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石蛋、泉妮和大灰狼
1980年,我們勘探隊到山西一個叫柿子溝的地方去探礦。那是個深山區,經常十裏八裏才能遇見一個由三四戶人家組成的自然村落。
我們房東姓趙,三十四五歲的年紀,壯實、憨厚,不善言語。大嫂姓王,長得十分秀氣,性格爽朗,手腳麻利。他們有兩個可愛的孩子,大的是個男孩。像許多山裏的孩子一樣,上學前沒有大名,隨便叫個石蛋,有個稱呼就得了。
石蛋那年六歲,矮墩墩的,像塊山腳下的小岩石,鼓鼓的腮幫像滿山掛滿樹梢的燈籠柿子,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珠簡直像是剛叫山泉衝洗過的。
他活潑好動,膽子大得出奇。除去吃飯、睡覺,他總是在跑、在跳。每日清早,院門一開,他就像隻小兔子愣愣地往外鑽。他媽追在後邊,大聲喊他:“不敢跑遠了,看叫狼吃了你
“知道——”他清脆的童音在還浮著乳白色霧氣的山穀裏回蕩:
“知道——”
“知道——”
“知道.
他穿著一身藍色的小製服,上邊還神氣地綴著四隻口袋,一看便知這是能幹的趙大嫂的傑作。每次外出歸來,他四個口袋都是滿滿當當的,裏邊裝著什麼塔鬆球,小秋梨,山裏紅,還有各式各樣的小石子。
有一次,他裝回了一口袋的小甲蟲,他使勁地摁住袋口,不讓俘虔跑出來。小甲蟲也不含糊,在裏麵不屈不撓地折騰著,直到石蛋的媽媽對它們實行大赦。
我們住進他家後,石蛋髙興透了。整整一個星期,他像陀螺一樣,不停地圍著我們旋轉。
“叔叔,這是甚呀?”
“叔叔,這是做甚用的?”
他什麼都問,什麼都想知道,什麼都想摸摸。
我在校正經緯儀,石蛋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兒,新鮮極了。“這是甚呀?”他把手放在膝蓋上,偏著頭問道。
“新式武器。”我故意逗他。
“真的?”石蛋的眼瞪圓了它能打狼嗎?”
“能r
“那隻大灰狼也能打下?”
“大灰狼?”
“嗯,就是那隻吃人的大灰狼。”
“哦。”我明白了。剛進山,我們就聽說了一個悲慘的故事。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媳婦獨自走娘家,路上遇見了一隻大灰狼,灰狼從後邊隨了上去,把爪子搭在她的肩上。小媳婦以為有人和她開玩笑,拂了幾次沒拂下,不耐煩地回過頭,灰狼趁機咬住了她的咽喉。
大灰狼的暴行,激怒了四鄉的獵手。然而,這隻灰狼很狡猾,直到今日也沒逮下。
“能,當然能。”我毫不遲疑地說。
“B牙——”石蛋高興得跳了起來,“我摸摸。”
“不行!”我趕忙擋住。
“就輕輕地摸一下。”
“不行!”
但這個“新式武器”對石蛋的吸引實在太大了,他把手指咬在嘴裏,使勁地琢磨開了,看有什麼法子能說動我。可惜,他什麼也沒想出來,於是,趁我不備,突然探過身,把手放在支架上。
我嚇了一跳,跟著就翻臉了:“去,去,這是你玩的嗎?”
要知道,我也隻有十六歲呀。
石蛋翻著眼,看看我,一扭身跑了。
吃晚飯時,他不像往常那樣挨著我坐,而是離我遠遠的。
“石蛋,來。”我早把上午的事兒忘了。
他一轉身,給我個後脊梁。
我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了。
“好你個石蛋咧,不敢這樣。”他媽媽過意不去,大聲地嚷他。
石蛋幹脆放下碗:“就這,就這。”
我趕忙討好地湊上去:“好石蛋,都是叔不好,行不?”
