇怪地歪過頭,耳朵,這是一隻很普通的耳朵,看不出和別人的耳朵有什麼不一樣,怎麼聽不見聲音?
我提高喉嚨:“任福林——!”
“幹嗎?”回音就像從一隻甕子裏發出來的。
“你在想啥?”
“啥也沒想“你累了?”
“沒。”
我從他的肩頭探過頭去,極力去看他的臉:“我叫你阿哥好不好?山東阿哥。”
“不好。”這次他的回答卻是又快又清楚。
“好吧,那我就不叫了。”我順從地說,“但我在心裏還是把你當阿哥看。”
我覺得他的身子明顯地顫了一下,我趕緊又去看他的臉。他把臉扭向一邊,我隻看到他的脖子,紅得有趣極了。他力氣真大,背著我還走得飛快。
“任福林。”
“幹嗎?”
“以後,我每天同你一道做功課。”
又沒有聲音了。
這次,我有經驗了,他的耳朵沒問題,隻不過遇見他不想回答的問題就裝沒聽見罷了。
“好不好呀?”
他還不說話。我知道他是願意了。他真的不同意時,他還是說話的。
我馬上宣布我的計劃:“每天放學後,你都留在學校把功課做完,晚上回家再複習。”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杜浩又開始鬼頭鬼腦地在我身邊打轉了。
那天散學後,我和任福林在教室裏做功課。有一道題任福林解不開,我講了兩遍,他還是沒懂。他顯得有些心神不定,好像椅子上有刺,總坐不穩。
“坐好!”我擺出“老師”的架子。
他看了我一眼,勉強把眼光射向書本。
我一把抓過了他的筆:“我來做給你看。”
“嘻嘻。”窗外突然傳來一陣笑聲。
我一抬頭,幾個黑乎乎的頭正往窗沿下縮。
“哪個?”我好奇地奔了過去。
“嗬——!”幾個人猛地跳起,把我嚇了一大跳。
“杜浩,你們在這兒做啥?”我探出頭,窗台下隻有一堆土,幾塊磚,這有啥玩頭?
杜浩一邊拍著手,一邊擠眉弄眼地和同伴做鬼臉。我不想理他們:“任福林,我們還做那道題。”
任福林的臉紅得像西紅柿,他沉著臉,沒動。
我奇怪地看著他。
“嗬一嗬——!”窗外又是一陣哄哄。
“討厭!”我想把窗戶關上。
“啪”,一塊小石頭扔了過來。
“來看呀,都來看呀!”杜浩把手圈成個喇叭,放到嘴邊,“大家都來看兩公婆呀!”
其他幾個也搖頭晃腦地喊了起來:“兩公婆呀,兩公婆
呀!”
我一愣,趕緊回過頭。我以為任福林一定會握緊拳頭,像老虎一樣撲出去,然後用力抒住杜浩的耳朵,往上拎。
杜浩邊叫邊退卻,兩隻手已經罩在耳朵上。
但是,他很快就穩住了腳跟。任福林沒有一點兒出去的意思,隻是呼呼地喘著粗氣。“哢叭”一聲,他折斷了一支鉛筆。
我很響地拖過一把椅子,氣狠狠地說:“當他們是小狗叫。來,我再給你講一遍。”
任福林撥開了我,站起身,開始收拾書包。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怕他們?”
他把嘴唇咬成一條線,手下的動作更快了。
“嗬——嗬——!”意想不到的結果,助長了杜浩他們的氣焰。幾個黑乎乎的腦袋都從窗台下冒出來了。幾個小下巴,整齊地排成一排,搭在窗台上。
“兩公婆,兩公婆!”杜浩有恃無恐,領著那一夥,整齊而有節奏地喊道。
任福林的書包上肩了,我拉住了書包帶:“你不要走!”
他猶豫了一下。
“你不能走!”我重複道。
“嗬——不要走呀,兩公婆嘛。”杜浩又送來一聲怪叫。
我的手被甩到課桌上,任福林幾乎像逃一樣,竄出了教室。
跟著,杜浩他們像一陣風似地刮了進來,他們圍著我,又喊又跳。
杜浩小心地看看門外,任福林早走得沒影兒了。他放心地伸過手,捉住了我的辮子。我再也忍不住了,跳起腳,揪住他的耳朵。我個子矮,我不能像任福林一樣往上拎,但我可以往下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