他那對黑葡萄似的眼珠骨碌碌地轉了幾遭,不吭氣。“來,打叔叔兩下。”見他不動勁,我捉過了他的手,“打這,就打這,狠狠地打。”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石蛋也憋不住,嘎嘎地大笑起來。石蛋的妹妹,三歲的泉妮,是個漂亮、好撒嬌的小姑娘。她是一家人的寶貝,她很清楚這一點,很自覺地利用這一點,稍不如意,馬上小嘴一扁,毫不含糊地大哭起來。
石蛋很愛妹妹,特別是獨自和妹妹在一起時,他是很懂得謙讓的。哪怕妹妹的要求不那麼合理,他也會滿足她的。“誰說石蛋膽子大?他怕妹妹。”我們開玩笑說。
他見怪了,認真地解釋道:“她小咧。”
泉妮得意了,她卷著舌頭重複道:“就是嘛,我小咧。”她擺呀擺地走近哥哥:“哥,騎毛驢。”
石蛋馬上趴到炕上,泉妮撅著屁股,笨拙地爬上了“驢背”。“噠噠,噠噠。”她高聲地吆喝道。
“小毛驢”輕快地“跑”起來了。石蛋嘴裏還歡快地學著驢叫:“噅,噅,噅——。”.
一清早,趙大哥上山鋤地去了。
山區不像平原。山裏人不出山前,很難想像出平原連成一片,望也望不到邊的莊稼地是個什麼景象。要知道,在陡峭的山壁上找出一塊能耕種的土地可真難呀。
趙大哥承包了二十三塊地。最大的一塊不過二分多,最小的比單人床還小。
“望山跑死馬”。從山腰望去,星羅棋布的地塊,塊與塊之間好像相隔不遠。但實際走起來,從這塊到那塊就費工夫了。趙大哥扛著鋤頭爬呀爬,鋤完了一塊地,趕緊再扛上鋤頭爬呀爬,奔到另一塊地。一天下來,倒有五分之四的時間花在跑道爬山上。
天快晌午了,趙大嫂提著瓦罐,挎著小籃,要給趙大哥送飯去。她走到院門口又折了回來。
“蛋呀,好好哄著妹妹,不要亂跑去。”
“噯一。”
“這些天正鬧狼。”媽媽又叮囑了一句。
“我知道。”
“我也知道。”泉妮從來不肯放棄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也卷著舌頭大聲道。
“餓了山藥在灶坑裏。”
“我看見了。”石蛋顯然不滿意媽媽的嘮叨,人家都六歲的大小夥子了。
媽媽還不放心,她放下飯籃、瓦罐,從東屋找出一截鐵鏈子,把門拴了起來,這才叭噠叭噠地走了。
石蛋趴在窗台上,看見媽媽很快地走上了前麵的小山坡。她順著一條蛋黃色的,曲曲彎彎的山徑,走進了一條大溝。跟著,她那毛藍色的大褂又在另一個山坡的花叢中顯露了出來。
“哥泉妮喊他,“咱玩甚呀?”
“哥聽你的。”
“我不知道。”
“騎驢?”
“不!”
“抓子兒?”
‘:不!”
“那……”石蛋為難了,“咱頂牛,行不?”
“行!行!”泉妮馬上撐起胳膊,擺好了架勢。
然而,不到十秒鍾泉妮就敗北了。她立刻嘟起了小嘴,很響地吸起了鼻子。
石蛋擔心起來:“泉妮,看,這是甚?”
他趕緊掏出了我送他的小畫片,想分散泉妮的注意力。這個不講理的小丫頭,連看也不想看,也不想想自己失敗的原因,認定自己是受了委屈,見哥哥來哄她,愈發得理了,小嘴一扁,淚珠成對地滾落了下來。
“蛋呀。”媽已經走出不少路,但離家的距離並不遠,聽到泉妮的哭聲,馬上停住了步子。
“噯。”
“又咋啦?”
“不咋啦。”
“媽呀。”泉妮張著大嘴撲上了窗台,尖著嗓子控訴道,“哥不讓我。”
“蛋呀,咋囑咐你咧?讓讓她!”媽媽在山坡上威嚴地發布了命令。
“噯。,,
泉妮不哭了,她重新擺好了架勢,氣勢洶洶地說:“哥,來!來!”
當然,這回她是旗開得勝囉。這個寵壞了的丫頭,神氣得鼻子都翹起來了,真以為自己是天下無敵的大將軍哩。
太陽升到了頂空。深山溝裏,隻有中午才有的金燦燦的陽光從窗欞裏撲進來,在屋中央投下了許多好看的圖案。輕風送進了一陣陣樹木和各種野花發出的清香。
孩子們玩累了。泉妮一個接著一個地打著哈欠,石蛋也覺得自己的眼皮重極了,睜也睜不開。
屋外,鳥雀的吱喳叫聲顯得那麼清晰,山蜂嗡嗡地響著,愈發催人入眠。
就在孩子們香甜地睡去時,有一個不速之客來訪了。
它是誰?
是隻大灰狼。就是那隻吃人的大灰狼。
按說,狼是不進院的。但是,它餓壞了。
幾天來,它被獵人追得滿山亂跑,總有兩天沒正經吃東西了。它是條很有經驗的老狼,它知道,白天,人們有許多工作要做,不可能老在屋裏呆著。所以,它抱著僥幸心理,冒險進村了。
它在院門口傾聽了一會兒,院裏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響也沒有,就大著膽子從院牆的殘缺口跳了進來。
粗粗地巡視過一遍,它感到失望極了。穿堂屋除了兩個大灶,一口缸,就是一大抱山柴,沒有一點兒可入口的東西。它用爪子拍拍南頭那扇門,門扣得緊緊的,紋絲不動。它又毫無信心地拍了拍西頭那扇,不想,“吱扭”一聲,門開
了一條縫。這正是石蛋媽用鐵鏈子拴著的那扇門。
“誰呀?”睡得迷迷糊糊的石蛋驚醒了。
泉妮也醒了,一骨碌翻了起來:“是咱媽回來了。”
門外的大灰狼一下子振奮起來了,多稚嫩的聲音。它迫不及待地把頭從門扇下那條縫裏鑽了進去。哈哈,果不其然,兩個孩子,兩個胖鼓鼓的孩子。它驚喜地張大嘴,使勁地往前一躥。
然而,像有隻強有力的手摁住了它,不管它怎樣努力,身子卻不能前進一步。門縫太小了,它肥大的身子被卡住了。狼發現了這一點,後腿使勁彈蹬著,想掙脫這個束縛,但是一點用處也沒有。鐵鏈子嘩啦啦地響了一陣,固執地繃緊了,它嚴肅地執行著自己的職責,不肯給以半點通融。
狼急了,聳著毛,眼睛裏閃出綠幽幽的凶光。
這個突如其來的狼頭,把泉妮嚇壞了。特別是那雙發亮的凶狠的眼睛,叫她倒吸一口氣,一時哭不出聲來。
起初,石蛋倒並不害怕,他以為這是條狗,因為這條狼長得實在太像狗了。他很生氣,它嚇著了妹妹。他摟過泉妮,學著媽媽的樣子,“咚咚”地捶著她的背,叫她別害怕。他大聲地斥責道:“走,還不快走!”
但是,“狗”並不走,它露著象牙色的,瘮人的大牙齒,飛快地扭動著腦袋,要知道,卡著脖子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不得已,它想把腦袋先縮回來。誰知道,進來容易出去難,門扇隨著它腦袋轉動,又被帶緊了。門框緊緊地擠住它的脖子,弄得它透不過氣來。
石蛋當然不了解它的難處。他隻知道“狗”賴著不肯
走。他想,這“狗”準是餓了,給點吃的,就能打發走了。
他從坑上跳了下來,從灶坑的紅灰裏扒出一個滾燙的山藥蛋,“給你。”他大方地將山藥蛋往狼的大嘴裏一扔。
情急中,他忘了一點,這種用紅灰傻出來的山藥蛋是很燙的,山藥心的溫度尤其高。初來時,我不知它的厲害,鬧過一個笑話,冒冒失失地咬了一口剛出灶的山藥,燙出一嘴泡,足足有三天無法吃飯。
村裏的嘎小子治惡狗,也往往用線繩把剛取出的山藥或紅芋纏好,狗一合嘴,都能把狗滿嘴牙都粘下。
灰狼顯然沒有這方麵的常識,山藥進口後,它毫不在意地一口咬住。頓時,它感到似乎有一團火人了它口,刺心的疼痛使它發出了一聲長嗥。這一聲長嗥,是這樣的響亮、淒厲,窗戶、木門都為之震動了。
“狼,這是狼!”石蛋認出來了。他不由得倒退幾步,小腿都打顫了。
“哥呀,哥呀。”小泉妮終於哭出了聲。她爬到石蛋身邊,用小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泉妮不哭。”石蛋扶著牆,恐怖地睜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狼頭。狼也猛地一甩頭,惡狠狠地盯著他。石蛋“哎呀”一聲,飛快地把妹妹撥到身後。他的小臉古怪地擰了起來,口裏機械地反複道:“泉妮不哭,泉妮是好娃。”
.“哥呀,我怕咧!”